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宋佶悄悄给龙现帝递了一封折子:“这丈量土地,重划田亩,真是好一招釜底抽薪。你是怎么想到这些法子的?”
“据儿臣私下调查,发现部分官员为政不廉,为人不检,不仅私底下划走普通百姓的土地,还瞒报谎报,将两亩地合成一亩地来避税。儿臣纵观过往变法,从未见过变税法不量地,可见提议变法之人避重就轻,试图蒙混过关。”
“这是你想的吗?”
“自然不只儿臣一个人,还有小离,他也出了不少力。”
“这么说,你是一点力都没出了?不过,做的不错。”听完了宋佶的汇报,龙现帝虽然高兴,却对着宋佶还是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把小离喊过来。”
“小离喝了药,只怕今晚是起不来了。父皇是要批折子吗?”宋佶看御书房的案几上摞的高高的奏折:“儿臣不才,毛遂自荐,希望能为父皇分忧。”
“你不行。”龙现帝不假思索,摆摆手将宋佶撵了出去:“去喊小离过来。”
龙现帝曾经打击宋佶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根针,冰冷的扎在宋佶的心里,宋佶原本以为心口扎满了针,其他的针再来的时候就无从下脚。可现实是,那针在心脏上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就扎在了脑袋上,扎在人的四肢百骸。
宋佶头痛欲裂,却丝毫不敢表现出来,抿着嘴,静悄悄的出了门。
风很凉,从宋佶的脖颈一直往下灌,衣服已经裹不住热气,宋佶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发凉,他浑浑噩噩一步一步踏在雪地里,手中拿着伞却没有打开,任由雪片往脖子里掉。
“殿下小心着凉。”远远看见宋佶不打伞的曹佰急坏了,可偏偏自己不能随意进去,等到宋佶出了门,才把伞撑在宋佶宋佶头上。
宋佶没理他,似乎没看见他一般,手里拿着伞,继续朝着宫门口走去。一直到上了马车宋佶都没有说一句话,曹佰只能先将马车驾去康王府。
下了马车后宋佶依然没有说话,抬脚去了辰王府的方向,手里依然捏着那把伞,可没走几步,宋佶一下跌倒在地,曹佰急忙去扶。
宋佶手里的伞终于被松开,伞柄断了,握柄也裂开来,看见上头露出来的木刺上有血迹,曹佰急忙去检查宋佶的手。
“这伞烂了,不能用了,扔了吧。”宋佶手上插进了一根小木刺,曹佰从袖口抽出一根没有淬毒的针,正想着把那根木刺挑出来,宋佶却一把推开他的手,手法极其熟练的将那根刺徒手捏了出来。
宋郁进宋佶的屋子往往不需要通报,可宋佶进宋郁的屋子还是在一旁的会客室等了一会,屋子里有融融的暖炉,宋佶坐在炉子旁边,伸着手烤火。烛光有些暗,火光打在脸上,忽明忽暗。
“大哥怎么过来了?是折子有些问题,父皇教训你了吗?”
宋郁喝了安神的药,却还是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跟着春晓一起去医书上查可以治眼睛的法子。可春晓告诉她眼睛被刀子戳伤,眼珠子被严重损坏是不可能救的回来的,春晓都这么说了,宋郁只能放弃,只能去寻可以治疤痕的偏方。
宋佶忽然上门,宋郁也是不明就里,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披了衣服来见宋佶。
“折子虽然没错,可我也确实被父皇教训了。”宋佶沉默的盯着自己的手,好一会才开口说话。
“大哥你也看开点,触龙曾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必有近祸远殃,父皇对你,爱之深,望之远,责之切,你也别怨他。”
“所以你也觉得我德不配位,必有余殃是吗?”
宋郁无言,郑重地看了宋佶一会:“大哥,你今日,是否有些......”
宋郁说的有些艰难,又有些迟疑,停顿了好几次,心中百转千回,最后还是换了一副语气:“大哥,若是你心里有事,大可以说出来,若我能想到法子,可以与你一起解决,若我想不到法子,我们可以一起想法子,但是闷气伤身,你不要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
宋佶似乎有所触动伸手去捏宋郁的脸:“你可知,我现下,最大的问题,就是你。”
此话一出,宋郁便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宋佶的苦笑的样子,并未打断,而是由着他继续说下去,任由他的手把自己的脸当成面团一般揉来捏去。
“父皇说我不如你,还多次让你留在宫里吃饭,批折子,你知道父皇是怎么说我的吗?”
宋郁用眼神示意,表示自己不知道,也不知道宋佶看懂了没有,也许宋佶根本没有打算让她回答,用手捏住宋郁两片粉嘟嘟的嘴唇:“我去找父皇议事,若是快要用膳,父皇会说,他要吃饭了,没时间,让我先回去,若是我毛遂自荐想要替父皇分忧,他会说我不行,不如你。”
宋佶说着眼里甚至沁出了眼泪:“不止一次啊,不止一次。”
宋郁的嘴被宋佶捏着,虽然想要开口安慰,却也无能为力。
“我最近做梦都是你坐上了龙椅,穿着龙袍,对着我耀武扬威。可是我能怎么办呢?”
