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以为自己真的要死去的时候,却没有感到丝毫的伤痛,只隐约感到眼前闪过几道亮光,还有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然后只剩一片寂静。
他悄悄睁开,竟发现那几个准备要杀他的黑衣壮汉,已悉数倒下,汩汩鲜血直漫向自己的脚边。他惊异地往周围看了几眼,草地上除了他,就只是十几具趴倒的尸体,到底是什么人救了自己?
最后他的眼光停留在远方一棵倒下大树上,粗壮的枝干上正站着一位少年。
少年面无表情地与他两目相对后,便矫健地跃下树干,往丛林深处走去。
南宫徽呆滞地望着少年方才站着的那棵树,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走开了。心底暗暗在想,这个看上去没大自己几岁的少年,真的是杀死十几个杀手,救了自己的人吗?他明明是站在那么远,又是如何在一瞬间内杀死这么多人?他根本无法相信,但周围确实已经没有任何活人了!
虽然那些要杀他的人已经死了,但孤身一人留在荒郊野外,还是觉得很害怕,万一再有人找到这里……
他决定追上那个神奇的少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可那少年走得好快,也压根儿没想等后面那个人,南宫徽要一路小跑才不被落下。
途中,想起刚死去不久的爹娘,南宫徽又开始不断地伤心啜泣。少年显然早已经知道他跟着自己,尽管听到他哭啼抽泣,依然只是向前走着,没有跟他安慰说话,甚至也没有看他一眼。
就这样走了好久,终于走到了一个小竹屋前,南宫徽心想,大概就是这少年的家吧,天色将晚,他的爹娘一定很担心。
他战战兢兢地跟着少年后面,没敢马上走进去,只在门槛处探头望了望。他没有看见少年的父母,屋子内冷冷清清的,布置得也简陋,却十分干净舒适,而且弥漫着浓浓的药草味。就在这香气的源头,走出了另一个少年,看起来比他要小一点,长得干净而清瘦,双手端着一盆清粥,感觉盆子都要比他重。
小少年看到南宫徽,目瞪口呆地僵立了好一会儿,便二话不说地放好清粥,在厨房又多取来了一双碗筷。他拉着南宫徽进屋,就这样一起吃了晚膳。
那个年幼的少年不断地问了他许多东西,金色的糖人,红色的纸鸢……他似乎对世上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南宫徽怯怯地一边呷着米粥,一边轻声回答少年的问题。
而那个救了他的少年,却由始至终一言不发,南宫徽怀疑他是不是个哑巴。直到吃完饭,他才冷冷地对南宫徽说了,唯一的一句话:“今晚过后,明天你便自行下山吧。”
南宫徽辗转反侧了一整夜,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便早早起来收拾好衣物,打算独自离开。刚走出房门,却看到那个小小的少年早已坐在小厅中,挑拣昨天采摘的药材。
他看到南宫徽出来,便上前道:“你起床了?要走了吗?这山路有些复杂,我也是跟着哥哥走好多遍才认得的,你一个人肯定会迷路的,我送你下山吧。”
南宫徽跟着他瘦小而灵活的身影,穿梭在这片树林中,突然有些不舍:“我们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了?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江心石,还有我哥哥,他叫江自流。我们就一直住在这山上,你要是想找我们的话,可以到山脚下等我,我每天都要出门采药,肯定会看到你的。”江心石停下的灵动的脚步,等着还在身后蹒跚的南宫徽,“你家在哪儿,要是可以的话,我让哥哥带我去找你。”
南宫徽看了看他纯真的笑容,忽然掩不住内心的感伤,眼眶又湿润了一片。
江心石看着他伤心流泪,突然不知所措,只是默默站在他身旁。
南宫徽抹去脸上的泪水,道:“你可以先带我去一个地方吗?”
两人来到了南宫徽父母亲死去的那一片空旷的草地,看了遍野的尸体,江心石也是吓得惊慌失色,他对这座山的每一个角落都熟悉不过了,但却不曾看过这里竟然死了那么多人,他一脸惊惶地看着南宫徽,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来这样一个地方。
南宫徽沉默地走向父亲的身体,现已变成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他用他弱小的身躯吃力地拉起父亲,然后半背半拖地朝他母亲那边走去。
江心石好像懂了什么,跑过去帮他抬起父亲的尸体,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把两夫妇合葬了。
虽然没有打磨好的石碑,南宫徽还是在丛林里寻了块不小的石头作为标记,并刻上“显考妣之墓”。一切完成之后,不知不觉已是午后,他便静坐在墓旁,累得连哭泣都没力气了,只是迷茫着,今后要怎么做,又将去哪里呢?
