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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越过壁垒(1914—1916)

15

院子

用霜写得密密麻麻的院子啊!

你恰似关于流放的一纸判决,

让人受吃不饱、睡不足、短缺、

不够喝和后脑勺疼痛等摧折。

院内满地覆盖着干枯的叶片,

满撒从临海的精盐场出产的盐!

你看,滑轨的接缝都已发黑,

马路上冻疮的鼓包被抠去痂面。

这院子,你觉察出吗?昨天它膨胀,

今天已解冻,一阵一阵的风

从十月的魔爪中脱落而下,

随即隐藏在一根根马鬃之中。

这院子!这风像寒冬的马车夫,

向前冲去,被途中嘎吱的声息

齐眉抹上了染色剂,像和公山羊[39],

和轰鸣而高耸的城郊工厂连在一起。

把两臂撒开,把风纪钩甩在后边,

身躯像云团般鼓成穿卡萨金服[40],

当心,快把吆喝和呼啸勒住,

这院子!这阵寒风——像马车夫。

这院子!这风跟我有血统关系,

因为它从方圆左近飞奔着,

像张证件粘贴到了墙上:

“那里的人们大家在爱,在找工作!

那里人们的狂怒比我的还威风!

在那里,我甚至还向人屈膝。

那里人们像拉普人[41]国度里的海域!

他们的灵感因冰块勃发不已。

他们把熊熊烈火归功于黑暗!

他们把猎狼尾巴归功于严寒!

他们书中的严寒比我的更凛冽,

他们的神启比日蚀更昏暗。

他们像税收员控制着贿赂,

有窗有炉,但他们书中很冷——

涂蜡的磨刀石上有可汗的命令[42]

写的是关于冬季课税的事情。

在诗中用皮袄阻挡暴风雪吧;

用烛光阻挡天空;用‘三山’[43]隔阻

轻轻拂来的希望,这种希望

因不驯服被他们气喘吁吁地鞭抽。”

一九一六年,一九二八年

顾蕴璞 译

16

噩梦[44]

留心听用牙床滤净的暴风雪!

留心听那不带雪的利索的步伐!

雪堆不会在什么东西上摔碎,

它们像条铁链贴着地面飞驰:

沿田野和交错的耕地,搭列车,

沿半空,沿雪原,伴着风的应答,

穿过松林,穿过无钉板墙的窟窿,

穿过木板,穿过无际荒野的牙床[45]。

越过原野,越过半空,穿过那

天国持斋者梦见的胡言乱语。

他梦见:牙齿从颌骨上纷纷掉落[46],

城堡口齿不清,庄园轻声嘟哝,

一切都被打落,无一完好留存,

持斋者因牙骨的坠落声而恶心。

因驾驶员的牙,因舰队的三股齿叉,

因喀尔巴阡如齿的山峰而恶心。

他因被闭锁在自己的梦中

而想挪动位置,但无法苏醒。

他还梦见,像种菜人的厩肥,

整个大地被和斯托霍德河[47]岸的土地平齐。

他不相信高天曾经不经意地

张开过它[48]整个的深渊打个哈欠,

咽喉里的银锭,它[49]的舌头和语言,——

这天空的一弯新月便浮上天际,

活像远处横梁上的一口吊钟。

不,它[50]虽口齿不清、带鼻音而嘶哑,

仍鲜血淋淋地被废墟的砾石吞食。

只消把手伸进砾石般打旋的暴风雪,——

它会通过山岩的缝罅掉到你的手上,

像肉乎乎的残肢,也像一块被霰弹

从肌腱上完全炸掉的无益的肌肉。

它烧坏了,像一个浮肿的南瓜。

它从畦垄跃向篱笆。它跌入坑洼。

它被战斗撕下,又受战斗策赶。

它像个皮球,从斜坡滚向水渠,

穿过松林,穿过无钉板墙的窟窿,

穿过木板,穿过无际荒野的牙床。

留心听车马不常走的原野的辘辘声!

留心听这原野上车马的疯狂穿越声!

并驾齐驱开将过来的炮兵方阵

像一个个盘碟对风的反响表示亲昵。

可落水、黑暗和炮架的话语啊,

在测量里程时该附和谁的意见?

于是神话出笼了,胡言乱语一串串,

闪现着涂着卵黄的塞罗仿[51]液的绷带,

从列车上纷纷朝着原野疾驰而去,

像雪夜的站台纷纷奔向信号旗。

救护列车的制动器在发嗤嗤声,

天国的持斋者正梦见,梦见……

一九一四年,一九二八年

顾蕴璞 译

17

可能性

九点钟,刚从受难林荫道[52]走出来,

左手大街[53]潮湿的正门上没挂招牌。

是些大商行,大街却是用梦编织!

板墙妨碍睡觉,有人吩咐把它拆。

是泥绒商人们,С.Я.,即泥绒商人之子

(通风小窗紧闭着,办事员们没有在)。

特维尔大街死睡着,只腾出了

梦的末端,仿佛腾出个把手来。

贴近特维尔的还有普希金纪念像,

而当一位后继者[54]向她[55]捎来了

一个幻吻,轻易地扬起暴风雪时,

事件便开始有点决斗的味道。

首先,他记得,不朽是从决斗

归来后在家时便立即开始,

很难和它疏隔。其次和第三,

她属冈察罗夫家族,是他们共同的相识!

一九一四年

顾蕴璞 译

18

普列斯尼亚[56]十周年纪念(片断)

一阵惊恐从未来吹来,

像从南面吹来西洛可风[57],

吹得慢慢腾腾,使人昏昏欲睡,

压扁了排水沟上白杨树的斗篷。

它用闪闪发亮的麻刀

鞭挞灰暗的阴雨天,

把红里透黄的火炬

从宫廷的台座摔到一边。

那未来注定会发生,

还是不会出现?

