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宁左臂撑着桌子,右手握着笔末端无意识地蹭着自己的面颊,“所以,这鹓鶵泪是当年那女妖留下的。可,这好不容易寻来的,为何她最后又反悔了呢?”
苏木在手里摩挲着那鹓鶵泪,忽而笑了下,柔声说道,“非是她反悔,而是用不到了……”
“用不上了?可她分明不曾忘记他啊。”卜宁苏眉轻挑,眼中流露出不解之色。
迎着苏木的眼神,她恍然明白了些什么,喃喃道,“这不是为她自己准备的。”
“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娶了别人,夫妻琴瑟和鸣,这该是怎样的一种凌迟啊……”卜宁的声音越说越小。苏木没有接着这继续说下去,而是反问道,“你知道他们是怎么遇见的吗?”
初冬时节,都城却已经开始漫天飘零了雪花,这个冬天比以往都要冷。所有人不约而同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天真是冻得人没法活了。这才只是个开始,这个冬日中不知道还要有多少人熬不过去了……
而浅墨兮就是在这时候逃出来的,自从她和弟弟逃出来以后,她就发现了。这世界果然不是非黑即白的了……这里颜色分明,却又混杂在一起。她看到了四季美景,也发现了这世界的美丑,人心真的是不可揣测。
逃出来她才发现,原来这人间他们妖是不被欢迎的。非我族类,其心可诛,人们习惯了排除那些未知的人物。不管她有没有害人的心,她的身份就表明了她不会被人所接受。
她法力受限制,即使化作人形也是一种与人不同的样子,所以她大多时候都是猫的形态。
都城之外的流民很多,离着京城越远这样的景色便越普遍。在人都喂不饱自己的光景里,更不会有人会在意这一只猫。
她花了几个月从外城慢慢地移向了京城,一路看来,这反差足以令人心惊。京城的繁华,让她有些惊诧,在这里呆久了她都有些恍如隔世,仿佛这才是真正的人间。
但是这个冬天真的好冷啊,她绻在一处树下,不想再动了。但是天不遂人愿,没过多久她就感觉自己仿佛被悬在了空中,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没错,她被人挂着拴在了一个杆子上。底下好些个衣着光鲜的小公子,他们嘴里不住地说着忽而一起捧腹大笑,他们一边笑还一边推着一个小男孩。
那人和他们一样衣着光鲜,此刻被推搡在其中还有些恍惚。他没有哭,而是挣扎着咬着牙要去够她。她眯起了眼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眨眼便换了个模样。
那群孩子到底还是孩子,突然看见那猫变作了人,都吓得不轻,人挤着人滚爬着尖叫声中散做了群鸟兽。
她收回了目光,发现这院中只剩下了一个男孩,是刚刚那个孩子。她垂眸打量了他一会,“你不怕我吗?还不走?”
谁知那孩子忽而笑了起来,眼睛里亮晶晶的,“姐姐是神仙吗?好厉害。”
神仙……她勉力牵了牵唇角,所有人都当她是妖。她连神明八字都沾不上,生而为妖,被束缚在无色的世界里。这样的她,怎么担得起这二字。
但迎着那孩子亮晶晶的眸子,她还是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对,我是来守护这里的。所以,今日之事要保密哦~”男孩伸出手指,在漫天飘雪里与她勾指起誓。
“你怎么还在这啊,笨蛋!快点走啊,这是妖会吃小孩子的!”门口忽然冲回来了一个黑衣男孩,他衣着朴素,眉眼里满是不耐之色。不等男孩回答,他无视自己进门来揪着男孩的衣领就又跑了出去。她能看到,那黑衣男孩的胳膊和褪其实都在微微打颤,不过是强作镇定罢了。
她后来就再也没见过男孩了,不过她并不在意。因为,她收到了妖界的密旨……上边的人承诺只要她完成任务,对于她和弟弟的私逃便既往不咎。她和弟弟逃亡时分开了,如今她别无他计她不能拿她的弟弟去赌那些人的仁慈。
却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还能再次相遇。在山林里见到他的时候,她很诧异。他已经长高了,长得也有了温润如玉的雏形。彼时他正坐在山林的一处大石上,衣服和脸上都沾了泥,但是他依然没有哭。看见自己时候,他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像是穿梭了时间的缝隙,将多年前的小男孩和他身影重叠了起来。
“神仙姐姐,你是来救我的吗?”
