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拉森先生:
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我一直说的也都是很私人的事情,我也同样享受这种思考,所以我会继续写信,希望你会回信,要是你不再回信,我也不会气恼。
你的关于暴力的说法我不太赞同。我就生活在暴力之中,虽然这种暴力日渐减少。当然了,重伤与屠杀在我的人生中也是稀松平常的部分,我指的是动物,而非人。虽然不是针对人,这也确实是暴力。
在我刚结婚的时候,猪在农田里被人宰杀。屠夫是本地酒馆女房东的丈夫,长得活像个蜘蛛,身体短粗浑圆,长手长脚。年复一年,他都是那样一副蹲踞的姿势,提着桶,踩着地下室的台阶上上下下,粗暴地处理活物或者尸体。他没有牙齿,浑身上下散发着血腥味、污水味和汗臭味。如果说什么人是以暴力谋生,那么他就是。如今他已经死了,如果我在乡村商店里提起他的名字,人们只会在迟疑片刻后想起他来,或者干脆毫无印象。
待宰的猪会被拖进一处围栏,就在院子里的棚屋外边。我想你可能对于一头活生生的猪没什么经验,它们可是极其聪明的动物,但是体格上却不怎么样。操纵它们简单得可笑——只需要把一块板子举在它们的脑袋一侧,就可以引导它们去往你想让它们去的方向。它们能力有限,只能看见前面,其他地方全都看不到,仿佛只要它们看不见,世界就不存在似的。我们在英文里有这样一句俗语,“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意思就是一个被迫面对灾祸的无辜人。我总觉得这种说法描述的应当是头猪,因为羔羊可不像猪那么容易就被引向自己的死亡。
我疑惑于托兰人是否就是这样迈向死亡的。我看着他的面庞(当然是在照片里),想象着他肯定是像猪一样让自己被引向了沼泽和绳索,心无旁骛,只想走直线。你觉得在沼泽里会有个刽子手吗?一个男人被选中或者自告奋勇承担这项工作,献祭这个被选中或者自告奋勇将自己奉献给神灵的男子?我明白,我明白,你只谈论由物品和实物证据所得出的真相。你并不在现场,也没有曾在现场的人能够做出说明,所以我们又该如何了解当时的情形呢?
那并不是暴力,要我说,献祭才是关键。看看那些圣徒,他们将自己献祭给信仰,并因此在几个世纪之后,成为当下人们生活的一部分:在宗教日历里,在每个画廊的油画和雕塑里,在明信片上,教堂、街道、广场和建筑物以他们的名字命名来作为纪念。当然了,在那些圣徒和托兰人所生活的时代,献祭必须有价值。那是向比他们自己更伟大的存在而献祭。
我觉得我也一样献祭了自己,却毫无价值。我奉献了自己,首先是牺牲给了父母以及他们那一代人所认同的社会标准,他们不让我流产,也不让我在拥有孩子的同时保持单身。其次,我将自己奉献给了农田。我的丈夫——他的名字是爱德华——只要拥有土地、作物、存粮就心满意足,随之而来的就是每个季度都要完成的工作。我满足于此,但是季节变换是如此无情,工作数不胜数,我根本逃不开。从我献祭自己开始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很久,那时候我太年轻,过了许多年我才意识到我是在牺牲,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准确的说法了,我就是在献祭。爱德华每天都很满足,有什么东西也能带给我一样的满足感呢?或许是去丹麦的旅行吧——那样就足够了。然而我生命中的空白区域要是用这样轻率的方式着墨过多,似乎又太过分了。
我不希望自己听上去充满自怜情绪。并不是这样的。我也有愉快的时光,我们也有两个人在一起的幸福,我和爱德华,我们携手迈向老年。我有儿女,也有孙子,他们为我带来了幸福。但是有个很糟糕的前提,那就是在我的人生当中,其他诸多选项已然早早关闭,这样的我究竟错过了什么?
刚刚我从信纸上抬起头,透过窗户,看到我最小的孙辈正跑过院子,她是个还不到三岁的小姑娘,她停了下来,把手套往排水渠盖子的缝里塞。她正处于蹲下就同在椅子上坐下一样容易的年纪(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我记不清自己那个年纪的样子了),她爸爸出现时,她几乎已经把手套塞进那条缝隙了。她的爸爸是我的儿子塔姆,他把她揪了起来,把她的手在自己的工装裤上擦了擦,而后把她带走了。她放声尖叫,就和猪的尖叫差不多。这情形令我忍俊不禁,开心了片刻。
多和我讲讲你的妻子吧。我想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墓地、没有骨灰瓮,也没有骨灰。
最诚挚的祝福
蒂娜·霍普古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