但烟雾中那黄铜色的麦克白的女巫[58]

却若隐若现。

……

这荒僻之地竟让家家院落

落到淡漠无情的地步……

从这些院落的冷漠、偏僻

开始了裁缝(这些和其他的)的

夜生活和洗衣女的夜生活,

以及岗哨的阵阵浑浊的号叫,

此时,来自制缆索工林区的

十二月这个制缆索工[59]在院子里

用人体搓绳并把手臂弯成弧形[60];

此时,自由的许诺已成泡影,

起义的营垒里枪炮声常年不停。

雪水从敞襟的浣熊皮大衣、

从沾湿、粘连的狐皮上

流向带格的窗扇的积冰

而且常流在女性居民的肩上。

海鹦在降落时引人到河边,

常常穿一只冰刀落到河面,

它幸福得得意忘形,因为

凭靠骑兵的脚掌把冰踩碎,

连它都能像穿两只冰刀一般

把幸运的胖娃娃带到河边,

胖娃娃幸运的是紧腿裤的风采

让周围的一切感到惊呆;

神秘、惊吓、隐秘笼罩一切;

十一月的旧伤痕仍在老地方;

依然是那熟悉的天空半死不活,

把自己的手指放在嘴上;

天空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当年,仿佛受了打击变虚弱了,

海鹦坠落到了地面。就此消失,

敢于从罢工的天庭的范围里消失。

乌云耸立着,佩带着枪。

宛如队伍集结在兵营,

等待着命令。发窘的严寒

当时根本不理会呻吟。

步枪齐射喜欢抚爱积雪,

大街的模样呈现

祈祷那样的纯洁无邪,

如圣洁般不可侵犯。

骑兵的脚掌踏碎了坚冰。

这些坚冰重新铺上了雪层,

十二月以对英雄的永恒

纪念屹立在冰雪之上。

一排在夜深时仍未照明的窗

具有密密实实的为马眼

开了孔的马披的形状。

一九一五年

顾蕴璞 译

19

彼得堡[61]

河岸和街道这阵阵声响,

发自彼得大帝一无虚发的子弹,

像接连不断将子弹上膛,

或像打赌射击蜡烛一般。

啊,他多么伟大!当浮满绿苔的

海湾涌上他眼帘使他潸然泪下时,

他那铁一样的面颊就好像

被蒙上了一张抽搐的网似的!

当他沉思默想;当他让统治

引进帝制,让边地彼此通气,

波罗的海的波涛涌上他咽喉,

就像一团接一团痛苦的思虑。

没有功夫去等候灵感,无论

沼泽、陆地、水洼或海洋,

既然在这里给我[62]托了个梦,

就该马上就地实现梦想。

他被阴云堵心,一如公务压身。

皇上难消的怒气,就好像

一百套制图仪的绘图硬鬃,

扎到在连雨天里拉紧的帆上。

在门口,涅瓦河上!在岗哨,

长年夹道排列着“失眠”的身影,

宛如随从一般,耳边喧腾着

刀斧声、刨子声和大绳枪声。

大家知晓:他不会接受朝拜,

无论奶妈、男仆、老爷或奴才,

如今皇上的画框穿上了

原始森林的沼泽地带。

——

波涛汹涌。一块块行走用的踏板。

云雾漫漫。俯瞰弥漫烟雾的浮标,

天空把细细汽笛的团团蒸汽

和捣成粉的石墨不停地拌搅。

阴霾的岁月丢失了,多少快艇,

渔网却像克纳斯特烟草那样有劲儿。

阴雨之日弥漫着船坞的焦油气息,

汽艇的硬壳散发着黄瓜味儿。

白帆漫天从三月的阴云中侧身飞来,

像一团团潮湿的棉花落进烂泥地,

沿着一条条黑色的车辙渐渐腐烂,

在波罗的海边溶渣的沟里溶成烂泥。

云雾漫漫。小艇的滑轮嘎嘎响,

码头拍打自己冰凉的手掌。

马匹得得地敲击卵石的路面,

回声很响地驶入潮湿的沙滩。

——

海上的风

从铜骑士的手中

传承了

绘图笔的笔锋。

支流水在上涨,

涅瓦河上涨了。

他用北国的石笔标出

市区客运小轮船的航道。

诸位且试试看:

头顶着灰蒙蒙的云海,

不妨让坐骑们驰骋起来,

跨赶那一重重障碍。

四周的人们都看到:

鄂霍塔河上,纳尔瓦河之外,

仿佛被指甲揪下,

茫茫雾霭被撕裂开来。

彼得朝他们挥动帽子,

像军旗呼啦啦响,

像稍微撕开的报告纸,

被暴风雪抓得遍体鳞伤。

同胞们,这是谁呀?

是谁把一大片一大片楼群

散放在风口的严寒里,

让它们遭受暴风雪的蹂躏?

