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像是仓库里暗自阴燃的麦秆,偶尔在中心发出刺啦一声炸响。最终却在潮湿的水气中止歇了,冒出刺目的烟雾。
夜幕降临,宾客云集,丝竹声响,欢歌群群。
柳爷独坐高台,一把二胡横在腿上,轻轻拉了一下,堂下客人便寂静了。
柳爷轻咳一声伴随着琴音用凄婉而滑稽的腔调唱道:“调笑师师最惯,香香暗地情多,冬冬与我煞脾和,独自窝盘三个。“管”字下边无分,“闭”字加点如何?权将“好”字自停那,“奸”字中间着我。”
堂下轰然大笑,有些熟悉的酒客忍不住道:“柳爷,今个怎么有心情唱这种词儿了?”
柳爷嘿嘿几声,瞟了方白一眼。方白面色平静,目光望向窗外,似连听也未曾听过。香阵却一片茫然的推了推方白,低声问道:“柳爷这是唱得什么?”
方白哼了一声,将钵盂递给香阵:“去领赏钱,别问了。”
香阵嘴巴一噘,眼睛一红,就要佯作哭嚎,却见方白早已扭过头去,只望向街边重重暗影。心中顿时一酸,眼泪竟然真就掉了下来,她一抹眼泪,端着钵盂,也哼了一声,就朝酒客们走去。
方白就这么看着窗外,轿子一顶顶落下,又一顶顶离开,轿夫们的笑声传了过来,柳爷的曲儿传了过来,香阵气哼哼的讨钱声传了过来,这平时本来很开心的日常,忽然多了一些少年的愁绪,别人的欢喜侵染不了他,他的悲愁别人也分享不去。只有手伸在衣兜里摩挲着那温润的瓷壶,心中才泛起一丝丝带着清凉的甜蜜,只是这甜蜜,转眼间就变成了苦涩。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
那天下午,方白鼓起勇气看着她。
女孩也看着他,接着泛起苦笑,她将一双白嫩的手捧在方白面前,方白不知所措,却见她的手心上空忽然凝结出许多飘飞的雪花,一朵朵落了下来,一接触皮肤又化作了清水,接着,这清水汇聚,又在掌心凝为寒冰,凝成了一枚晶莹剔透的六角雪花。方白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大的雪花,忍不住呀了一声,伸手去拿,然而他雪花刚刚拿起,捧着雪花的手便消失了,接着她的身躯也消失了,最后,只看到她的脸,一滴泪水正划过眼角,她却平静的一笑,最终也消失了。
方白已经明白了,原来她和香阵一样,都不是普通人。想到这里,手上忍不住微微一紧,雪花碎裂,刺破掌心,渗出了一丝殷红,又被寒意冻结。
夜色渐深,酒客渐去,姑娘也大都回了后楼忙碌,前楼便又只有这相对无言的爷孙三人以及满地的瓜子果皮。
方白收了愁绪,抄起抹布,一言不发的整理起桌凳。
柳爷摇了摇头,伸手下意识的去背后摸烟斗,却摸了个空,忽然想到已经两年多没抽这玩意了,没劲的呸了一声。
只有香阵,气哼哼的坐在角落里,一个人嘀嘀咕咕,满脸都是不开心。
忽然间,柳爷眉头一挑,忍不住朝窗外看去。
五顶黑布小轿,从景阳楼外的长街悄无声息的经过,待得第一顶快要消失的时候,才齐齐停了下来。接着,这五顶小轿后面,又落下了五顶一模一样的黑布小轿。最后的那一顶轿子,下来了一个少年,圆脸浓眉,十五六岁,竟是之前送信的少年,他一下来,就一路小跑进来,方白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她已经走了,你又跑来干什么?”
