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静静悄悄的,除了火烛时不时发出“炽~~炽~~”的声响,再无其他动静。
门帘外,朱由检默默肃立,一双星眸直愣愣地看着脚尖,一动不动。
“咳咳~~”天启皇帝咳嗽了几声,呼吸加重了几分,努力地咽了咽喉咙,开口道:“五弟。”
“臣弟在。”
“近前来。”
“诺。”
朱由检缓步行至床榻两步处,望向躺在床榻之上的天启皇帝,不由大吃一惊。
此刻的天启皇帝已经满脸全无一丝血色,嘴唇也是两瓣泛白。
双眼布满了血丝一副浑浊之色,脸上已无三两肉,整张脸竟是如皮包着骨头一般。
人也好似瘦了一大圈,与他之前进宫所见那个丰神俊朗的皇帝哥哥相比却像是两个人一般。
“皇兄!”朱由检惊呼一声,“为何会如此……”
“朕前几日游船时落了水,受了风寒,如今病入匮里,太医也束手无策了。”
天启说着眼角竟有几颗泪滑了下来,任是君王心如铁,到了这生死之刻,也难掩心中的恐惧。
“吾弟,接下来的话你要好生听着。”
天启气若游丝。
“是,皇兄。”
此时的天启也不再儿女情长,颤颤巍巍地开口说道:“朕自承祧以来,仰慕祖宗鸿业,如履薄冰,只是皇祖考在位之时国家多有兵事,皇位传到朕手里,国库已然空虚。而外臣又多有私欲,不思为国,沉迷党争权斗,朕甚感无力,本欲复皇祖考之旧制,重收矿税与商税,充实国库。奈何臣党阻挠,遂用魏忠贤以为驱使,好在这个老阉奴虽没有读过几天书,不晓国政,倒是还堪用。如今国库渐丰,党争渐息。只是东林党也好,齐楚浙党也好,虽然已经逐出朝堂,可暗下里的谋划多着呢。”
天启说话越发吃力了,说完喘了口粗气。
“朕时日无多了,只是唯有后事放不下。”
“皇兄真龙之体,自然能身体康健……”
“听朕说完”天启加重了语气,“如今朝堂党争渐息,正是与民生息,修缮边关的时候,我大明已经经不起折腾了,再折腾,我大明三百年的祖宗基业就垮了啊,朕是快不行了……”
“皇兄!”
朱由检不禁潸然泪下。
“朕欲……朕欲传位于你,吾弟要勤修令德,宽息民生,严修边备。至于朝臣,朕也不知道他们哪个是忠臣哪个是奸佞,你要好好分辨,不可轻信一家之言,也不可任意蛮横,这万里山河,三百年的社稷,就交给你了,你要守好祖宗的基业啊!”
天启越说越激动,脸上泛起一丝潮红。
朱由检的身子低伏,心中有些小兴奋,面色不改装模作样地跪下推辞了一番。
“臣弟无德无才,岂敢当此重任,皇兄沐天之恩,万乘之躯,定能药到病除,绵延万岁!”
天启道:“这些话就不必说了,朕时间已经不多了,你仔细听朕说就行。如今朕内无子嗣,兄弟只朕和你二人,你不担这责,又有何人担得?”
“臣弟,臣弟……”
“如今,朕还有一事放心不下,愿吾弟在朕去后,能尽心此事,为皇兄完成这最后的一丝心愿!”
天启越发虚弱,每说一个字都十分吃力,怕是已经油尽灯枯了。
“皇兄请说,臣弟自当尽心尽力。”
“皇后张氏子嗣不兴,两次小产之后,就一直体弱多病,不能再生育,朕去后,恐其无以为养,他日登基为皇帝,定要敬嫂如母,不可怠慢,皇后贤良,知书明理,信王妃周氏年纪尚幼,皇后可助其属理后宫诸事,这也是皇兄唯一放心不下的。”
“臣弟自当竭力侍奉。”
听到朱由检的承诺,天启松了口气,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还有一事,朕要说与你听,你且附耳过来。”
朱由检闻言附耳凑过身去,天启这才缓缓开口:“魏忠贤是朕留给你的,你可以把他当你手里的利刃去对付那些文官。他做的那些事朕都听说了,你若是觉得可用则用,若是觉得不可用,则杀之!”
朱由检心中有些吃惊,没想到他的这个皇帝哥哥居然还在为他铺路,不由的觉得有些感动。
天启又道:“英国公老成持重,公忠体国,可依为柱石,刘若愚虽然是太监,却有几分见识,野心不大,可以重用。好了,其余的话就不说,你自己好好体会吧。去外边看看朝中大臣都来了没有,来了的话让他们进来。”
“是。”
朱由检退了出去,打开殿门,便看到了魏忠贤凑上来的一张老脸,不禁觉得有些厌恶。
魏忠贤身后站着一群身穿绯红圆领官袍,胸前绣着飞禽走兽的大臣,个个面露焦急之色,看样子应该都是魏忠贤的阉党同伙。
此时朝中诸臣都没到,没想到这帮人居然来的这么早,阉党果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朱云逸看英国公迎了上来,问道:“老国公,朝中诸臣到了没有?”
“已经派人去了,估计还得等上一段时间。”
到了后半夜,等的人都困乏了,朝中大臣才陆陆续续到来,个个面色凝重,三五成群低声着圣上的病情。
刘若愚从殿里出来,高声道:“诸位阁老部堂,圣上召见。”
众人步入内殿,一众阁老部堂急忙忙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天启却没有说免礼平身,强撑着开口道:“朕大渐将至,欲取法尧舜,传位于信王朱由检,自朕去后,即皇帝位,克承大统,内外大小文武诸臣,协心辅佐,保固我大明皇图。”
众臣抬眼看向信王,听见天启又说话了,纷纷低下了脑袋。
“令,各地宗室亲郡王不得擅离封地,令,各处总督镇巡三司官不得擅去职守,皇立极,你去拟旨罢。”
“是,臣领旨。”内阁首辅黄立极从群臣中越众而出,领命而去。
“英国公张维贤。”
“臣在!”
“着英国公张维贤统领宫禁,辖制腾骧四卫及勇士营,关闭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
魏忠贤脸色惊变,手在袖子里不自觉地抖动着。
天启皇帝一连发了好几道旨意,实在有些累了,屏退了众人,独留皇后张嫣侍奉。
“嫣儿还记得当初你初入宫时,朕与你在这殿前院里同种下的那株桃树吗?”天启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张皇后坐在床沿上,双目噙泪地望着自己的夫君,带着哭腔道:“记得,自然记得。”
“还记得当时你唱的那首歌儿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嫣儿给朕再唱一次吧,朕想听。”
“嗯,”张皇后轻启丹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歌声渺渺茫茫,轻灵缥缈,柔美却暗含着几分哀戚。
“唉,朕愧对你呀。”
“哪有什么愧不愧的,圣上心中有臣妾,臣妾便知足了。”
“嫣儿~”
“嗯?”
“灯熄了呀……”
明明殿内灯火通明啊,张皇后好奇的看了眼天启,只见天启一双混浊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却已经没有了焦距。
“圣上,是灯熄了。”
天启笑了笑。
“熄了就熄,灯熄了,还可以再点,人死了……那就是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空荡荡的宫殿里传来一阵天启皇帝的声音,断断续续。
“吾……弟,当为……尧舜……”
殿内凭空扬起一阵诡异的风,御榻侧烛台上面的那根火苗倏地摇晃了几下,终究是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