他按照设计好的计划,

按照结实的纸莎草地图纸样,

铺开并抛出一座城市,

矗立在三月的时空之上。

——

乌云仿佛正怒发冲冠,

在烟雾笼罩的白茫茫的涅瓦河上。

你是谁呀你是谁?不管你是谁,

这座城市就是你的构想。

一条条街道,有如一个个构想,

沿着文告的黑河冲向港湾。

是的,他无论在荒凉的墓地,

还是在白色的尸衣里都坐立不安。

木桩挡不住洪水的浪涛。

浪涛的话像瞎眼接生婆的手麻利痛快。

这是你,失去自制力,总在念叨它,

很快把它嘟囔出声音来。

一九一五年

顾蕴璞 译

20

每逢冰消雪融的天气,

商店散发暖烘烘的棉花气息,

沿着一路的冬季人行道,

亮闪闪的捣冰铁钎移动不息。

冰块在自己颤抖之前,

膨胀得流淌还噼啪作响。

化出的水在虎钳[63]里疼痛,

和那发黑的指甲一样。

从树上滴落黄铜色水滴,

为到屋檐下面去躲藏,

一个收购旧书的商贩

贴近摆日用小百货的小窗。

橡胶商行的一个个商标

像布下的脚掌的罗网,

粘在鱼卵般的永久积雪上,

或被曳拉到雨点下躲藏。

这是平日里常见的景象,

而在节日里暴风雪生起,

便从午后起垂挂在天际,

宛如在通报极地的信息。

天空需要风雪的伴奏,

战栗抽打着所有的街道[64],

寒风正在胆战心惊,

为牌匾、号牌和把手的完好。

一九一五年,一九二八年

顾蕴璞 译

21

冬日的天空

大约有一周曾站立不动的星流

从烟雾中被掏出,像完整的冰块。

滑冰运动员俱乐部在高处头脚倒置;

滑冰场正和回声很响的夜碰杯。

滑冰运动员,你慢些跨步吧,

从高处滑行中把步子稍减!

冰刀的轧轧声在星座的转弯处

就要扎进挪威的夜空里边。

空气被一层冻结的铁封住了。

滑冰运动员啊!在那里,好比

人间的夜,有如剖面像蛇的眼睛,

又好比多米诺骨牌的游戏;

好比月亮像昏迷的猎禽犬的

舌头似的冻结在门的把手上;

好比造假币的人的嘴巴

灌满使人喘不过气的寒冰般的熔岩[65]。

一九一五年

顾蕴璞 译

22

心灵

被人记起时,你是获释的奴隶,

被人忘却时,你却被岁月囚禁。

许多人认为,心灵还是朝圣者,

依我看,心灵是缺失标志的幽灵。

啊,你铭刻在诗的碑石,即使你

已沉没。溺水者啊,即使被人忘却,

你仍要挣扎,像二月的大水淹没

三角堡时仍在挣扎的公爵小姐[66]。

洞悉一切的心灵啊!那凋谢的岁月

为谋求大赦把时代当看守诅咒,

宛如纷纷坠落的瑟瑟枯叶

把日历般的花园栅栏敲叩。

一九一六年

顾蕴璞 译

23

并不像人们,不是每周,

不是经常,百年只一两次,

我祈求过你:请你清晰地

重复那创世造物的语词[67]。

你可是不容许把神的启示

和人的不自由掺在一起的,

你怎么还想让我快乐起来,

你能掺着什么吃人世的盐[68]呢?

一九一五年

顾蕴璞 译

24

卸下镣铐的嗓音[69]

朝那深夜里行为轻率的广场,

朝那一时失足的白色深渊,

朝它们[70]所看不见的那个人

从大门口扔去一声:“马车夫!”

从大门口推入[71]月色溶溶的午夜,

透过她那热吻的深色接口处

可以听得见——我的嗓音呼叫着:

“快来帮我!”声音渐渐地消失。

可以看得见,有如通过和暴风雪

这最强劲的一种诗琴的搏斗,

它——我这嗓音——用最无情的

控制力从……悬浮物中飘上来。

一九一五年

顾蕴璞 译

25—26

暴风雪[72]

在那没有人到过的城郊,

只有巫婆和暴风雪涉足,

在那所谓鬼附体的地区,

本来积雪就长眠如被杀戮。

等一等,在那没人到过的城郊,

只有巫婆和暴风雪涉足,

放肆的后鞧掉下的碎片

一路飞去直鞭打到了窗户。

漆黑的夜。这一城郊

也许在城市,在莫斯科河南岸

等几处地方(夜半误入的客人

从我身边往后一闪)。

你听着,在那没人到过的城郊,

只有杀人犯出没的踪影,

你的信使是山杨树叶,它无唇,

无声如幽灵,比麻布还白净[73]!

它东奔西突,向八方敲击,

环视四周,像龙卷风从马路上卷起……

——这城市和半夜已面目全非,

你这个马路的信使已把路迷!

信使,你并非徒然对我耳语。

在没有人到过的城郊……

我也是某一个……我迷了路:

——这城市和半夜早不见旧貌。

一切都在门上的小十字架中,

如同在圣巴托罗缪之夜[74]那般。

雪暴阴谋家命令堵死窗户,糊上窗缝,

里面矗立着圣诞枞树般的童年。

无叶的林荫道的阴谋肆虐着。

它们发誓要折磨人类。

到集结点城市去!到城外去!

暴风雪凄迷,像火炬笼罩魔鬼。

雪绒花不由自主地落到手上,

放肆的初雪的寂寥令我恐怖。

雪珠往来穿梭,像手电筒,

树枝,你被认出!路人,你被认出!

已融化水面的窟窿。仿佛在雪暴的音乐中

听见:柯林尼伊[75],我们得知你的地址啦!

斧声和喊声:“舒适的囚徒们,你们被认出!”

每个门上涂了白灰——呈十字形交叉。

人和暴风雪的败类沦为集中营,

或得救复原——都轻而易举。

节日前后辈们出发去找祖先。

圣巴托罗缪之夜。到城外去!