那人眉头一皱,摇头道:“我找柳三爷。”说着看到坐在楼梯上的柳爷,连忙一路小跑过去,从袖中捧出一封火漆封了的信笺。
柳爷笑眯眯的看着眼前的少年:“前些天你那四宗九城锦盘信给的那小姑娘是谁啊?我家这小子思春一番,却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
那少年看了方白一眼,眉间一闪而过的不屑,随后歉然道:“回柳爷话,她如今已贵为一门之主,她老人家既然没说,小子自然也无权透露了。不过这信也是四宗九城联名所写,柳爷自然能在其中看到她的名字。”
柳爷愣了愣,忍不住捋了捋胡须,喃喃道:“事情大发了啊。”
方白听到柳爷问起名字,忍不住悄悄竖起耳朵,待听到信中可能就有她的名字时候,连忙凑到柳爷身前,也要去看信,被柳爷一把摁住,过了一会,柳爷才松开手,掌中信封已经变成飞灰。他看了方白一眼,又扭头看了一眼香阵,说道:“今晚你们早点休息吧。”说罢,站起身来,轻轻掸了掸那一袭灰布褂子的灰尘,便背着手朝着门外走去。
那少年连忙赶在前面,掀开第一顶轿帘,探手请柳爷上轿,柳爷哼了一声,目光扫过这十顶黑漆漆的小轿,忍不住笑道:“堂堂九城,现在怎么这么鬼鬼祟祟的。”少年面露苦笑:“还不是因为先帝与四宗的约定,所谓的术不干政道不犯民,如今自然只能听之任之。”接着轻轻一鞠放下帘子,又一拍手道:“好了,往会馆去。”当先那轿子已经被一群黑衣轿夫抬了起来,十四顶黑布小轿又依次鱼贯而出。
方白抱着香阵站在门口,二人目送着小轿离开,他眉头已经皱结成了一团,香阵用小手轻轻牵拉了一下他的衣角,问道:“这是怎么的了?”
方白轻抚香阵头发:“怕是麻烦要来了。”
二人也没听话睡觉,便收拾好屋子倚在门框上苦等,夜色深寒,香阵倚靠在方白身上,睡意渐浓,不一会眼帘垂下已进入梦乡。方白也有些睡意,却勉力将香阵横抱起来放回室内,又覆上了层毛毯。他手刚离开香阵,忽然觉得右手一紧,已被什么握住,不由得朝香阵道:睡吧。眼角余光却见到一个近乎透明的白色尾巴从毛毯内伸了出来,正紧紧的卷住自己的右腕。
一瞬间方白从睡意中惊醒,啊的一下挥手挣脱了那光尾的束缚,接连倒退几步却被凳子绊倒,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啊?”香阵揉了揉眼睛缓缓坐起来,看着方白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嘟囔了一句:“白白?”打了个哈欠,竟又躺了下去。
方白这时候再看,那尾巴却已经消失,他悄悄走进,又轻轻掀开毛毯寻觅,甚至在香阵身上一阵摸索,却都没任何发现。这一下他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睡意来了出现幻觉,摇了摇头,缓缓走到门前坐下,被寒风一吹,才发觉额头已经满是汗水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的街头传来柳爷唱小曲儿的声音,带着十足的醉意,词儿像蒙着一层纱,听不透彻。方白从恍惚中醒来,只听见脚步声渐近,连忙起身迎接,就看见柳爷一步三晃走在灯火阑珊的街头,一个白衣身影擎着一盏明黄灯笼,在一旁艰难的搀扶着柳爷,也随着柳爷飘摇的脚步东游西荡。方白定睛一看,却是送信的那个少年。
当下方白伺候柳爷睡下,回过身发现这傻孩子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口水沿着桌子的斜坡滴滴答答滑到地面留下了一滩不小的湿痕,他全身散发着难闻的酒臭,方白皱着眉拽着他的后领将他拖到楼上一张破床上,勉强盖上一床破被子,便掩着口鼻一脸不耐的走了出去,想着明天的客人,又耐着性子把地面重新拖洗,这才能回去睡觉,其时已鸡鸣阵阵,犬吠隐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