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见他忽的跪下磕头,额上红了一片,叹了口气说道:“纵是有天大的事,我又不是神仙菩萨,哪里就要你拜我了?起来说罢。”
林渊仍旧跪在那里,抬头向晏几道说道:“英宗治平元年,小人十二岁上跟随我家大郎入京赴试之时,第一次遇着官人。那日在场诸人皆是举子士人,风姿不凡者不在少数。可纵使如此,待得官人到时,便如陋室之中忽的现出一颗明珠,真真是蓬荜生辉,小人从未见过如官人一般风姿卓绝之人,霎时便呆立在那里。更令小人折服的是,官人平易近人,不因我家大郎名声不显而有所看轻,对我亦是极温和亲切。我家阿郎对我有大恩,我此生只可对他一人忠心不二。可官人,你却是我此生最仰慕之人!小人今日见官人丝毫不惜几身,实在心痛。阿郎与官人交好,最知官人性情,他虽不在京中,亦知官人自郑,王两位大官人辞世后便看淡了仕途人情,沉湎于旧事故人,不免多饮伤身,因此日日为官人悬心。便是天上的白岐哥哥见了官人现时模样,必定也不得安心投胎去的。小人今日多言,实在不为别的,不过是为了自己一片真心!若是惹得官人不快,小人今日便出府去,从此不在官人眼前出现。还望官人珍重身体,切不可再如此了。”
晏几道见林渊说得言辞意切,动情处涕泪俱下,也不免动容,便伸手来扶他,林渊忙磕头站了起来,晏几道说道:“讲了这许多,还不是为了骗我喝下这汤药。怎么倒不递与我呢?”
林渊听见晏几道如此说,忙拿袖子擦了擦眼睛,将那解酒散奉上,晏几道接过慢慢饮了,林渊又将那渍得酸甜的李子旋端到晏几道手边,晏几道顿了顿,随手捡了一个吃下,道:“难为你还记得我爱吃这个。”
林渊笑了笑说道:“官人从前问我要过一枚,后来教白岐哥哥买了一瓮还我的,那日的欢喜我如今还记得呢!”
晏几道亦笑了,神思似是飘向远处,语带含糊,轻轻应道:“我从前倒不爱吃这个,不过是旁人吃时,总要分我一枚,后来竟成了习惯了。”
林渊将案上的帕子递与晏几道擦手,又说道:“今日我们府上来人说了,阿郎派人送了信来,三日后便要到京中了,不要官人去接,先回府上一趟,再回宫述了职便与官人往城外庄子上住几日去,不知官人意下如何?”
晏几道听了此话原本略显疲惫的脸上立时现出了神采,说道:“怎么如今才说呢?我为你家阿郎存的那些好酒还需得翻出来才是!”
林渊笑着应道:“官人何须这般客气?我家阿郎见了官人,哪怕只得村外一口井水也是如喝了琼浆玉液一般欢喜的!”
晏几道朝林渊摇了摇头道:“长日无知己,这些东西若遇不上懂得的人,亦不过是浪费了,还需得与你家阿郎共赏。”
晏几道唤来了门外的刘妈妈,吩咐了要取的东西,刘妈妈点头一一记下,待听得要取的茶饼并不是最近得的新茶时,不免问道:“大娘子新得了一团玉叶长春与一团玉清庆云只怕官人还不知道?”
晏几道捋了捋须,向林渊笑道:“也不怕你这小子吃心,你家阿郎饮酒着实挑嘴,茶却有些吃不出好坏来。如今他回京述职,只怕好茶有的是了,我便也不做这东道了。”
刘妈妈听了这话也笑了,说道:“老奴怎么记得从前阿郎俱是要拿新茶去请人的,怕是如今小气了。”
晏几道随口便答道:“从前有无至在侧,哪里有好茶逃得出他的嘴巴?”