一九一四年,一九二八年

顾蕴璞 译

27

最初的乌拉尔

没有助产士,在暗中,丧失记忆,

乌拉尔堡垒用双臂把黑夜撞碰,

大声叫喊,不省人事地倒下,

因受折磨瞎了眼,生下了早晨。

偶然间被碰着的庞然大物

和大块青铜轰隆着底朝天翻转过来,

客车噗噗地喷气。某处,冷杉的幻影

坠落了下来,蹿着从此地躲开。

那冒黑烟的拂晓催人入眠。

准是林中修炉匠爱搬弄是非的

高里内奇把它[76]暗暗撒上工厂和山峦,

像老练的小偷给旅伴撒鸦片似的。

一群落后粗野的人[77]在火中睡醒了;

从鲜红的天际乘雪橇滑到树林里,

舔舔山麓,塞给松树皇冠,

叫它们行完冕礼登基。

松树们站立起来,遵循着

毛茸茸的君主们[78]的等级制度[79],

踏上铺着橙色天鹅绒般的雪壳的

用锦缎和银箔制成的覆盖物。

一九一六年

顾蕴璞 译

28

流冰

春天的土地还不敢

想望萌芽的出现,

它从雪中推出喉结[80],

变黑了河的两岸。

朝霞像壁虱叮住河湾,

只能连血带肉[81]把夜晚

从沼泽地拔出。多爱木筏[82]啊,

在预示灾难的北国的旷原!

它[83]被阳光卡住了喉咙,

在青苔上拽拉这赘物,

啪哒一声把它摔到冰上,

拉玫瑰色鲑鱼般把它拽走。

上午一直在融雪滴水,

然后,把严寒的大地揉成一团,

浮动的冰块斗殴和碎片间

动刀子打架的响声震天。

不见人影,只有嘶哑的杂声,

令人厌倦的叮当和刀子的敲击,

还有相互碰撞的大冰块

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反复咀嚼。

一九一六年,一九二八年

顾蕴璞 译

29

我领悟人生的真谛[84],崇敬

堪称真谛的真谛,这真谛——

便是承认我实在无法

不在乎四月所标志的天气。

承认岁月像个锻炉风箱,

承认那咝咝作响地迸射进来的

无边无际的霞光般的洪流,

它是铁的,它是斜的,

它是液态,向雪原倾泻,

像条条巨带向八方漫流,

从枞树向枞树,从赤杨向赤杨,

恰似迸向铁匠指头的炭火。

承认教堂的钟声有十普特重,

承认鸣钟人已调去掌秤,

承认融雪的水滴、泪滴

和斋戒可以叫太阳穴发疼。

一九一六年

顾蕴璞 译

30—32

多少叶芽,淌油的黏性蜡烛头

粘到了树枝上。四月点燃了。

从公园里吹来发育成熟的气息,

森林的即兴插话声大起来了。

森林的脖子被鸟喉活结般紧缠[85],

仿佛水牛被套索系得紧紧,

在自己罗网中呜咽,像管风琴的

坚强斗士在奏鸣曲中呻吟。

诗啊,假如你是吸盘里的天然海绵,

我就要在这发黏的绿树丛里,

把你放到公园的绿色长板凳的

那湿漉漉的木板上去。

任凭百褶领边和鲸须架简裙豪华去吧,

诗啊,请你纳入云彩和山谷,

而在今夜,我要把你挤出,

满足那渴极的纸张的需求。

春天了!今天你们可别

到城里去。像一群群海鸥,

那一排排冰块,一边融化,

一边途经整个城市叫喊不休。

大地在惶惶不安,

一条条黑糊糊的街道,

宛如波浪在流动,——

它们这些轻浮者冷得不得了。

公园和电车,像一根根火柴,

点完时发出咕噜声,

沿黑糊糊的街道浮动,

它们这些轻浮者觉得很冷。

因为一杯带冰的蓝色空间[86],

因为海燕溅起的泡沫,

你们感到很不舒服,

不过,房子周围被歌声淹没。

可别去寻思那些

出海捕鱼的人们。

罪恶沿全市游荡,

堕落者们泪水盈盈。

你们也许只是看见污泥,

而眼前不是解冻天气在跳跃?

它并不在沿沟渠任性地嬉戏,

仿佛带深色圆斑的走马似的?

也许只是鸟儿们

在蓝天里啁啾不停,

透过谷草般的光线

在抿日祷中的冰柠檬[87]?

你环视一下四周,

一天到晚处处能见着:

莫斯科像吉切日[88]一样

在浅蓝色的水里沉没。

为何屋顶都透明,

色调都如水晶?

白日朝黑夜驰奔,

似芦苇把房瓦拂动。

城市似沼地般泥泞,

当然要算积雪结的痂,

二月正熊熊燃烧着,

有如呛了酒精的棉花。

在鸟儿和树枝的斜形交织中,

空气更显光裸和轻盈,

它们用白色的火焰

把阁楼的敏锐给磨尽。

在这些日子里你失去体面,

成群的人把你撂倒在地。

瞧,你的女友和他们在一起,

但即使你也并不孤凄。

一九一四年

顾蕴璞 译

33

伊瓦卡[89]

采伐迹地的幼林用串串阵雨

把盾形头饰[90]低低地戴到额头,

外套[91]因乌云的笼罩袅袅生烟,

树枝上闪亮着长形玻璃串珠。

在长毛绒的底层上边,

从那饶舌的棵棵树上

撕扯下来的网状花纹

在颜色的变幻中闪亮。

无论紫水晶的耳环,

还是蓝宝石的小球,

如不从地底下开采,

便无法把它们展出。

为了让山峦都迷恋于

悬崖的淡紫色小根须,

人们把这些淡紫色小根须

从新的乌拉尔外套中掏取。

一九一六年,一九二八年

顾蕴璞 译

34

雨燕

傍晚的雨燕毫无办法

克制自己内心的欢乐。

欢乐从吵嚷的胸腔冲出,

并四处流淌,难以停歇。

傍晚的雨燕身边没有一物

在高空那里能够阻挠

它们雄辩的呼声:胜利了,

你们瞧,大地已经逃跑!

