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渐沉下去,春分依旧驾车:“殿下,咱们现在回辰王府吗?”
“不回,先去买些糕点路上吃,咱们去宫里,我总觉着,今日这事不大对劲。”
“殿下是要去问陛下吗?”从妍将剥好的栗子搁在快被摆满的盘子里。
“自然是要的,毕竟这事,也不能只我一个人知道,长江天险,太史令居然说守不住。”宋郁剥着所剩不多的栗子,嘴里还嚼着一块:“这次不要只带栗子了,带些其他的,栗子吃一天都快腻了。”
正说着,宋郁就已经觉得口中的栗子已经索然无味,连嚼都不愿意再嚼了。她将手中的栗子壳扔进火炉,栗子搁在盘子里,掀开帘子递了出去。
“你们俩也一直在外头驾车,都没时间吃,尝尝吧。”
春分一手扬鞭,一手拉缰绳,路上又都是积雪,哪里敢分心,倒是曹仟自然的接下了这盘栗子:“谢殿下赏赐,外头风凉,殿下快回去吧,我喂给春分兄弟吃就是了。”
“好。”
四季一品居是个很不错的点心铺子,尤其里头的一品桃花糕更是一绝,可惜如今正值冬日,招牌只剩下一品梅花酥。
春分曹仟将里头应季的各色点心全都点了一份,因着天空还在落雪,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所以这四季一品居的人也没想到能来这么大的客户,有不少糕点都要现做。
二人去回禀宋郁,宋郁觉得等等也无妨,跟从妍一起戴着帷帽下了马车,开了一间上房,要来了笔墨纸砚。春分曹仟依旧守在外头,春分接过掌柜送来的茶水点心,送到屋子里。
从妍二人查探一番,确信没有其余暗卫躲在此处,欲行不轨,这才对着宋郁点点头:“小姐,没有苍蝇老鼠。”
宋郁这才放心的拿起笔,从妍便伸手去磨墨,春分曹仟依旧守在外头。
宋郁的字体依旧遒劲有力,方方正正,笔锋很少也很小。
“小姐怀疑,太史令说了假话吗?”
宋郁的那张纸上写的东西,从妍转一下眼珠子便能看见。
“前因,方正元害怕兔死狗烹。
后果,方正元自戳双目。
结果,韩冰孤苦无依,必得依附他人。”
这三行字看起来平平无奇,不过是将这些时候的事情流水账一般赘述一遍,可宋郁偏偏觉得哪里堵的慌。
“若是放在从前,我必然觉得这个闷葫芦一般不爱吭声的叔叔是个极正直的人,虽然本王从未喊过他叔叔,可我眼里,他是担得起这个称谓的,只是如今他为了保命竟能自废双目,上次我见到这样的人,还是死牢里的亡命徒。”
宋郁忽然起了倾述的欲望,自顾自讲了起来,眼中似乎有些叹息与不忍:“那个亡命徒喜欢着自己的嫂嫂,自觉不对,所以远远离开了家,说是要去游学,可没想到名落孙山在前,误入匪窝在后,那样的地方,他不杀人自己就得死,所以他拼了命活下来,手上沾满了血。”
“后来呢?他可有回去找嫂嫂?”
“后来。”宋郁嘴角上扬,带上几分苦涩的味道。
“后来啊,杀人在他看来,不过就是去种地一般平常的任务,可能也是为了攒钱报答父母恩情,可能也是为了满足自己那扭曲的心愿,他四处绑架,防火,打劫,逼良为娼,私自买卖孩子给杂耍戏班,就这么过了五年。我大晏朝派人剿匪的时候,他一马当先,杀了我大晏三十多个弟兄,伤了五十多个人,一直到后来被抓住,判了剐刑。”
“这人也是罪有应得。”从妍愤愤道。
“原本啊,他在公堂上还十分嚣张,大骂我大晏科举舞弊,埋没人才,直到他苦恋多年的嫂嫂终于认出了他,喊了他的乳名。”
“这,若是他不曾做这些错事,想来嫂嫂也会很喜欢他这个弟弟的。”从妍也很是惋惜:“可惜了,若是我们早几年剿匪,应当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现在说这些自然是没用的,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自己走后的第二年,哥哥就因为保护嫂嫂,被山匪抓走了,只是哥哥惦记着嫂嫂肚子里的孩子,死活不肯下手杀人,怕损了孩子的阴德,于是哥哥死了,嫂嫂知道消息后,一时伤心过度,小产了,原本想就跟着去了,可公婆年老,她也只能拖着病躯勉强照顾。”
“这嫂嫂真可怜,生死都不由自己做主。”趁着宋郁喝茶润嗓子,从妍由衷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不过也很有福气了,两个男人都这么爱她。”
宋郁闻言摇摇头,像是不认可,却也不曾说什么。
“公婆连失一子一孙,先后去世,二位老人的临终遗言,都是让她找到忽然不知所踪的弟弟。她便又不能死了,只能一路做活,没活计便乞讨,最后做了一个富商的外室,跟着到了金陵城,”
“可,这听起来似乎与太史令大人无关,小姐怎么就想到这里了呢?”
