陆忘川并未在苏杨停留,当日便回了镇上去。他走在陈家老宅的红柱回廊里,灯火摇曳着他的背影。他喝了口酒,对屋一只野猫轻熟爬上屋檐。昏暗的回廊里似有一个女子在轻轻弹奏唱曲,那是《闻别赋》,曲音悠长。
“小小郎儿才十八,古城河畔青山下,问君一句何时归?他不应,也不答。今夕杏花又落下,门庭走马依如旧,春风再绿江南畔,亦吹散了丝白发……”
他推开一屋门,入屋在铜镜前坐下,桌上摆着胭脂水粉和一把木梳,他漫步到深红楠木床边,掀起几层艳丽的围幔,上床静躺了会,缓慢睁眼,下床出屋。他上到楼阁,朝对面望去,窗格紧锁,那是他的房间。
清明,白纸飘飘,黄泥湿滑,陆忘川左手提着竹篮,里面放着果物、酒水猪肉、油煎豆腐,香烛钱纸,右手持着锄头柴刀走在山中。他除去杂草,铲平四周地面,摆上酒水果物……,点燃香烛钱纸祭祀,深深三叩首。他收拾好东西,往坡下走,走到一处新坟,照样摆上祭祀物品,点燃香烛钱纸。他静看着香燃尽,仍未有离意,雨落衣肩,从上往下看,他是多么渺小,他双手交叉抱着肩膀,跪倒在地,终失声大喊起来。
白如玉跟着林芷烟来到一处村落,村中人不问不言,两人就像空气般。进入一篱笆院落,小黄狗吠着身后的白如玉,他朝狗做了个凶脸,狗依然吠他。简朴的农家卧室,林芷烟同一褐布农夫合力抬开了棕色大米缸,米缸之下竟是个黑漆的洞!农夫去侧厨点来火把,林芷烟接过,率先跳下洞里,白如玉望了望,见火光慢慢消失,也跳了下去,随后农夫又把米缸移回原处。
沿着半丈多点的泥洞行了三四里,几束光从前方射进,她们扒开垂下的青藤和生在洞口的杂草丛,来到了草木盛的野外。林芷烟走到几块平整的灰白岩石旁,摸着岩石一处小凸起旋转,一块岩石缓缓横移,碎屑抖落,竟开出条暗道!一阵潺潺流水声渐近,穿过山体,白如玉视线明朗,眼前是层楼叠榭,百花缭绕,小瀑木桥,一个别致精美的山庄。
林芷烟走过木桥,四个女仆迎来弯腰行礼。“这位兄弟身有剧毒,你们先带他去药堂,再好生安顿。”
“是,公主。”
白如玉跟上两个女仆,他一路赏着美景,经过一庭院,那庭中竟立着一尊林芷烟冕服金身的雕像!行过假山,苗圃,进入药堂,鬓白老者正在桌上研究药方。
“药师,公主吩咐给这位客人看病。”
白如玉面对药师坐下,药师卷起他的袖口把脉,气息稳定,平缓正常。
“小兄弟最近可感身体有异?”
白如玉自感无异,因为那是虫还没爬到他脑子里,“药师直接开方吧,我是体内有虫作祟,寻常探脉是看不出的。”
“哦?是何种虫?”
“是西域的窑峒丸,入胃便化作许多细小的虫子,这些虫子只需七日就会爬到你脑子里吃个干净,我估摸着也到喉部了。”
药师眉头一皱,苦思一阵,“我恐无能为力,我这只有一般打虫药,这等稀奇的虫子怕是难以毒死。”
白如玉一惊,“啊?您没其它办法了?”
“其它办法都是九死一生,到时怕虫没死,把你给毒死了。”
夕阳西下,白如玉心灰意冷,他抱着一块木牌在黄昏中走着,木牌上写着玉面大侠之墓。他来到山庄后一块清净之地,他事先挖好了尺寸量身的墓坑,坑里放着张竹席。他把木牌插在坑前的土壤里,他躺在竹席上,把折叠的一半盖在身上,他闭眼,明日清晨便会有嘱咐好的下人来掩埋他。他想肉身早点腐化,也好赶着投个好人家。夜里很冰冷,白如玉不禁扯了扯竹席。他时不时会睁开眼,看着夜空,问着自己怎么还没死?直到后半夜一股浓重的睡意降临,他垂眼睡了过去。
清凉的露水滴在白如玉脸上绽放,他嘴脸苍白,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颊。他睁眼,柳枝摇摆,天色微明。他闭眼,又睁眼,景色依旧未变。他掀开竹席坐起,“这丫头当真厉害。”远处一个男人手握铁锹傻傻望着白如玉,“诈尸?”