有如在锅里沸成了白色喷泉,

吵吵嚷嚷的水汽正在散开——

你们瞧,你们瞧,从天边到峡谷

大地似乎已不再存在。

一九一五年

顾蕴璞 译

35

幸福

傍晚的阵雨被花园吮吸一干。

由此得出的结论——是这般:

幸福,会像一大片雨云,

让我们遭受同样的磨难。

大概,疾风骤雨式的幸福

显露在脸上时:会这样:

恰似在赶跑了连雨天之后

街上的百叶得意洋洋。

那里,世界受到监禁;

有如该隐[92],被打上市郊

暖和地方的印记,雷鸣

被遗忘、贬低,受树叶嘲笑。

受上苍、受雨点打嗝儿的嘲笑。

而且——打嗝儿听得尤其清,

因为小树林也多得数不清:

各小筛子并成大筛子无间隙。

在那平面的簇叶上。在那

熔化开的胚芽的大海汪洋上,

在那些祷告上苍的人们

沸沸扬扬的神灵崇拜的底层上。

茂密的灌木丛没有被打尽。

连多情的交嘴鸟在笼子里

也并不那样激情地溅洒谷粒,

一如金银花把落英流星般洒一地。

一九一五年

顾蕴璞 译

36

回声

黑夜定然拥有夜莺,

一如深井定把水桶拥有。

我不知道涟漪般的星星

是从诗歌流来还是流向诗歌。

但夜莺的歌声愈是嘹亮,

歌之上的子夜愈是广阔。

如果歌声朝根部碰撞,

根的反冲会愈是深刻。

如果说白桦林的壮丽

用不着高声呼喊,

那么我觉得,歌声对井架的

碰撞定然铿锵似铁链,

愁思从钢铁上滴落下来[93],

夜色也扩散似一片稀泥,

人们目送它弥漫开去,

从花畦直到边缘的耕地。

一九一五年

顾蕴璞 译

37—39

别稿三篇

当不落每件小事的全天

在你的面前悬着,

只有松鼠的热烈鸣叫

没有在树脂多的林中停歇。

一排松树的树冠沉睡着,

懒洋洋地把力量积储,

而树林脱着皮,一滴一滴地

掉下正在洒落的汗珠。

无风天气的许愿让花园恶心。

怒气冲冲的谷地的呆若木鸡

比暴风更加可怕,比暴风雨

更加厉害,它能令人惊悸。

暴风雨快来了。从花园那

干缩的嘴里散发出恐怖、

荨麻、屋顶、腐朽等气息。

牲口的怒吼圆柱般停住。

在灌木林的上空密布的云层的

空隙在扩大。花园的嘴巴里

满含着潮湿的荨麻的气息:

这便是雷雨和埋藏的宝物的气息。

灌木林已倦于唉声叹气。

天空中云的间距在增多。

在光脚的蓝天身边,

鹳鸟沿着沼泽地款款而走。

柳树的枝条,橡树的叶子,

还有饮牲口处的脚印,

闪闪发光,闪闪发光,

像没有用手擦净的嘴唇。

一九一四年

顾蕴璞 译

40

七月的雷雨

打击就这样在甜言蜜语后

渐渐逼近,只怪怠惰的遮挡,

受尽满意和麻木所滋生的

使人昏昏的魔法的影响。

时间所以处在停滞状态,

莫非是因为它预先被规定,

是因为我的胆汁没有溢出,

是因为我的肝在原地未动。

正当半个天空在离雷雨的宿营地

稍远处踏步不前的时候,

我的舌头并没有在椴树旁烂掉,

树叶并没有紧贴我的硬腭?

而且可以听到:那里有关于学说的

低沉的、雪青色的、遥远的吵嚷,

那里一朵朵白云感到炎热:

排成队伍,胸膛挤胸膛。

整个黑暗的阵营引人注目。

黑暗正死死地盯着凝望,

篱笆处在紧张的氛围中,

大车、木桶、板棚也一样。

像块白头巾,它们忘了

嗑葵花子并把葵花子吐出,

高空吹到它们大家身上,

有如青春,把它们降服。

——

雷雨已到大门口!已在院子里!

不断改变形象,变得愚蠢,

雷雨在黑暗中,在轰隆声中,

在银光闪烁中沿走廊飞奔。

沿着楼梯。到了门廊台阶。

一级,一级,一级。——莫名其妙!

所有五个镜子中只有一个

摘下假面具的雷雨真面貌。

一九一五年

顾蕴璞 译

41

雨后

窗外密密匝匝,叶簇挤挤插插,

从路上捡不到掉落的天空[94]。

复归于静。首先这是怎么回事!

如今该另眼相看,又当别论。

先是一切显得慌忙,树木

分别闯进围墙弄得人心绪极坏,

沿着被践踏的花园,从阵雨到冰雹,

然后从板棚延向圆木结构的凉台。

如今你吸不够茂密的灌木杂草丛味。

至于白杨树的血管绷裂开窍,——

那么花园的空气,像苏打的浸剂,

因白杨的苦味而摆玩着冒泡的饮料。

像从冻僵了的浴女的大腿和背脊上

从阳台的玻璃上淌下溪流般的大汗。

那冻坏的麝香草莓地闪闪发光,

小冰雹如煮过的盐覆盖在地面。

眼看那阳光从蜘蛛网上滚下来后

在荨麻上躺下,但看来不会久留,

但阳光的一点炭火在灌木丛中

燃旺并幻出彩虹的瞬间就在前头。

一九一五年,一九二八年

顾蕴璞 译

42

即兴[95]

我随手喂养了一群琴键,

听着拍翅、戏水和禽的尖鸣。

我伸出双手,踮起脚尖,

卷起衣袖,夜对我的肘蹭蹭。

天已经黑了。这是池塘和波浪。

我爱你们这群良种禽鸟,

看来,这聒噪、强劲的鸟类

宁肯杀死异类,也不愿死掉。

这是池塘。天已经黑了。

萍蓬草散发夜半的焦油味似燃烧。

一个浪把小船的底吞噬了。

禽鸟们在我的肘下相咬。

夜在池塘的喉咙里扑腾水,

看来,只要雏禽还没有喂饱,

母禽们宁肯扼杀自己的异类,

也不忍让嗷嗷待哺的婉转鸟鸣停消。

一九一五年

顾蕴璞 译

43

叙事曲

心儿常常跳得很剧烈,

像一个骑一匹快马的信使,

也像莫尔斯电码时断时续,

你的面容在镜中定期消失。

不知是诗人或只是代言人,

不知是承宣官[96]或只是诗人,

在你胸中——是马的蹄声

和紧急的夜间专函和照明。

今天是谁在开玩笑?

