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用一种纹章代表自己,她想用狮子。因为狮子是万兽之王,是在神话中宙斯的儿子大力士海格力斯也无可奈何的猛兽。她在星座网站上查到自己的月亮星座是狮子座之后,就更加确定灵魂里正住着一头光芒万丈、不容忽视的狮子。
多数人只知道他们的太阳星座,就是出生时太阳对应的星座。每个人出生时的月亮也有对应的星座,月座代表一个人的情感。太阳和月亮的出生星座分别代表了人的理性和感性。
书上描述月亮狮子的人从小是小公主、小王子,在童年时期备受重视,接受非常正统的教育,他们极其需要被认同、自尊心高,有王者之心,是一群傲娇。这些描述都和她对自己的认知吻合。
她的童年,是令兄弟姐妹们都羡慕嫉妒的生活,虽然曾经的骄傲后来都消失了。
她拥有完整的家庭,一个宠她的爸爸。小时候的她在家津津有味地看动画片《猫捉老鼠》,一听到父亲的呼唤:“囡囡,出去玩!”便会蹦起来,欢快地奔向父亲,小手拉着大手去逛集市、转公园。她喜欢看见火车在铁道上经过,父亲就经常抱着她,徒步到离家一段距离的铁道下一起等待,每当火车跑过去,她会兴奋地挥舞起小手,林翔则一脸的宠溺。她喜欢坐滑滑梯,父亲就站在附近看着她,她顺着冰凉的石梯从高处飞滑下来,过程中总有一瞬对上父亲关注且温暖的目光。她喜欢放风筝,帅气高大的父亲会抛起风筝,在她前面奔跑着带起风筝,让它飞上空中,深入云中。尽管每次风筝在她手里最后都掉进附近的河里,林翔依然时不时地送她风筝。
小时候她不爱吃饭,父亲就会为了哄她,左手抱她右手端着饭碗,出门走一圈,走一段路喂一口。她感冒的鼻涕醒不出来,父亲甚至用嘴帮她把鼻涕吸出来过。
她和母亲的经历很少,因为工作忙碌,也因为喜欢社交多过照顾家庭。陆心爱是个有气质的母亲,邻居街坊都夸她长得漂亮,身材高挑,一米七二的身高,一头乌黑的秀发,五官有些古典美,每次只要在唇珠上抹一点口红,就有古装剧中贵妃般的模样,
小时候她在户外闹脾气,母亲就冷冷地对她丢下一句:“我们不要你了!”说完拉着林翔的手臂就走。父亲通常是母女间的中立派。那次只是不吭声地跟着妈妈,再不时地回过头用目光搜寻着女儿是否在身后。她刚开始还故作坚强,站在原地,等真得快看不见二人身影时才去找他们,找到后也是一脸倔强地保持住距离,在后面不情愿地跟着。这件事造成她对母亲形成童年里的深刻印象——高傲、冷漠、企图孤立她,仿佛是她在家里的天敌。
母亲空闲时有自己的爱好,爱出去打牌,在家不会做饭,但偶尔也包点馄饨做些面食,从来不管她的学习。她的学习都是由父亲监督,每天也是林翔做饭给她们吃。因此当时虽然电视机或收音机里都是播放《世上只有妈妈好》,林震羽每逢被人问起喜欢爸爸还是妈妈时,都会毫不犹豫地作出回答:“喜欢爸爸(林翔)!”
或许因为更像从小跟着父亲生活,她的性格有点像男孩子,她也性格很内向害羞的时候,比如初次见到陌生面孔就不敢开口说话,总是躲躲藏藏。父亲带她应酬吃饭,她会不好意思伸手夹菜,需要凑到林翔的耳边,小声告诉他想吃什么菜,然后由父亲夹给她。
后来的她,对喜欢的男生也一直不善言辞。
幼年的时期她有个和关系亲密大她几个月的表姐。表姐住在爷爷家,是林翔二姐的女儿,叫楚莹莹。
楚莹莹的父亲是二婚,之前的婚姻里已育有一个小孩,所以表姐有一个不曾谋面的兄长。起先楚父在市中心开了家豪华气派的大酒店,整个林家都参加了开业仪式。近百人的亲友齐聚一堂,上菜就花了两个小时,那天从冷菜到甜品,应有尽有,到后来每张的桌子上装菜的盘子得叠起来,有许多没有吃完就得端走的美食,她在心里暗叹可惜。那一日热闹丰盛地像过年,楚莹莹的脸上也幸福得映着暖洋洋的光。印象最深刻的一道菜是“蚂蚁上树”,从小到大都怕虫子的她连吸她血的蚊子都不敢用手拍,对这道菜更是难以接受。她会幻想蚊子的器官跟人一样,每一样都在她的手掌心上爆裂开来,并在脑海里将画面加以放大。即便父亲在旁边不断怂恿:“很有营养的!囡囡试试看嘛。”她也没有尝试,看着蚂蚁只觉得头皮发麻。
