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不好探听别人的秘密,所以和聆听比起来,我更喜欢倾诉。
年纪渐长,按理来说应该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闲人”,可我反倒变得更加“感性”了。
这段日子,总想把这些年听过、经历过的生生死死、坎坎坷坷与旁人分享,大概这就是更年期的前兆吧......
我心里有很多光怪陆离的故事,它们的主人公是我,因为是我,我害怕您听了默不作声,害怕您听了不能感同身受。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任性一回,讲讲故事,与我有关的故事。
......
长沙最繁华的黄兴路上,有一个烧饼铺。老板是一个中年人。这个老板做的烧饼味道很好,因此生意兴隆,顾客盈门。没有人知道这个憨厚的老板曾经是个“地老鼠”,如今,他早已金盆洗手,再也不干那营生了。
这老板叫高国光,是我父亲。
后来,高国光认识了一个叫小枝的姑娘,夫妻恩爱,家庭幸福,生活过得有滋有味,算得上是那个时代的中产阶级。
再后来就有了我,父亲给我取名高远,寓意志存高远。总之,我觉得比什么建军、建国、建华要好一些。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赶上“浪潮”,父亲被活活气死了。只给我留下了一本叫《撼龙》的书,封皮是他自己做的,内容也是他用毛笔一字一句写下来的,书里写的大都是父亲的经历,当然还有一些风水堪舆的密法。
幸亏我早早的把书藏在了家门口不远处的槐树洞里,才得以保全下来。
二十三岁那年,我背着布包,兴奋的爬上大卡车,我妈站在人群中看着我。
上车之前,她给我整理了衣服,说我“乳臭未干”,不像一个即将奔赴新生活的战士。
车开走的那一刻,我竟忘了和她挥手告别。真不敢想象我妈独自走回家时有多么悲伤,毕竟接下来的日子她只能孤身一人过日子。也可能她没有悲伤,只有麻木。好在时间已经让麻木成为了生活的常态。而正是这种“常态”驱使我们离开父母,想要去寻找“新生活”,投身于火热的下乡洪流。
那时候我年纪小,根本不知道所谓的上山下乡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在火车站集体列队,向巨大的主席水泥塑像发誓,要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一辈子扎根农村!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我们一定会大有作为!这是真诚的誓言,绝不敢踹有半点欺世盗名的杂念,尽管我们其实还不完全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那时的我充满斗志,充满激情,却对未来茫然而无所知,不过这样反倒无忧无虑,“活在当下”比死了强百倍。来自北京的“最高指示”燃烧着我的青春,让它创造历史,免于隐匿在历史的年轮里。
火车向西开去。车上的气氛有些压抑,大多数人的眼里都饱含着泪水,只有我和马伟力两个“傻孩子”一路上说说笑笑,无所顾忌。
深厚的革命友谊有时候确实需要时间来衡量。马伟力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虎背熊腰、人高马大,可惜人傻傻的,要是老天爷给我一次机会,我绝对义无反顾地把他送回娘胎里,回炉重造。
我和马伟力带了几枝象征着我们在祖国的阳光雨露下茁壮成长的柳树枝条。为了防止枝条在途中干死,他把柳树纸条插在了军用水壶里,结果这家伙睡觉的时候打翻了水壶。水借着床铺的缝隙“哗哗哗”的往下流,下面的女生以为他尿了,羞红着脸,惊声尖叫。
后来这些柳条就像是一则寓言,马伟力悉心照料,可最终还是被人从地里拔出来,扔在烂泥地里再也没有存活的可能。两个多月之后我和马伟力也离开农村进了城。
火车第三天下午在秦岭西部的一个小站停下。当晚,当地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小伙子小姑娘们上台唱起了秦腔《沙家浜》。看惯了电影样板戏的我还有马伟力看了这演出觉得滑稽可笑,唯一值得自豪的是,当时我俩没笑出声,还摆出一副看得很认真的模样。不久,礼堂就空了,只剩下我和马伟力坚守到提前谢幕。
我们回到临时住处,黑灯瞎火地打开行李,刚躺下,就听到麦草铺底下传来“嗖嗖”的声音,我犹豫了片刻,一个翻身起来,把麦草铺翻了个底朝天。
只见三只水壶粗的大黑老鼠窝在草铺里啃一只黄猫,我和马伟力面面相觑,不由自主的咽了一口唾沫。
直到几只大黑老鼠吃饱喝足,扬长而去之后,我和马伟力才松了一口气。
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老鼠,吓得慌了神。
马伟力倒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在草铺里寻摸什么,他把黄猫的骨架残肉扔了出去,然后拿了块碎玉在我面前晃了晃,说寻到宝贝了。
不过这碎玉对我来说没什么用,更看不上,干脆不再理会马伟力,把草铺铺好,继续睡大头觉。
第二天,知青们背起行李,向各自的生产队进发。我和马伟力去的安阳九队地处秦岭最深处。我们觉得这种深度和“革命”的彻底性有某种关联,因而备感自豪。
摸黑穿过两个火车隧道,渡过渭河,沿着10多里的崎岖山路缓缓前行。凭着年轻的能量,我们徒步把行李全都背上了山。
绵延几里的山坳住着九队的8户人家,30来口人。
我们住在生产队的仓库里。我和马伟力用几块棺材板搭了一张简易的“床”,晚上可以躺着聊天,外面“哗啦”啦的小便声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竹子编的楼板上堆放着来年的玉米种子、山核桃、板栗,还有雷管,炸山用的。
仓库周边沿坡地有4户人家,生产队队长家也在这儿。生产队长五十多来岁,是个“闷头儿”,老头子高兴的时候就咧开缺了门牙的嘴笑得跟猴似的,生气的时候就蹲在自家门口边磨柴刀边骂人。起初,马伟力还和老头子吹吹牛,摆摆龙门阵,被老头子骂了几次之后,见面就开溜,连招呼都不打。
一切从头开始,自力更生。喂马、劈柴、种玉米、磨豆腐、织布……要全能。玉米和土豆是主食,油和菜少得可怜,至于肉就别提了,没有。所以我和马伟力总喜欢到山上搞点野味,打打牙祭。
轮到马伟力做饭的日子都不是好日子,生的、糊的、有沙子的,但我都吃了。有时候,乡亲们过来串门,还会给我们带些搅团之类的好东西,一般都是马伟力狼吞虎咽几口吃完,根本轮不到我。
大鱼吃小鱼,世道就是这么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