是谁在对谁怜悯?

头巾飘散道路泥泞的气息,

皮鞭跟倾盆大雨纠缠不清。

风已被牢牢地锁住,

马迷迷糊糊地在田野上

粘上了一个个印章,

像打一记记放肆的耳光。

被牢牢咬住的嚼铁咚咚作响,

正当鞍桥在钻进夜幕,

马儿用掌嘴的动作

使隆隆作响的大路惊愕。

什么也看不见,但远处有人在动:

头戴尖顶帽手持蜡烛的仆人。

一排白杨冒着黑烟,一闪而过,

林荫路伸向养蜂场外,在远处消隐。

柱形栏杆的建筑石膏比餐巾还白。

仿佛有个大如阴影的理发匠

在把木头和栅栏浸入池塘,

把剃刀在走廊边缘磨得叮当响。

放我进去吧,我要见伯爵。

您问我是谁吗?这里待过管风琴师。

他像由为数五的谱号和音区的框架

躺进我的生活。他用钩子把

耳状的闪电反光钉进了电线杆。

您问我是谁吗?对于凯雅夫[97]的

调查,我要回答说:我的道路艰难。

年年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田野进入昏昏欲睡的状态,

从一些黑锅里吃上几口

面条般的发亮的云彩。

冬天整另外的棉纱作经片,

在眼前这个碎片里边,

我就好比这些碎片的絮状物之中,

那质次的碎片里的一个黑点。

我——是不再敲落的雹子的蒸气,

清凉地飞向那发端的高空。

我——是从果树上掉下来的果实,

给果园交付受服务的费用、全部甘和苦,

以便从生活的车轭上迸出音乐之后

未经通报就冲进您的客厅去。

我——是全元音的球与和谐的苹果。

您知道,谁充当我的法官和法律。

放我进去吧,我要见伯爵。

有不少写他的叙事曲。他已被提醒。

我还记得母亲演奏它们时哭泣,

房子被雨水淋浇时颤抖的情景。

后来我得知已故的肖邦。

但在我还不到六岁左右,

我就发现有这样一种内聚力,

可以升腾起来并把大地带走。

倘若如在木槌上并无蜃景,

钟声的八行诗被固定在嗡嗡声上,

那么周边地区的街灯以及

轻便马车和马路会流向何方?

现在它们在穿上雪衣后被除掉,

楼群头也不回地开始往来穿梭,

冬天宛似砰的一声合上的乐谱,

掉落在无边落叶萧萧下的时刻。

它只缺少几个环节,

就可填满窗框,长成曲调,

像音乐——消失的镜子那样

摇摇晃晃,从手里滑掉。

悲哀,仿佛一个吊桶,

沉入冬的发呆目光的井水,

到底后再从那里呈叙事曲升起,

系着雨的束带被生活破碎。

那宛如戴着一顶顶无缝高筒军帽的

雨水的湍流冷得打战不息,

像被齐脖戴上铁和黑暗的镣铐,

又跳又跑地飞奔而去。

它们的皮结构如年轮布满沟痕,

它们[98]的喧嚣如制币厂中的敲击声,

广场顷刻间挤满了轿式大马车,

树木来回晃悠,像轿式马车的门。

只要沟渠和斜坡能耐得住,

矿石一直采取压模的状态,

一击连一击,干到精疲力竭,

水用污泥模压出杜卡特[99]来。

然后开始镌版工的工序,

红桃,把原料加工做出核桃仁,

紧紧咬住合同的徽章状作品,

跟着彩虹在核桃壳上爬行。

但夏天碎裂了。树木整个儿

突然和八月相遇,

覆灭的脚步和言语沉浸在

一堆含锌的假采欣[100]币里。

但您并不领情。换一个环境

我不会太久地难为情。

但我死乞白赖地自找困窘。

我知晓,我会突然和它相碰。

我知晓,我的终身交谈者

用最可怕的重负吸引我,

默不作声,用尽力气克制自己,

永远被算作“不知下落”。

我知晓,旅行的魅力,

每一只新的女人的眼睛,

都含糊不清地说起他在近旁,

并吩咐人们把他否认。

但怎样通过你的门槛

带给我这一大堆承认?

我在愚蠢的谈话中

耗尽了一路上的积存。

地方自治局的衙役,

和警察中刁难之徒,

你们为什么要用宗教之墙

把忧郁的父亲和大师围堵?

为什么你们竟臆想出

流言、伪善和不信神,

既然他只是成年人中的

最年幼者和我心灵的同龄人?