饭后,她和楚莹莹跑出酒店到外面空地上玩捉迷藏。幼年她们总是粘在一起,分享经历了许多事:拿五毛钱向骑三轮车叫卖的爷爷俩人买一份豆腐花分着吃,一起穿姐妹装、大人们给身着同样款式的花裙子、到草丛里找西瓜虫的她们拍照,夏天在爷爷家门口两个小女孩一起坐在盆里洗凉水澡、一次因为在被关在爷爷家老房门外太过口渴喝了门口水管里的自来水......一起拿着零花钱去摆地摊的小商铺那里买那些便宜又乱七八糟,现在已经消失的小玩意儿。夏天一起吃着盐水棒冰、躺在姑姑家的木制地板上吹着电风扇,交换各自的DVD追琼瑶金庸的电视剧…在林震羽的心里,楚莹莹虽然名义上是自己姐姐,但她们的关系是平等的。表姐就是她心里最好的朋友。
当时台湾的歌手孙燕姿有一首歌,叫《完美的一天》。歌词中写道:我要一座大房子,一个房间住着朋友和他的爱人......她希望和歌中一样,长大后仍和楚莹莹生活在一起。
后来楚父逐渐不务正事,酒店兴隆没多久就关门大吉,楚莹莹的生活也跟着一落千丈,一下从贵族小学转到了爷爷家附近的三流小学。表姐始终没有自己的家,一直和母亲住在爷爷家四层高的老房子里,那里也是林翔从小生活的地方。楚莹莹没有可以学习的地方,也没有一张书桌,可以利用的地方只有一楼吃饭的餐桌,旁边堆放很多陈年的杂物,环境杂乱且压抑。
林震羽从小跟着父母住,生活在属于自己的家里。于小学搬了新家,入住当时的豪华小区尚洞园,园内有优美的园林设计、紫红色的磨砂砖墙、诗意的人工湖泊、五彩的夜间灯光喷泉,还有一幢艺术楼,其中覆盖的设施有健身房、乒乓球室、瑜伽室、武道馆、辅导班等......每幢住楼都有15层高,配备了现代的电梯。在那个年代有这样电梯的住宅还在少数。
小区的电梯放到今天也是先进的,但是其他部分就经不起时间的推敲了——拥挤的路面、贴满了开锁的修水道的广告的楼道、墙块开始脆弱地剥落变得到处凹凸不平,扶手的铁杆上也生出了大量红棕色像病变的铁锈。
林震羽生活过的,一个是林翔抱她去看火车的家,那时的她还没有独立的房间。一张小床安放在父母的大床旁边,晚上父母让她早早地睡觉,他们会开最小的音量看电视,她常眯着眼睛偷偷地透过玻璃窗反射的光看电视。
她邀请过楚莹莹去第一个家过夜,那天陆心爱本想带着两个孩子出去逛街,但出门没多久就接到邻居的电话,说家里淹水帮忙报警了。回到家中,客厅地毯到处一片潮湿的狼藉,不知道是谁粗心大意地忘记拧水龙头。见此情形,楚莹莹立刻表示想回爷爷家,让她妈妈来接带走了她。
后来林震羽搬进新家,面积有一百四十平,装修现代古典风格,墙壁上挂着优美的风景画,客厅里有当时最先进的SONY电视机、红色真皮沙发,水晶茶几、还有YAMAHA的家庭环绕式落地音箱。林震羽开始拥有了独立的书桌及房间,红木制成的书桌就在床的旁边,配了一张可以调节高度和旋转的真皮沙发座椅。
她住的这栋在小区最后一排,靠着一条静谧的河流,过河是一座小学。工作日的清晨能听见对面传来的“全国第八套广播体操”、音乐声、学校的广播以及有时举办的活动。这些都是在她大学后、有更多的自由时间在家后感受到的。
周遭一般很安静,房间对着河流,到了晚上,一眼望尽是黑压压的一片,河流与夜色融为一体,失去了白天的界限。如果敞开窗户,会潜入清凉的微风,她的房间里很容易进风。
在宽长古朴的棕色木质书桌前坐下,翻开一本喜欢的书,吹着夜里的凉风,曾经这样的生活是莫大的幸福。
她真心地喜欢过自己的家,也请过不少同学来家中做客。
小学同学的曹淑琪,与她住得很近。去同学家玩后的她,看到同学拥挤破旧的家庭环境和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对比,心里生出了优越感。
林翔让她就读的,是本地家长都挤破头想送孩子进去读的A市最有名的师范小学。不论是家庭生活,还是学习环境,她那时都得到了最好的。
父亲空闲的时候,时不时会带着她去爷爷家里去探望,给她些零花钱,让她和表姐去后面的商业街去玩。
到夏天,爷爷家酷暑难耐。因为只有四楼爷爷奶奶的房间、三楼堂哥一家的房间里才装有空调。二楼和一楼都是没有空调的,二楼是楚莹莹的房间,也是林翔小时候住的地方。
