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已降临,白日时龙崖山庄呈现一派辉煌景象,而夜色中的龙崖,也一点不输于白天。月下飞白练,远风醉万灵,不息的河水从高处流下,映着点点片片的月华,形成一道银色星河坠下深潭,发出“哗哗”声响,这不断的声音却并没有打乱这片静谧,反而融入此中,将这隔世的宁静更好地渲染出来。
南宫徽静坐在崖边的凉亭中,迎着高处凌风,亦是如酒般醉人。此刻内心不断感叹这筑亭人该是如何风雅之人,于高处一隅,尽览一方绝景,这与小江凤凰山上的竹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除却仙境般的美景,远方还零落散着点点星火,那是分布在不同角落的民居群。心中藏匿着的种种烦忧仿佛一瞬间消失不见,或许是彻底忘记自己的存在,只耽溺于这片幻梦般的景色中。
正在陶醉时,他竟是闻到一股酒香,而且愈发浓烈,好像身旁放了一壶陈年酒酿。正要转身寻味而去,一个滑稽的面孔挡在他的面前。此人衣衫褴褛,酒气冲天,是个头发灰白的老头儿,却不似普通老人般身体羸弱,步履蹒跚。
南宫徽兀自苦笑,这不就是昨晚来找他的那个难缠的老头,莫琦。
莫琦见他表情僵硬,道:“怎么?不想见到老子我?”
南宫徽心里不知点了多少次头,却道:“不是……你,你到底是怎么上得龙崖山庄的?”
“废话!当然是跟着你们上来了,不然又让你小子趁机逃跑不成?”
“……”南宫徽心里是绝望的。
“昨天才学了那么一点,这么快就想放弃了?”
“呃……啊!今天吃的饭菜好像有些问题,我先去一下茅房……啊,啊!”
南宫徽正想找借口逃开,却一把被莫琦抓住臂膀,其力道比起壮年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压根无法想象这是一个老人的力量,疼得南宫徽跪地求饶:“别,别这么用力……我昨天练得这么辛苦,我都一整宿没睡了,这早又赶着上山,今天就放过在下行不?”
莫琦甩开他的手:“想偷懒?没门!不过,看在你今日疲惫的份上,且把我昨日教你强身健体的基本功做一遍给我看罢!”
南宫徽只好乖乖照办,虽说是基本功,对于一个未曾习武的人来说,就算是最简单的功夫也是一种煎熬。不过,本来还是严厉监督他练功的莫琦,见他还是认真练着,便又分神喝酒去了。
莫琦一个转身被夜景所吸引,身后的南宫徽也悄悄松懈手脚,敷衍地动动胳膊,偶尔手舞足蹈地在莫琦身后做些小动作。
南宫徽道:“诶,莫老头子,我说天下这么多人你不选,怎么偏偏选我当你徒弟,我对习武又不感兴趣,而且你看我,怎么看也不是那些所谓骨格精奇,万众挑一之人。”
莫琦大咽了一口酒,道:“修行,不仅仅是看人的体格,有时候悟性也是非常重要的!你体格和基本功虽然是差了一些,但胜在你够醒目灵敏,一旦上了轨道必然能够突飞猛进!况且,我就是看中你什么武功都没学过!”
南宫徽干笑一声:“天下还有这种道理?”
“哈哈,这你便有所不知,一个人所习得武功法术太多太杂,除非是奇才,普通人往往会分散学习与控制能力,导致所习不精,如果只从一张白纸开始,苦学一种武功,反而能够登峰造极。”
南宫徽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你这么说……也没错,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对我抱太大希望。我是个商人,你见过有哪个商贩子修炼成武林高手的?就算是乞丐,村夫都比商贾更适合练武,志向这种事是不可强求的。”
莫琦当着南宫徽的面指了一下:“诶,不要以为这么说,就可以有偷懒的借口。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有错,就看你肯不肯练。”
南宫徽兀自翻了一白眼,有气无力地胡乱舞动手脚。
“还不给我站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在偷懒!”