一九一六年,一九二八年

顾蕴璞 译

44

磨坊[101]

村子里轮子处处响动。

麦穗儿唰唰往下流淌。

远处,在另一片土地上,

叫哑了的狗不再汪汪。

村庄裹上了银色的素装,

昏暗的茅舍山顶积雪般闪亮,

狗吠声声,它用带链的

毛发蓬乱的梆子[102]敲打月亮。

樱桃树着眼,犍牛正沉眠,

池塘在低处半睡半醒地显现,

那一根根玉米秆儿

把果穗藏进自己的怀间。

穗儿灌满浆,沉得压弯了庄稼,

在乱挤乱爬的万种庄稼之上,

瘦骨嶙峋的风磨的骨架

像个碉堡,耸立着唠叨不完。

处处垂枝的哈尔科夫县,

似慵懒的美人鱼长发在飘动,

那白柳,那篱笆,那星星

像瓦灰的蜡烛都在微微拂动。

像嘴唇在絮语,像手在编织,

像叹息不可解,像手腕已衰疲。

谁又能知道,谁又能说清

这儿的事情曾经是什么情形?

在月亮做忏悔的时候

就连风磨也木然不动

又有谁胆敢从昏睡中

抽出一个手指动一动?

风分发给风磨,像光分给星星。

风向空中放出,不再有新的风。

只是风车靠风力的贷款活着,

有如器皿没有泥土也能生存。

草原的风帆踩着高跷飞翔,

微驼着锁骨,张起了翅膀。

像韧皮制的衬衣挂在隆起的地方,

在木墙架上变干,裤子——像个筐。

而当母鸡和刨花发狂的时候

炊烟似扁担,灰尘如立柱,

滴水像铜板掉进带把的杯子,

蓝幽幽的夜悄悄地向跟前飘浮。

风暴撕扯着旱金莲花的皱边,

把裤腿的麻布吹得像气罐一般,

它跑了进来,像白杨把眼眯起,

看到天穹因大雪的入侵而刺眼。

此刻风磨的阴影渐渐苏醒,

它的思绪像磨盘一样转动。

它的思想像英杰们一样博大,

也和他们的权利一样不相称。

如今它们面对一生的劳绩。

草原的一切心思和语言,

炎夏在山中所臆想出的这一切,

纷纷掉进了它们的磨盘。

火车头们远远看见了风磨,

马上赶来管它们的麻烦事,

用蒸汽拍打黑暗呼哧直响,

从炉膛里往暗处抛扔内脏。

在一旁,黄鼠全神贯注地,

在细磨细罗的叫喊声中,

因鞋掌上的稀泥而气喘吁吁,

尘埃没踝仍往磨坊下挖洞。

风磨倦于倒霉的齿轮

那转轴久久不息的转动,

碾磨着空中白垩般的雪崩,

碾磨着命运、心和光阴。

风磨碾磨着吞噬下的太空,

转动着眼珠,给云彩蒙上水尘,

也许,没有一片世袭领地

能容得下它们深不可测的脑筋。

但它们并不抱怨苦辛,

灌浆于未长,腐烂于已往,

那未知的远处反光像大粮仓,

让它们个个温暖满胸膛。

一九一五年,一九二八年

顾蕴璞 译

45

在轮船上

晨寒料峭。冻得人上下颌骨咬紧。

树叶瑟瑟,宛如梦呓。

比公鸭羽毛还蓝的朝霞

在卡马河后边光彩熠熠。

厨舱里杯盘叮当不息。

仆役打着呵欠,数着提盒。

萤火虫麇集在河上飞舞,

像在高高的烛台上闪烁。

萤火虫像条光闪闪的丝线,

从滨河的街道上垂在空间。

三点已过。仆役努力用餐巾

刮净铜器上浮起的油污斑点。

卡马河像历久的古老传说,

像一茎夜晚的芦苇乘着微风,

在信号灯般迅泛的

珍珠涟漪中向彼尔姆靠近。

一颗星星尾随着船沉浮,

给浪呛得差一点儿沉没,

卡马河水宛如一盏神灯,

星星像个灯芯在飘泊。

轮船上散发着一股饭菜香,

还有阵阵锌白清漆在飘散。

暮色在卡马河面飘荡并偷听,

不放过任何一声水的拍溅。

您手握酒杯,眯缝着眼睛,

倾听着在晚餐桌上的戏言,

但这一连串的酒后醉语

引不起您的兴趣半点。

您相约交谈者谈谈往事,

一起回味那往昔的浪波,

为的是当做最后一滴水的

最后过滤在浪波里沉没。

晨寒料峭。冻得人上下颌骨咬紧。

树叶瑟瑟,宛如梦呓。

比公鸭羽毛还蓝的朝霞

在卡马河后边光彩熠熠。

早晨像个血淋淋的澡堂,

要像朝霞四溢般的石油

去湮灭城市那一盏盏街灯

和厨舱里那一个个灯口。

一九一六年

顾蕴璞 译

46—47

选自长诗(两个片断)

我也曾爱过,那失眠的气息

从公园降临山谷,在黑暗中

轻捷地飞到那淹没在迷雾

淹没在蒿草、薄荷和鹌鹑

之中的列岛般的林中旷地。

此时,我崇拜的兴头变得沉甸甸,

醉得像一只受灼伤的翅膀,

扑通一声跌进了空气,颤着掉落,

呈露珠坐落在田野之上。

那里开始亮天了。在两点钟之前,

在无垠的天空里群星闪烁,

如今公鸡们开始害怕黑暗,

竭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惊恐,

但在喉咙里爆炸了虚空的炮药,

恐惧因肌肉收缩而发出了假声,

北斗诸星熄灭了,像订货那样,

公鸡出现在树林的边缘,

带着一副鼓起眼睛的蜡烛熄灭者的脸庞。

我也曾爱过,也许,她还健在,

时间一过,某种如秋天的大事,

(不是明天,也许,在以后什么时候,)