“我不是神仙。”她看着他,缓声说道,她不能骗他两次。
男子不信,他弯眉蹙起,语气似是不容置疑,“你救了我两次,只有神仙才会救人。你就是神仙姐姐!”
卜宁点了点头,这下她大概就明白了,“哎……缘分啊。那男孩子出生时智力受损,谁能想到竟然阴差阳错,他将女妖奉成了自己一生的神明。也是这一声神明,竟束得她甘愿一次次救他,甚至为他奉上性命。”
“她本是妖,却也是神。”苏木温柔地说,“这两者本就没有什么不可横跨的天堑。”
“只是可惜,彼时那孩子大概都不懂什么是爱吧。”
苏木将手中的折扇轻轻捻开,“他五岁之前是京城名气斐然的神童。”
“???那他后来……害,树大招风,想害他的人应该也很多吧。”卜宁摇了摇头。
苏木也跟着叹气,却又勾唇笑了起来,“说来也是孽吧。害他的人正是他的生母。”
卜宁略一挑眉,“不是吧。他五岁名誉天下,母凭子贵,于情于理她都没必要这样做啊。”
“这事说来也叫人唏嘘。他生母本意是要害那次子,可能也是怕地位受损。谁成想那孩子喜欢哥哥,大夫人给的糖自己舍不得吃,非要藏起来留给哥哥吃。之后他便大病一场,其生母察觉出了什么,自缢在了庭院里。他父亲以为是妾室搞鬼,痛心之余连带着也不待见次子了。”
苏木的声音冷清,说出来的话听来也让人不觉心里一寒,卜宁眼眸低垂,果真是造化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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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雪我会想你的。”殷乐真情实感地在火车站握着她的手说道。她和纪云站在一起,她们考上了同一所大学S大。殷乐考得也很好,但她选择了留在这城里,留在这熟悉的故土。她们像是飞出去的燕,不管多久都会再回这里。用殷乐的话来说就是,她要坐镇这帮着她们看住这里。
眼看着时间快到了,她们不好再留,在殷乐恋恋不舍的眼眸里,她们的背影渐行渐远。
坐在火车的座椅上,牧雪看着窗户之外的方寸。果然,她没能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牧雪兀自一笑,也许,遗憾这个词真的是青春的专属吧。
就像那日她们三个努力了一下午,纪云的父母仍旧是在他考上大学时离了婚;就像那日她们声嘶力竭喊着加油,却仍然输掉了的比赛;就像殷乐和纪云终究还是分开了……
她曾经问过殷乐为什么那么喜欢看小说啊。
那时殷乐晃着腿,嘴里咬着棉花糖静了片刻说道,“因为我的青春太平平无奇了,我只能通过小说去窥得别人轰烈的青春。那些我不曾拥有过的偏爱和遗憾……”
两年的时间眨眼便如白驹过隙,牧雪满心都围绕着书卷打转。每天都感觉很疲累,但是却十分充实。一年前的不真实感都化作了虚无,如今她很适应这种快节奏。邵一航还是那般厉害,她如果想要追上他的步伐,就要比平日付出更多。
“叮铃铃~”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牧雪放下了笔。她走出教室时只觉一身的轻松,学校大门外围了一圈手捧花束的家长。她往前走着,她知道邵一航考得应该很顺,他站在他母亲身边笑着捧花。看见她时,还招了招手,眉眼间都是少年独有的意气风发。
“喂,纪云你也忒不地道了吧。居然背着我和小雪买了一辆车的票。”牧雪侧头,正正对上了邵一航的目光。他用口型无声地做了一个,秋后算账。
纪云耸了耸肩,示意不是他的锅。而且纪云很上道,他拎着自己的包和邵一航换了车票位子。
纪云走了以后,牧雪心虚地笑了笑,“这……你不是说你父亲要送你吗?”邵一航坐在她边上,“所以,我女朋友就和别、的、男、人一起走了!”