“这两个人还真就像在这里,那人不愿嫂嫂看到自己如今的样子,自己撞在了公堂两旁衙役的刀尖上,狠狠的一抹脖子,没过多久就没气了。”
宋郁咽下一块茶点:“我当时就坐在一旁,那血溅出来,比当时的我还要高,老师虽然跑过来想要护着我的眼睛不让我看,可我还是被血染了一头一身。”
宋郁讲着讲着,也没有最开始的惋惜了,涉及到自己时,似乎有些怀念:“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样一个人躺在地上,像一只被割了脖子却还没死掉的老母鸡一般,喘不上来气,血还止不住,看起来,被割了脖子的老母鸡都比他坚强,至少还会挣扎。”
“请小姐恕卑职愚昧,卑职还是听不太懂。这人,与太史令大人有什么关系?”
“太史令自废双目之前,说道:希望就这样结束吧。而那个亡命徒死之前也喃喃自语道:就这样结束吧。二人的眼神,如出一辙,不想死,却又不得不死。”
“小姐的意思是,太史令,与那亡命徒并无二致?”
“算是吧。”宋郁也不太确定:“那个眼神我太熟悉,这种心境我见的太多了,明明还有想要保护的人,可自己却不得不先行一步。”
“太史令不是说,是害怕陛下不放心,这才自废双目求一个自由之身?”提及这件事,从妍也压低了声音,弯腰悄声说与宋郁听。
“可他完全可以带着韩冰一起归隐,明明算出了韩冰情路不顺,也算到了我能帮她,却还要将她留在我身边。太史令自己也常说,万事有因必有果,若是将韩冰带走归隐的因,可以换来她一生平安无忧的果,太史令何乐不为?”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太史令如此行事,定然是觉得韩冰姑娘留在您的身边好处更大。”宋郁与从妍想到一块去了。
“我也这般想,只是,留在我身边的,要么是千挑万选的龙鳞军将士,要么是春晓这般的奇人异士,我也想不到韩冰一个功夫不高,又无其他才能的人留在本王身边能有什么好处。”
“也许是,这韩冰学到了太史令的七八分本事?”
“或许吧。”宋郁想起太史令自废双目那天,断了腿,脸蛋被打到红的充血的人,她手里拿着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小杌子,却偏偏染上了鲜艳的血。
“或许她平日只是不愿张扬,只是她的本事远在贺霁之上吧。”宋郁还是无法完全说服自己。
“可即使这样,太史令也不必要把他宝贝徒弟留在我身边啊,他这样的人,既不缺钱也不贪财,怎么会因为留在我身边的一点蝇头小利,将徒弟推到一个已经注定结局的困局里。”
“难道他现在开始嫌弃韩冰姑娘拖累了他?”
宋郁听见这话,抬头瞄了从妍一眼,眸中的冷意毫不掩饰。从妍明白自己失言,急忙跪下请罪。
“小姐,糕点都已经打包好了,殿下接下来有什么吩咐吗?”
“继续走。”宋郁一手抓起帷帽扣在头上,一手捏起一杯茶灌进嘴里:“从妍你也起来吧,这事确实离奇,也怨不得你想的太多。”
“谢小姐宽恕。”
从妍扶着宋郁上了马车,忽然想到那个故事的结局似乎还不知道。
“殿下,您说的那个亡命徒的嫂嫂,最后怎么样了?”
“她啊。”宋郁打开一包糕点,里头是热腾腾的酥酪卷:“她看到自己这辈子最后一点活下去的希望也没了,原本打算投湖,被救了过来,老师看见不对,盘问了一番,才知道她跟那亡命徒之间居然有这段过往。不过毕竟那亡命徒犯的罪可诛三族,而且那个嫂嫂又怀了富商的儿子,所以老师替他们遮掩不少,对外只说是失足落水,富商子息薄,给了那嫂嫂一个妾室的名分。”
“这嫂嫂一定很好看吧,居然这么多人喜欢。”
宋郁把酥酪塞进嘴里,嚼两口便咽下去:“可怜国香天不管,随缘流落小民家,她的样貌,比起高句丽送来的那个美人李玲惠,也不遑多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