会在生活之上点燃,如远处的反光,

怜悯丛林,怜悯那癞蛤蟆般渴得

疲乏无力的水洼的愚蠢,怜悯那

从周边缝上隔年树叶的粗席的小块草地,

怜悯那类似往日虚幻的拍岸浪的喧声。

我也曾爱过,我知道:收割过的湿地

永世充当一年中的山麓,

宛如爱情给每一颗心提供

令人不寒而栗的新闻放入床头。

我也曾爱过,她还健在。

总是这样:当驰往开端的清晨,

时间站立不走了,在瞬间的边缘后

消失。这个边缘总是这样微妙。

往事依然像是不久以前的事。

往事从见证者脸上迅速消失后

依然发狂,装作不知道:

她不再是我们这里的居民。

这件事料想得到吗?这就是说,

爱情这个瞬间的惊奇的贡品

真的终生离去了,而不再延续。

一九一七年,一九二八年

我睡着。那夜我的魂灵在值班。

传来了敲门声。点亮了灯。

闯入了一个暴风雪的故事。

我打开了门,像往常衣服穿了半身。

雪这样随风刮起,雪花这样簌簌响。

一张张预兆之嘴ШС不分。

那里有原本,这里抄本都贫乏。

那里一切在血泊中,这里没有血踪影。

那里,窗台,像个亡人,

被从窗外小灯徘徊的光照射,

用丁香花瓣来洗涤

冰箱那冷得打颤的轮廓。

像编进南方女人的发辫,

南国往日内瓦之夜编织进:

灯口的火焰和杏子,

乐队、小船、波浪的笑声。

仿佛在翻动板栗似的,

阿拉克酒[103]用簸箕把男人,

而被装有灯饰的糖浆把城里女人

扒拉成堆投进炭火盆。

语声从下面传上去,

榆树气喘吁吁地从上而下

把阳台的遮阳布篷弄得颤悠悠,

还把小树枝补画入薄罗纱。

你瞧,阿尔卑斯山得了寒热病[104]!

你走的每一步对于家多么得当!

啊,看上帝面上,保持美丽吧,

啊,看上帝面上,只能这样。

而当你那极端的美

变得百倍的美的时辰一到,

你只会跟它待在一起,

你会被疏远灌满直到清早。

那么,有朝一日我会把

阿托品和颠茄[105]洒进忧愁,

而我,如同你,将茫无边际地瞧着,

而我,如同你,将说:“忍受!”

一九一七年

顾蕴璞 译

48

马尔堡[106]

我不时战栗。我燃烧又熄灭,

我全身颤抖。我刚求过婚,

但晚了,我畏怯,才遭拒绝。

舍不得她流泪!我比圣徒傻三分!

我走进广场。我可以算作

第二次诞生。每一桩小事

都存在过,但站起来告别时,

却全然不把我当一回事。

石板晒得发烫,大街前额黝黑,

卵石对着天空皱眉凝望,

风像个船夫,划过每张脸。

这一切曾是何等相像。

但无论如何,我避开了它们的目光,

对它们的问候我不予理睬。

对任何财富我都无意问津,

我很快就离开,免得大哭起来。

天赋的本能,拍马屁老头,

真叫我难忍。他挨近我悄悄走过,

就想:“是孩子气的爱情。

可惜,对他可得留点神。”

“迈步,再迈一步,”本能反复对我说,

并像年长的经院哲学家,睿智地领我

从满是晒热的树木、丁香和情欲的

从未开垦、人迹罕至的芦苇林穿过。

“学会了走路,以后就可以奔跑,”

本能反复地说,一轮新的太阳

从天顶俯看行星们又在教当地人

在新的行星上走路的情状。

这一切使一些人惊异,使另一些人

如堕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模样,

雏鸡在天竺牡丹丛中刨土觅食,

蟋蟀、蜻蜓钟表般滴答地作响。

瓦在飘浮。正午一眼不眨地

望着屋顶。而在马尔堡,

有人猛吹着口哨制作弩弓,

有人悄悄把赶降临节集市事整备好。

风沙黄沉沉,吞噬着长云。

暴风雨的前奏挑逗着灌木丛的眉毛,

天空掉落在一小片能止血的

山金车花上面有如烧焦。

那天,我像个外省的悲剧演员

随身携带并熟读莎氏悲剧那样,

把你捎在身上并从头到脚背熟,

在城里到处排演,到处游逛。

当我跪在你面前,搂抱住

这片雾,这块冰,这表层

(你多么美呀!)——这闷热的旋风——

你说什么?冷静点!完了,绝我的情。

——

这儿住过马丁·路德,那儿住过格林兄弟。

长利爪般的屋顶。树木。墓志铭。

一切都记得这些,都向往着它们。

一切都还存在,一切还相似可认。

啊,爱情的线索!捉住它,截住它。

但当在上天的生命之门下面

你平起平坐地读自己的记述时,

你是多么宏大啊,猴子中的优选!

从前在这个骑士的巢穴下

鼠疫曾流行。如今最吓人的当是

列车从热烟缭绕的蜂房般树孔向外

阴沉严厉地叮当作响和急速飞驰。

不,明天我不上那儿。拒绝——

比分手更完满。清清楚楚,两清了。

我能从煤气和收款处脱身吗[107]——

我将来会怎样,古老的炉灶?

浓雾仿佛把行李袋散放在各处,

两个窗户中似乎各镶一个月亮。

旅客的愁思滑过每本书,

和书本一起待在沙发上。

我怕什么?我熟悉失眠,

有如熟悉语法。灾祸临头有救援。

理智?但它是梦游病患者的月亮。

我和它结交,但我不是它的导管。

在月光皎洁的镶木地板上,

夜晚坐下来和我同下象棋,

窗户敞开着,飘来金合欢的芳香,

如同证人,情欲苦待在角落里。

白杨是王。我和失眠下棋。

王后是夜莺。我探身向夜莺。

夜渐渐取胜,棋子纷纷闪开。

我当面认出白色的凌晨。

一九一六年,一九二八年

顾蕴璞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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