活着便有机会,白如玉吃过早点,精心梳洗打扮一番,在一颗海棠树下站了许久,视线里四个女仆围着红裙林芷烟渐近。
“掌柜,本想昨日便是永别,但造化弄人,使的白某才有勇气讲出这心中话。以前我以为天涯很大,直至客栈初见,我才知小到一眼望穿,我曾多次夜里光顾客栈独饮,只为远远望您一眼,仅此而已,如今我决定不再远望,踌躇不前,山不向我走来,我便向山走去。”他说的很平静,伴着几片鲜红的海棠飘落,女仆都看入了神。
林芷烟微微一笑,“白兄弟很好,但我意之人,要武艺冠绝天下,或富甲一方。”
一阵沉静,红裙远去,白如玉甩开画扇,轻轻扇风,杵在海棠树下,思绪万千。
掌柜这般庸俗?
往后几日白如玉越挫越勇,他收集山野的花成捧,亲自制作香囊,下厨做菜,伴你朝暮,终老暮年这样的话信手拈来,可林芷烟冷眼冷语,让他如隔山海,时而坚定,时而心灰。他提着酒坛,醉倒在盛开的梨花树下,花瓣片片飘落,仿佛要将他埋葬。“我待你如宾,若白兄弟再不收敛,那我只能请你出庄了。”他想起林芷烟晨间的话,默默忍受下一切,不再多言。
“我自水月山庄而来,最近庄里不太平,有妖邪作祟,特来此请江南第一剑客拔剑诛邪。”
江南的晴天,艳阳高照,陆忘川双手枕头躺在一片青草上,一颗繁茂的桂荫覆盖他上身。风吹青草似波浪,衣袂翻飞,坡下不远一个青衣女子正伫立观望。
“你回去吧,我断了两指,帮不上什么忙。”
青衣女子笑了笑,“我家主子从东海阁得了两坛美酒,言自桃花林一别已有多日,想着桃花美景,更想那舞剑之人。”
下到地洞,穿过暗道,行过木桥,一阵悠扬婉转的琵笆声渐近。青衣女子领着陆忘川来到一处花树环绕,红柱黑瓦的凉亭外,她上前行了个躬礼,静步离去。亭子六面挂着轻纱,里面一个粉裙女人正抱着琵笆弹奏,风扬起一片纱,清香袭人,四目相对,女人正是林芷烟。
“白兄身在何处?我是个粗人,不懂音律。”陆忘川左手持剑,站在一丛牡丹旁问道。
“陆兄别来无恙。”她放下琵琶,话音竟是白无言。
“原来你贴了两张人皮。”
“陆兄勿怪,只是为了避开朝廷眼线。”
“我还有一问,十年前百花楼出手救我的是不是你?”
“不是,那日客栈你所言所行也让我疑惑,直到事后我想起那模样如出一辙的姑姑,陆兄应是把我当成她了。”
“本以为是容颜永驻,可惜。”
一坛酒撞起轻纱,飞向陆忘川,他接住深黑色的酒坛,解下封盖,“先喝为敬!”
花醉酒不醉,两人隔着白纱对饮,喝了半坛,林芷烟抱起琵笆弹了半曲,曲音先缓后急,她走出亭子,“我本一弱女子,直至你师兄将我姑姑斩落崖下,我作为前朝最后嫡系,临危受命,家仇国恨,被当男儿培育,习武艺,养韬略,手中持的是剑,沾的是血,身后是万计人命。”
“陆兄剑术冠绝天下,情义无双,客栈一眼,自难过忘,如若陆兄不嫌,我愿交身心与你。”
空气宁静,远处望去,红海棠,白梨花,粉樱花……绕着凉亭两人成一副绝美画卷。
陆忘川并未躲开那深情的目光,他同样看着她,“白兄,正事还没说了。”
林芷烟回身,清朗一笑,抿住朱嘴,走回亭里,甩开衣袖坐下。
“最近庄里死了很多年轻女子,死相皆是阴森狰狞,就像被鬼怪吓死吸了人气去。据夜里巡庄人言,曾几次听到骇人异声,寻声去,推开屋门只见惨死的女仆,估摸着死去不到半盏茶功夫,可尸体已干瘪。唯一一次见到行凶者是在围墙上,那是个倒影,似披着散发,身子很宽,就像蝙蝠撑开翅膀,一眼便在墙上消去。”
陆忘川思索了片刻,“人大的蝙蝠?”
“是的。”
“我早年听闻西域古堡有这种蝙蝠,昼息夜行,吸人血精气为食,可活数百年不死,被注入牙液者还会同化,这物月圆之夜最为恐怖,见了满月,癫狂无比,四处觅食。”
“如此,陆兄可有应对之法?”
“我并无经验,如果仅一只,集众人之力,倒不会太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