此刻,他远远地看到江心石看似孱弱的身躯,来来回回把那十几个黑衣汉子拖到一处天然的凹坑里,一并掩埋。南宫徽讶异地望着,心里似乎有一股暖流在蠕动,他也不知道为何,尽管这些人杀了自己的父母,但还是不自觉地跑了过去,与江心石一起把那些人葬了。
直到他稍微长大了之后才明白,那时候感染他的是一颗纯真善良的赤子之心,尽管是面对一群不曾认识的人,都可亲手安葬,那是世上千千万万人都无法做到的,这一切却发生在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身上。
江心石拍拍身上的尘土,然后从腰囊中取出一个东西,道:“我刚才在地上找到这个东西,不知道是不是你掉下的。”
江心石小小的手掌中正握着一个珠子,蓝色的幽光在指缝间溢出来,就算在午后的阳光下,依旧耀眼夺目。
这正是南宫徽父亲从剑客手中拿到的珠子,也是这群江湖杀手一心要夺取的东西,以前只是一扫而过,觉得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珠子了,如今仔细一瞧,确实是光影流动,晶莹剔透,美丽得让人窒息。
他接过江心石手中的珠子,点头道:“这是爹爹留下的,从前他很是欣赏这颗珠子,也经常拿来把玩。如今他不在了,就让它陪在爹身边吧……”
江心石看着他在墓旁挖了个小坑,眼看是要把珠子埋下去,他却走过去蹲在南宫徽的身旁:“为什么不把它留在你身边呢?有时候拿出了看看,就好像你爹爹陪在身边一样。其实,我特别羡慕你有爹娘,虽然……虽然已经死了,但起码也曾在一起过。我从来都没见过爹娘,甚至连一点印象都没有,真的,哥哥也从来不告诉我关于他们的事。”
“你……是你哥哥带大的?”
江心石点点头:“哥哥对我很好很好,但就是从来不告诉我爹娘的事,无论我怎么问,他都一句也不肯说,真讨厌!”
南宫徽傻笑一下,手中紧握着珠子,犹豫着要不要放下去。
“你真的不要它了?”江心石惋惜道。
“我留着也不知道有什么用……”
“它这么漂亮,偶尔拿出来看看也好啊。”
“我怕……又会想起昨天爹娘……”
“这里很多地鼠的,你就这样埋了,很快就被叼走的!”
“……”
南宫徽最后还是把珠子收了起来,继续让江心石带自己下山。然而,让他惊诧的是,江心石并没有把他领下山,反而又带他回到了原来的小竹屋!
南宫徽问他为什么,他却笑着说:“等下就知道了,你在门外面等等我。”
尽管江心石是笑着,他却明显感觉到他眼中有一股决然,这在同龄的伙伴中也是极少看到的,江心石这样的神情举动,让他感到莫名而担忧。
果不其然,在江心石进屋不久后,便传来的激烈的争吵声,南宫徽蹑手蹑脚地走近房子,稍稍推开虚掩的竹窗,正看到江自流江心石两兄弟正迎面对峙。
“我是不会允许的!你忘了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了吗?”江自流悻悻甩袖道。
江心石脸上显然有些怯懦,却依旧岿然不动,似乎没有丝毫想要退缩的痕迹:“记得。你说过不能带任何人回来,但是……南宫可是你带回来的啊!”
“你……”江自流忿然作色,“我念他丧亲不久,允他暂住一宿,但我绝不会让他留在这里!立即把他带下山!”
江心石咬牙切齿,气得涨红了脸,面对兄长的疾言厉色,竟有几分不甘:“如果你一定要让他下山,那,那我也跟着他走好了!”
此言一出,江自流似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忤逆他的意愿,越发怒形于色,厉声道:“放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江心石没有避开他鹰隼般的目光,道:“我知道你不让我带任何人回来,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住在这里。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但我一直遵守承诺,我知道哥哥一定有你的原因。”
“既然你明白,那就应该按我说的做。”
“我……我一直很很听哥哥的话,这一次,可不可以让我做一次决定?”
“哼,决定?你可知做任何决定,都要承担后果?”
“我相信他是好人,无论发生什么后果,都由我一人承担!”
江心石的话让南宫徽心里颤动,心里感动之余,还有更多的震惊。这完全不像是如此年纪的孩童能说出来的话,起码他在学塾里的伙伴,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气魄。其实到了现在他已经没觉得有多奇怪,因为他有个同样少年老成的哥哥,虽然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却有一种严父的气势。也许这就是有其兄必有其弟吧。
江自流哂笑一声:“好,好……那你说说你为什么留他下来?莫不是嫌我二人住在深山老林中,寂寞无趣,便找个新伙伴,好消遣片刻?”