她知道他在开玩笑,也心知某人的醋坛子翻了,便笑着说,“没办法男朋友太忙嘛~”说完又趁其不备拉着他胳膊把他拽进抱了一下,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当然,男朋友来了就要收敛了。”
火车开了起来,牧雪看着窗外连成排线的树。她恍然又想起了那一天,那一天是填报志愿的日子。邵一航大早上起来就在楼下围堵她,还是她妈妈把人带了进来。牧雪和邵一航待在她的屋子里商量着填报志愿的事情。
邵一航选择了理科,那是他废了一个暑假才劝动了他的家人。但是作为交换,他的志愿是由家人来选择的,包括他的专业。所以,他索性大早上就出来了。反正没人会问他的想法。
他看着牧雪的桌子,忽然余光瞥到了一个东西。他仔细看过去,发现那只是一张照片被压在了蜡烛下去。他总觉得不对劲,那照片上的人越看越熟。他忍不住伸手拿起了那张照片,虽然他知道有些不太礼貌。
牧雪转身时,吓了一跳,“你……”
“我说你怎么这么眼熟。”邵一航歪着头看向她,笑了起来,“原来我们那么早就遇见了。不过你后来好像转学了吧。”
牧雪点了点头,“托你的福,那一下子撞得我半年没上学,索性转走了。”不过她其实有点好奇,邵一航那时都不知道她名字怎么知道她转学的事情。
“你那时不会找过我吧?”牧雪眯起了眼睛,笑着问他。
邵一航那时候还真找过,还是用的最笨的办法,执勤的时候一间教室一间教室的转着找。每周执勤一次,一次一间教室,他花了一个半月还是没找到她。
当然这些他才不会告诉她,“怎么找啊,你都没有告诉我名字就跑了。”
他眯起眼睛似乎是在回忆那一日,运动会上他落在第一名后面铆足了劲地追,怎么也追不上,他渐渐变得烦躁一时没有看见何时有个小姑娘跑了过来,两个人避闪不及,她像是带着阳光一般就这样撞进了他的怀中。
他没有继续比完那场比赛,反正也赢不了,索性直接扶起女孩去了医务室。没想到,他们站在医务室外居然被牧雪心大的老妈拍了下来,成为了那一刻的见证。
“入目无他人,四下皆是你。这是向日葵的花语。”邵一航看着她,举起了照片,“原来我那时候就已经满眼是你了。”照片上的男孩笑着看向女孩,女孩不知道为什么被哄的也笑了起来。画面外,同样的少年依旧笑着看向了少女,“所以,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吗?让我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孩子。”
牧雪直视着他的眼眸,窗外的风穿过缝隙抚起了少女的发,过了一会,她又重新笑了起来,“好啊。我们打个赌吧。赢了,我就答应你。输了嘛……就再说。”
邵一航眉头一挑,却仍是应了下来,“好。”
牧雪转过身抽了三个纸杯子,从抽屉里巴拉出来了一个硬币,“赌这一毛钱好了。”
“没想到有一天,我的幸福居然会被一角钱所掌握。”邵一航温柔地点了点头,眼眸里全然是无奈,“早知道我就该多攒几枚硬币了。”
牧雪示意邵一航转身,然后摆弄了一阵,带着笑音说道,“妥了。”
邵一航转身回来,在那三个杯子中犹豫不决,来回反复就是下不去决定。过了良久,他心一横,随便掀起了一个纸杯,下面安静地躺着一枚硬币。
少年就这样笑了起来,眼睛里亮晶晶的,带着几分得意看向了她,“女朋友。”
女朋友牧雪终于忍不住了,趴在床上哈哈大笑。邵一航一开始被笑得莫名其妙,后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把剩余那两个杯子也拿了起来,那两个底下都分明躺着两枚硬币。
邵一航气不起来,虽然被耍了,但他心里知道这三枚硬币写的都是牧雪的心甘情愿。
“男朋友。”牧雪像是笑够了,她坐在床上忽而正声说道,温柔又肯定。
那一边卜宁和苏木还在唏嘘着女妖和男子的故事,谁都没有注意到屏风后面的山海经上什么时候忽然又出现了了一行红笔批注在了一段话下。
又东五百八十里,曰南禺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水。有穴焉,水出,春辄入,夏乃出,冬则闭。佐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海,有凤皇、鹓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