南宫徽只得心底暗骂,谁叫自己拿了别人的手短。这一时半会恐怕也摆脱不了,回去定要好好计议如何甩掉这难缠的老头儿,否则这没日没夜地练功叫他如何承受得了。
三日后。
清晨的清凉从竹林间弥散,缓缓吹进清雅的房中。南宫徽缓缓扶起刚睡醒的江心石,从一旁递上一碗汤药。
这浓郁的苦味飘来,江心石也不禁轻皱眉头:“怎么每天都要喝着药,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南宫徽将手中汤药端到江心石面前:“这我可不管,我只是负责喂你吃药而已。瞧你这幅模样,还是赶紧喝了,不然你哥那边我可没法交代。”
“我看啊,是每天喝药才弄得我病恹恹的,我可不想当药罐子。”江心石接过药碗,虽然是这么说,但他却是咕噜咕噜一下子把药喝完,一点难过的表情也没有,看来这十几年药罐子是没有白当。
南宫徽接过干干净净的药碗,不禁汗颜。
“对了南宫,我有件事情想问你。”江心石道。
南宫徽把碗放好,平静应道:“什么事?”
“我们上龙崖山庄已有几天,为什么还不离开?是不是……龙崖山庄又拿我为难大哥?”江心石脸上挂满了自责。
江心石年纪虽小,但很多事都看的透彻,对南宫徽而言,倒不希望他活得太明白,在他本就艰苦的人生中又徒增许多烦恼。南宫笑着摇摇头,道:“没有,只是在等洛姑娘的师父回来罢。你也不用担心太多,等你身体好点了,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
随着他起身,脸上笑意也慢慢凋零。虽然小江这些天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依旧是安静地起居,从容地交谈。不过他向来是波澜不惊,就算是发生天大的事情,也不会从他身上察觉到。但是他的担忧却是从洛紫凝而来,小江与任何一人都能够友好地交谈,对洛紫凝也不例外,只是这两天洛紫凝似乎并不愿意与小江多加交谈,显然比之前更加疏淡。
他兀自摇了摇头,虽时常担心会不会发生什么事,但小江未曾与他言说,或许他早已有了自己的想法了吧。
龙崖正殿前。
江自流与洛紫凝站在河边,望着恢弘如皇家的大殿,这壮观的楼宇将两人身影显得渺小,而这本该是让人望之生畏、心向往之的地方,却似乎走不进二人心中。此刻,四目皆注视着大殿门扉,好似一幅认真神往的模样,眸中却都各藏心事。
洛紫凝轻声道:“前面,就是我们龙崖山庄的主殿,门主刚从比武大会回来,便带着众长老齐聚堂前,并让我将先生带到此处,想必先生已知……”
“龙崖庄主这么快就将各长老召集,想来以为有把握将我留住,便不怕在长辈面前失了颜面?”江自流露出一丝虚无的笑意。
洛紫凝一时无言,摇头道:“门主此番必将费尽心思把先生留住,能为门主所打动固然是好,若是先生执意要走,恐怕门主也都拦不住你。如今事情已至眼前,不妨先听门主如何说。”
江自流点头,随洛紫凝一同走进大殿内。
跨进大门,脚下石板磨得光滑透亮,仿佛要映出人的倒影,也让大殿更加宽敞空旷。房梁近三丈高,房宽约九丈,幽深而庄严,让人如临圣殿,望之生畏。加上,已有十数名仪容端庄的男女,严肃地分列于两侧,左右约莫一丈远。而庄主正端坐于正前方的高台上,神态威严,衬着从窗格间射进的日光,如梦似幻,竟让整个殿堂弥漫着仙神降临的气息,使人不禁想要对其俯身膜拜。
江自流却是例外。
洛紫凝将他领到众人面前之后,便俯身退到一旁,留他一人独自站在大殿中央。
江自流俯身作揖,略带微笑,道:“见过易庄主,各位长老。”
见到一位如传奇般的青年站在面前,将来亦为自己所用,难掩喜悦神色:“江公子,这天日在庄中可还住得舒适?”
“多谢庄主美意,承蒙门中上下的关顾,江某一切安好,而且舍弟的病情也暂得缓解。”
“那便好……对了,听闻江公子还是住在天香阁,紫凝告诉我你们喜静,迟一些我命人在后院为你们搭建几所房子……”
“不必了。”江自流打断道。
易庄主眼色疑惑,却似乎还未察觉江自流话中之意,道:“何出此言?江公子在我龙崖山庄,岂能怠慢?”