每当问出一句话,宋佶都要将宋郁的嘴捏紧一些:“我的好妹妹,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对你,打不得,骂不得,贬不得,杀不得,就连每次我想要怨你恨你的时候,你总是能三言两语的让我无处开口。”
宋佶眼泪如同开闸一般,从眼角流出,又挂在腮边,晶莹剔透,不忍相离:“若你是个男儿身,我自然无所顾忌,为了皇位,同根相煎比比皆是,可你偏偏是个女儿身。我能怨恨什么?我只能怨恨父皇的祖母,为何非要以女儿之身称帝,只能怨恨这不公的天命,为什么要让你扮作男儿,以求国泰民安。可我偏偏不能怨你太努力,太优秀,处处都将我比下去。”
宋郁的嘴一直被捏的生疼,偏偏宋佶手劲极大,毕竟这是梦里能一拳捣碎小臂粗的实木围栏的手。
似乎是察觉到宋郁的不舒服,宋佶的手放轻了一些,但还是捏着宋郁脸上的肉:“妹妹,好妹妹,你主意一向多,你觉得,我能怎么办呢?”
这下似乎是允许宋郁讲话了,宋郁试探的开口问道:“大哥想怎么做呢?”
“我若是知道一个万全的法子,一个你我都好的法子,如何会像今日这般走投无路。”
“大哥,我可以发誓,我对那个位置,一点想法都没有。”宋郁伸手将宋佶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拿下来,四指指天:“我也绝对不会,与你抢皇位。如有违背,下一世,下下一世,下下下一世,全都堕入畜生道,一生劳碌,为人餐肴,不得好死。”
宋佶眼中明明还有泪,可偏偏没忍住笑了出来:“小离你可真是,直来直去,一点转寰的余地都没给你我留。”
“这是实话,没必要绕来绕去,大哥得了这句承诺也不会再去想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若是留了余地,反倒不好。”
宋郁反问道:“不是吗?大哥。”
宋郁坦坦荡荡,宋佶反倒自惭形秽:“这倒显得,我是特意来逼你发誓一般。”
“誓言说不说出口,都在我的心里,说出来,不过是让大哥能就此放心而已。”
宋郁顿一顿,似乎是觉得话语不够有说服力,又补上一句:“我理解大哥。”
“我真是不敢相信,你是最有可能的人,可你居然主动放弃那个位置。”宋佶明白了宋郁的心思,心里也轻松不少。
“大哥为什么喜欢那个位置。”宋郁知道今日的事必须有个因果,也不去想其他的,干脆便专心与宋佶掰扯起来。
“难道那个位置不应该是人人都爱吗?前呼后拥,一呼百应,山呼万岁,生杀予夺全在一念之间,美人如云,财帛如山,这是世人最极致的追求。”
提起那个位置,宋佶泪珠盈睫,但嘴角却挂上了笑。
“这是你。”宋郁认真的说:“大哥,这是你眼中的皇位,我的眼里,皇位意味着责任,意味着批不完的折子,意味着被一群想要标榜自己的言官处处掣肘,意味着不论出了什么事都要首当其冲,意味无人亲近,意味着一点小差错便遗臭万年,更意味着楚歌声四起,埋伏十面藏。”
宋郁想到龙现帝每日上朝要靠药水扑粉掩盖住自己极差的气色,可即使如此还是要被亲生儿子怀疑,心中又多了一缕心酸。
说着说着,宋郁的眼里似乎也带上的泪花:“父皇的祖母,对待外邦,不过是将他们赶往荒漠深处,建立定北二十城,却依然留下来互市关口,便被人说成毒妇蛇蝎,不给无辜的北戎百姓活路,可就在父皇的祖母称帝的前几年,皇爷爷坑杀了北戎一万勇士,却被人赞为雄才大略,目光长远。世人心思最是难猜,我的前路,并不像大哥想的那般顺心。”
宋佶帮宋郁将眼角的泪拭去,捏捏她的手,算是给了无声的安慰。
“大哥且放心,我不会与你抢这个位置,我是个懒人,学不来日理万机,这些东西,不是我想要的。”
宋佶看着她苦笑道:“父皇教你教的这般好,你一日皇帝都未做过,看起来却像是做了几十年皇帝一般。”
宋郁从未像如今这般,对这个哥哥这般失望:“大哥,你......谨慎,是好事,可是,这番谨慎不该用在这种地方。”
“是,大哥错了,大哥明白。”宋郁很想说一句你不明白,可抬头看一眼宋佶,欲语泪先流:“我......”
宋郁拿袖子擦擦眼泪:“大哥能不能,以后不要再这般怀疑我了。”
宋佶将宋郁揽到怀里:“是是是,大哥明白,大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