林翔有四个亲兄弟姐妹,大哥一家和他们的儿子—林震羽的堂哥林志也和楚莹莹一起住在爷爷奶奶的老房子里。她因天性害羞,只对亲近的人才放松交流,和三楼的堂哥也只有在偶尔能碰面时打招呼,没有过深入交流。所以她对林志、甚至连具体的年龄也不清楚,只知她读小学时堂哥已经是一名高中生了,算来应该大她十岁。他长得很帅,虽然是简单的板寸头,但不需要打扮,就颇有酷哥气质。
不幸同样地降临到堂哥的头上,他母亲在他高中的时候脑里生了肿瘤,在二院花了重金请专家开刀,手术非但没有让病情好转,反倒从此成了将她母亲变成了植物人,后转入重症监护病房。
林家人都带着水果和保健品前去探望,只有他们父子、病人的直系亲属才能进去探望病人,其他人只允许在病房外透过实时电视看到里面病人的情况。她依稀记得,电视画面上林志探视母亲趴在她的床边悲痛得肝肠寸断的表情,而他的母亲脸色擦苍白,看上去毫无生气,仿佛生病的是林志而不是他母亲。堂哥在画面里不断地鼓励着母亲,希望她能恢复意识醒来,但奇迹终究没有发生,无意识状态维持了两个月后,于夏季的某一天,她被通知要参加林志母亲的葬礼。殡仪馆里,所有人穿着黑色服装胸前别着白色的花朵,静穆地站立在那里。楚莹莹和她站在一排,她们拉着手,看着堂堂男子汉的林志泣不成声地念悼词,对躺在棺木中即将火化成灰、记忆中温柔和蔼的阿姨挥泪告别。
夏日的空气很闷,仿佛往人的胸上压了块大石头。林震羽不能习惯这种闷热,她在家吹着冷空调,出门父亲开车,车里也有冷气。见到楚莹莹就能真实地体会到这种闷热,她对表姐多少有些担忧,便邀表姐去新家避暑,楚莹莹欣然同意。
几乎每一年,她都会邀表姐到家里避暑。两人在一起看书、学习,和在爷爷家一样,玩得不亦乐乎、度过无忧无虑的时光。美好的日子总是庸常的。
姐妹间偶尔也会产生矛盾,因着林震羽和林翔一样,都是家里的老幺,长辈们总会要求楚莹莹让着妹妹,表姐也会做出退让,她也善于道歉,能使双方很快和解。
初次表姐来避暑,临近分别时林震羽倍感不舍,从没有和父母以外的人睡一张床的她,和表姐生活在一起一个礼拜,对她已经觉得很长的时间,她想留住表姐几天,难过得掉下眼泪。楚莹莹不置可否地低着头,忐忑地咬着嘴唇,沉默片刻之后,用几乎冰1冷的声音说:“我想我妈妈了。”林翔见她落泪,和表姐说了一些什么,后来表姐还是走了。
不舍的情感只等同往深深的大海里扔下了一块石头,在她幸福的生活里淹没沉得悄无声息。
她没有体察到还有一些人,就在她的不远处,在童年脆弱的时候就经历了惊涛骇浪。没有被生活残酷地击打得她,那些年,不懂什么是生活的烦恼、不明白什么叫残酷。
她的烦恼只是考试没有考到90分,即便是考了89分只差一分。
她的烦恼只是父亲进房间时不会敲她的门。
她不会想到,回头看,童年可能是她最光辉,也是最单纯幸福的时光,很多事从长大以后开始变得令人唏嘘不已。
她和楚莹莹的感情也在十八岁的那一年,因为一次琐碎的矛盾而宣告破裂。楚莹莹对她指控:“我忍不了你的脾气了!你知道吗,我一直都恨你,你什么都有,你不会懂我的心情!”并加上了一番对林震羽父母的咒骂,特别是针对林翔。
楚莹莹说想回家的时候因为令林震羽落泪自己被林翔骂,以不堪入耳的话指责了她的父亲。
于是这段姐妹情,在十八岁的夏天里戛然而止。
虽然对于楚莹莹,没有认识到这番话的严重性,所以在之后的新年聚会里,仍询问林翔林震羽在哪里,但她已经不愿意再见表姐。
人与人相处一旦触及到底线,就很难再修补关系,继续走下去了。对她来说,无法再靠近表姐,她害怕接受这个付出多年真情的姐妹的嫉妒、以及无法容忍对她父母的侮辱,除非她连自尊都不要,不然不可能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命运的轮盘不知何时开始了诡异地转动,生活无情地拆下保护她的墙,然后在眼前的,是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翻滚着的黑色海洋,但黑暗天边的远处也有在招手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