晏几道话音一落,刘妈妈神色便滞了滞,忙说道:“哎呀,老奴这便去教人开了库房寻酒去,只怕需得好一阵找呢!”说完便笑着退了出去。
林渊自然知道,那豪侠似的制笔儒生如今也已不复得见。治平元年那场盛大的初遇里,也只剩下自家阿郎与晏几道还留在这人间繁华中。他也不避讳此事,笑着问道:“不知官人如今可还用吴郎笔吗?吴家官人的无心散卓我家阿郎可还存着十几支呢!”
晏几道朝桌案处扬了扬下巴,说到:“那案上便有,书房里还存着一箱呢,无至……他可将全部家当都给了我了。”
林渊作了一揖道:“我虽不大写字,却想向官人讨一支呢,我将它奉在家中,全作个念想。”
晏几道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说到:“无至无妻无子,若有你逢着年节给他燃上一柱清香,也算有人牵挂了。”
林渊笑着说道:“有阿郎与官人年年记挂着,只怕吴家官人忽的多得了一炷香,还嫌我烦呢。”
晏几道亦笑了,以无至那样的脾性,事事怕烦着人家的,只怕是会用这话推辞了的。
林渊见晏几道眉目舒展,似是心境开阔了些,便辞道:“官人还需得多歇息歇息,我家阿郎入京,家人也须在官人府上叨扰,小人如今该去大娘子那里回些事情。”
晏几道点了点头,说道:“去吧,是有好些事该吩咐下去的。”
林渊收拾了案上汤药,缓步退了出来,却见刘妈妈仍旧在门外,向他招了招手,林渊走了过去,轻声问道:“妈妈有何吩咐?”
刘妈妈将他拉远了些,问道:“阿郎可是又不高兴了?”
林渊见是问此,笑了笑说道:“刘妈妈莫急,晏官人虽是极重旧情的人,却亦知道不可终日伤怀的,妈妈不必如此小心。”
刘妈妈见他神色自在,不似有事,面上露出些笑意来,说道:“阿弥陀佛,若是咱们府上有你这么个聪明人,不知省了我们大娘子多少心事去!大郎如今这性子啊,满府里皆是怕一句无心话又会勾起大郎的心事来,无端是一场病,这可……唉……”
林渊见刘妈妈说着说着又皱起了眉头,亦是心中难受,回头望了眼晏几道的屋子,对刘妈妈说道:“从前在晏官人身边服侍的旧人难道全不在了?”
刘妈妈摇了摇头道:“你亦晓得大郎的脾性,若不是与他性情相投的,他哪里肯带在身侧?这许多年来,大郎愿意使唤的也不过白岐一人罢了。”
林渊心中暗自叹息,记起还有事要与王大娘子禀报,便向刘妈妈道:“刘妈妈,我今日接到消息,我家大郎三日后便会到京中,恐怕要来府上叨扰,此事还需得向王大娘子说明。”
刘妈妈点了点头道:“你随我来,你家谢大娘子与我们大娘子性子倒还相投,若她来小住,便也可替我们大娘子开解开解。”
刘妈妈与林渊边走边谈,忽的响了一记极大声的闷雷,那憋了半日的雨,终于落了下来。
一场春雨过了,日子便更和暖起来,那杨花亦大多零落尽了,这便最是东京城里适宜踏青的时节。几辆车马便停在了保康门外,一个厮儿自前头一辆车沿上跳了下来,往最后头那辆车驾跑去。那厮儿向车内之人问了安,车帘被揭了开来,一阵甜香向那厮儿面上扑来,那厮儿心神一荡,忙低下头去,语气却不自觉柔和了几分,说道:“我家阿郎遣小人来相告,娘子十余年未回过京师,想必有些故人要访,故地要游。只请娘子落日时分在这城外相待,一道往晏大官人庄子上去。”
那车内之人沉吟一会儿,旋以明亮清脆的嗓音答道:“黄大官人想得周到,奴家十余年未回过京师了,确有些故友要访的。落日时分,奴家记下了,定在这里相待。”
那厮儿得了回复,行了礼便往前头去了,车窗内探出半张莹白的俏脸,一双杏眼波光流转,将那城门外出游踏青的游人望了又望,其中不乏些样貌风流的小官人与容貌娇妍的小娘子,说笑着往城外去,那样欢愉与年轻,教她羡慕得鼻子亦酸了起来,那是她心中不愿忘却亦不愿记起的时光。