江心石摇摇头,似乎有泪水从眼眶溢出:“南宫他刚失去爹娘,已经无处可去了,他和我们一样没有父母,孤苦无依,难道哥哥你就没有可怜过他吗?”
南宫徽忽然感到有一股热流从心头涌了上来,尽管相识只有短暂的一天,却比许多认识已久的人还要关心他。很感激江心石能这样帮自己,只是不愿见他们两兄弟为了自己而争执,让他感受到这份情谊,便已足够。
在他轻轻呜咽时,江自流突然灵敏地向他投来了尖锐的目光,似乎在警醒他什么。
南宫徽被他的眼光吓得停止了啜泣,他抹去眼角的泪水,他明白再多留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重新往肩上扛了扛包袱,决定独自下山,他望着眼前一片茫茫的树林,相信天黑之前一定会到达山脚。
就在他刚走出没几步,身后便有人大声叫住他。
“站住!”
南宫徽转身,江自流竟已站在他的跟前,他负着双手,目光如炬,有一种慑人的气场,竟让他不敢动弹。接着江心石也跑了出来,带着满脸的惶恐,却也不敢说话。
江自流沉默了一会,冷冷道:“除了你父母之外,还有没有可投靠的亲戚。”
南宫徽照实回答:“我们只是小户人家,平常极少有亲戚往来,也不知道他们住在哪儿……”
“如此……那你是否能够承诺,不会泄露我们的行踪?”
南宫徽震惊地抬头看他一眼,这句话问得太过突然,而这言外之意也是十分明显,在那一瞬间他似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原以为心比石坚的江自流一定会不留情面地赶走他,没想到最后会动摇他的决心。
“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谢谢你!我会帮你们做饭洗衣服,呃……虽然,这些我好像都没做过,但我都可以学!”南宫徽激动又欣喜地与江心石对望了一眼,江心石也咧开嘴巴。
江自流瞅了瞅两个孩子欣喜若狂的样子,还是面无表情,似乎一点也没被他们感染到,虽然依旧是不苟言笑,但好像不是方才那般板着脸,余下的是几分寡淡和超脱,仔细瞧着仿佛是画中走出来的仙童。
江自流轻轻叹了一息,转过清俊的脸,淡淡道:“不是我怜悯你,只是看在石儿的份上……不要认为自己很可怜,要知道,像你一样的人,数都数不清。”
说完,他便往屋里走去。南宫徽静静地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之后的数年时光里,南宫徽便一直与江自流江心石两兄弟住在一起,虽然生活不如以前富足,但有朋友的同甘共苦,日子还是过得快活自在。偶尔猎了些野物,采了些药材,他便拿到山下是市集里贩卖,换取些银钱以补给家用。
除了过着简单朴素的山林生活,江自流偶尔还带着他们到江湖上寻求为江心石治病的良药。在此之间,南宫徽开始熟知江湖上的一切事物,无论是江湖道义,或是恩怨斗争。因为行走江湖需要一定的盘缠,他便开始在江湖中做一些小买卖,给客人跑跑腿,送送信,还经常到市集小摊上低价收购一些小物品,然后高价卖出,偶尔还会找到一些年代久远的古董珍宝。由此他也发现,这也不失为一个在江湖上生存的办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江自流也慢慢放下了对他的戒心。
多年后,在一次恰巧遇上五年一会的比武大会上,江自流一举夺取大会魁首,由此名声大噪,就连同南宫徽,也在这争相追捧中稍有了些名气。
在数年前江自流救他的时候,便知道这少年并不简单,但经过这一次比武大会,又再次震惊了他,没想到江自流竟会强到这个地步。令他无法想象的是,平常江自流除了查看古籍药理,最喜欢便是读李太白的诗,除此之外并没有见他看任何武功秘籍,却为何武功如此了得?只道是天生奇才!
自那以后,江自流和江心石在往后的日子里都深居简出,江湖中对江自流狂热追寻也渐渐淡了下去。
而南宫徽却选择继续漂泊在江湖中,一来可以赚取银钱以回报江氏兄弟这些年的收留之恩,二来能在江湖中打探医治江心石奇疾的灵药。
数年的风雨漂泊,走过了大江南北,见过了奇闻异事,从一开始对江湖的未知,变成了谙熟于心。虽然曾经有过憎恶排斥,也都在长年累月的坚忍中云淡风轻,曾经有过艰难险阻,抛开身后一片腥风血浪,也算是水静无波,只是偶尔回想起来,却似是大梦一场。而这梦里,他穿过了幽冷黑暗,穿过了五彩斑斓,却还不知尽头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