江自流笑着摇摇头:“我想庄主还未明白在下的意思,在下也不想拐弯抹角了。兴许洛姑娘误解了在下意思,我前往龙崖只为治愈吾弟,并不打算在龙崖山庄久留。”
易庄主脸上稍显困窘,道:“江公子这话我倒不明白了,你不是已与紫凝洽谈好,只要我派治好了令弟的异症,你便加入我龙崖山庄吗?”
洛紫凝眼眸流转,渐显难色,她从一旁走出来,缓缓跪下,道:“门主,是紫凝没有交代清楚,请门主责罚!”
江自流神色依旧淡然,却走了上前,定在洛紫凝身旁:“与洛姑娘并无关系,是江某自己后来改变的主意。”
易庄主脸色有些难堪,道:“这却又是为何?难道是我派招待不周?”
江自流道:“我已说过在庄中这几日一切安然,只是在下身外事忙,不可就此耽搁。”
易庄主的话语已不再是之前那般客气温和,语气中渐渐露出一丝不耐烦:“江公子难道是看不起我龙崖山庄,还是不相信我们医治令弟的能力?”
“既然庄主知道在下是为寻求良医而来,我在此逗留数日,也不见天香阁主夫人有什么医治的办法,恐怕就算是阁主回来,也未必能有转机。何况,孙阁主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们也不便长此居住。”
站在一旁的一名紫衣妇女站了出来,约莫四十有余,她道:“虽然暂时没有医治令弟之法,但庄主有意提拔你,之后既有名声又有权位,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还担心求不到名医奇药,何必急着拒绝?况且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你眼前的是什么身份,就算你在江湖上极富盛名,也不过是一届小辈,与庄主说话时,难道不应该放低姿态?”
江自流似是赞同地点点头,却道:“您说得对。只不过在下隐居多年,亦从未参与任何教派,说话时若是失了分寸,请诸位见谅。在下自由散漫惯了,此次若是入了门,怕也是不习惯受人差遣……”
易庄主听了江自流此言,心想事情还是有转机,便大笑道:“江公子这是什么话,只要你愿意留下,你想要什么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哪会让人差遣,为了我龙崖山庄,定然允你任何请求!”
江自流眼中却没有一丝波澜:“庄主此话可当真?只怕是……我想要的,庄主给不了……”
“哈哈哈,整个龙崖山庄都是我的,只要是是在这庄中,还有什么是我给不了你的?”易庄主笑道。
“那么,如果我说,我想要的……是你的庄主之位呢?”江自流平静如水的眼神缓缓抬起,注视着眼前坐在高座上的龙崖庄主,看上去似乎是漫不经心的试探,却又带着一丝认真。
整个大堂在一瞬间安静下了,所有人都想不到江自流竟会如此大言不惭,顿时觉得可恶又可笑,但更多的还是震惊,以至于心慌语塞,不知以何言反驳。
易庄主的脸色也瞬间阴沉了下来,也倒谈不上生气,只觉眼前青年过于心高气傲,甚至还有些狂妄自大,目空一切。面对冷言冷语还是如此从容淡定,这一看倒有些与凡夫俗子不一样。
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打破这短暂的死寂:“怕你不是疯了?”
那位红衣妇女也跟上,笑道:“江自流没想到你年纪轻轻,野心倒是不小,居然觊觎庄主之位!但只不过是痴人说梦。”
江自流收回方才的眼光,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他道:“不管我是否觊觎,确实只有庄主才能不受人唆使。你敢说,在座每一位都不曾想过?”
场内又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两旁长老们想好准备破口而出的怒言仿佛在那一瞬噎了一下。
一位男子道:“休要再口出狂言!”
江自流并无在意旁人之语,只笑道:“既然庄主不能满足在下,便不必挽留了。”
易庄主心中虽有嫌隙,却看在他有非凡的气魄和胆量下,稍稍有些动容:“且慢,庄主之位固然不能随便让出,但其余长老,阁主之职尚可洽谈。”
一女子上前道:“门主,江自流虽极负名望,但终究未曾经手任何江湖事务,亦不知……江湖礼数,一开始便担任重职,恐怕未能胜任,不如先从佐手开始。”
“那也不可以!”门外传来一阵凌厉的声音,让在场众人原已绷紧的心不由一震,接着从门外走进以为淡妆素衣的美丽妇女。
正是天香阁主夫人,暮霭。
易庄主神色凝重,问道:“暮霭,你……怎么来了?”