这美貌娘子向前头望了望,见黄家大娘子的车驾还未走远,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念头,她咬了咬牙,只教驾车的厮儿悄悄跟在后头往城内去了。
一枝红杏自白墙内探出粉脸来,风一吹,自顾自地摇曳起来,在一片嫩绿中娇艳非常。花下却是一片忙碌的景况,王大娘子身边的刘妈妈站在门外相待,亲自扶了谢大娘子下车,那谢氏向刘妈妈道了谢,刘妈妈忙摆手道:“说来不巧,我家大娘子前几日受了凉,略有些咳嗽,大夫来瞧了说是这几日需得仔细保养不宜见风,只得在房中待着,这才派老奴出来迎娘子的,还请娘子不要怪罪。”
谢氏听了倒有几分不好意思,随着刘妈妈边走边说道:“是我们前来叨扰才是,若是王姐姐是为了我们累着了,可不知道我这脸该往哪里放了。”
刘妈妈扶着谢氏道:“谢大娘子哪里的话,如今黄大官人回京述职,想来结交的人家不知几何,况府上在京里亦有宅子。如今过来小住几日,不过是黄大官人与大娘子与咱们府里亲近的意思。”
谢氏红着脸笑了笑,说道:“王姐姐的身子没有大碍罢?晏大官人可在府中?还需前去拜会才是……”
谢氏随着刘妈妈进了内院之中,林渊却在门前指挥着家人们装点箱笼,那眼前用不着的的东西自然都直接送回了京中旧邸,饶是如此,那身边即时要用的物件与大明府里带来的礼物也足足搬了小半个时辰。
那红杏下,不知何时立了个带着轻纱斗笠的玉人儿,她静静地立在那里,望着这间属实不算高门豪宅的府邸,眼中满是眷恋与歆羨。然而她只是立在那里,仿佛立在那个小小的角落便已剥离了她全身的气力,再不能近前一步。她面上的轻纱叫风轻轻吹起,原来这玉人便是那城门外后车上的娘子,她身旁的女使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说道:“娘子何苦在这里吹风呢,虽是春日里,亦有春寒料峭一说,若是与这人家有旧,也不必不好意思,奴替娘子敲门去!”
那娘子转过脸来,爱怜地摸了摸那小女使的发髻,摇了摇头说道:“这便走罢,原不是我该来的地方,不过想着…从前有人应过我,要带我家去玩的。这门槛于我…着实高了些罢…”那小女使似是听不明白自家娘子这没来由的一句话,见娘子转身去了,也只得跟在后头。她望了望眼前的宅邸,只觉尚且比不得自己主人家,不知娘子何故不敢拜会,不禁心下好奇。
主仆二人上了车驾,马车便径直往马行街驶去,那小女使掀起窗边的帘子向往张望,只觉这汴京城热闹非凡,繁华异常,处处皆是新鲜事物,心下欢喜,向那娘子问道:“娘子,这京师里的酒店好生气派,这彩楼欢门如此高大,不知夜间是如何景象呢?”
那娘子往窗外一望,原来恰好过了矾楼,便笑着答道:“这可是京师最大的酒店了,自然气派,要知道,光是京师便有三千脚店在这儿沽酒的。”
那小女使睁大了眼睛,叹道:“三千脚店?那一日赚的银钱便可抵上我好几辈子了!”
那娘子亦靠近了窗边向往望了望,似是在找寻什么,而后面上便渐渐落寞起来,不多时更落下泪来,那小女使见她家娘子忽的哭起来,忙递过帕子,那娘子接过帕子却哭得更厉害起来,似是想起了什么极伤心的事情,直哭得喘不上气来。这小女使从未见过她家娘子如此,不知如何是好,待到了后头亦一起哭起来。
从来心中事,无人可诉时,便只得化作眼中泪,直把那衷肠诉尽才可停歇。
往事如秋云,散则无觅。
然而故人多情,不肯抛却来时路,直将罗衣挽断,烂醉花间,沉醉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