暮霭从容走到大堂中,看了江自流一眼,道:“我认为,江自流并不适合留在我派。不过……有些事情,我还需与门主单独道来。”
看着暮霭严肃认真的神情,易庄主不得不将面面相觑的长老们遣散:“除了暮霭,紫凝,还有江公子,大家都先退下。最终决定如何,定会与各位交代。”
看着所有人交头接耳地离开正殿,暮霭却还要从容不迫地等了一刻,待正殿四周寂静无声,才再次开口:“恕暮霭惊扰门主议会,但此事非比寻常,我不同意让江自流继续留在龙崖山庄。”
听暮霭一言,易庄主更是疑惑:“何出此言?江自流自五年前比武大会起已名声雀起,其武功亦属当代翘楚,若能为我派所用,难道不是一件好事?暮霭……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暮霭微微勾起嘴角,道:“这倒是要问问江公子了,我只是好奇……为何令弟身怀邪煞之气,普天之下,若非妖魔,也只有圣祭坛修习邪功之人,才可能怀有此种气息。”
江自流笑道:“那夫人以为,我们既非妖魔,便是与圣祭坛有所牵连吗?”
“岂敢断言?不过慎重起见,不得让身份不明之人藏匿于我派罢了。”
暮霭言语中表露着满满敌意,江自流却似乎不以为然,他对易庄主微微作揖,道:“既如此,易庄主便更不必挽留了,我今日便带弟弟与友人下山。”
“且慢!”此时安静守在一旁的洛紫凝站了出来,“门主,尽管江先生已不打算留下,但紫凝恳求让江先生的弟弟暂留一些时日,待我师父归来为其切脉诊治。”
暮霭拉住洛紫凝的手臂,厉声道:“凝儿,休要胡言。当初你说江自流以医治其弟为交换而入门,他不愿,如今便与我派毫无瓜葛了!”
“师母……”
易庄主神色黯淡,中有一丝遗憾,虽极力想挽留江自流,却未料想此事竟会牵连到圣祭坛,这个神秘而能够以一己之力,与整个江湖抗衡的教派。起初担心会有许多门派与之争相招揽江自流,不过既然他与圣祭坛有牵连,倒让他不那么忧心了,因为,没有任何一个门派有这样的胆量,即便是中立门派也不会轻易触碰圣祭坛的禁忌。
“江公子,你们再次耽搁数日,未能治愈令弟,实在抱歉。但如今,你身份不明……易某实在不能轻易答应你什么,且随意而去吧。”
江自流抱拳:“既然在下给庄主添扰,在下不敢久留,后会无期。”他看了一眼暮霭与洛紫凝,相继作揖之后,便挥袖而去,也没有丝毫留恋。
易庄主与暮霭望着江自流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长阶边缘。
此刻却洛紫凝独自黯然,没有人看到她垂眸里复杂的光芒,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然而,她心中充斥着疑惑与心酸不得不宣泄,便问道:“为何我们不能救江小公子,难道就因为他的煞气吗?但我与他们同行的这段日租,未曾察觉他们与圣祭坛有任何关系!”
暮霭摇头,对着洛紫凝道:“不是不救,只是有很多事情都是我们不能预料的,防患于未然,又有何不妥?凝儿,你与你师父一样潜心修医,江湖中事都不喜过问,亦不知江湖凶险……医者仁心固然高尚,但不能为救活一人,而让整个门派涉险,你明白吗?”
易庄主也从高座上走下来:“你师母说得不错,一切当以大事为重。江湖中本就生死无常,那少年人自有他自己的命数,紫凝你不必徒增烦扰。你师母……也绝非无情之人,她之所以让我遣开其他人,只是不想让此事传扬开去,好让江自流兄弟能一路安然。希望你能体谅师母的一番苦心。”
洛紫凝回头望向门外,看似目送江自流离开的身影,然而那人早已远去,徒然在眼里留下空荡的落寞,化作一句若有若无的叹息,道:“紫凝……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