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世界并没有在人心惶惶的预言中停止呼吸,也没有在渡过了虚惊一场的“末日劫难”后变得更加温柔。冬日的太阳依然冷漠,寒风依然嚣张,菜价依然很贵,房租依旧在涨。
包子黄准时在6:30打开店门,已经在笼屉上蒸腾翻转的香气随着开门的那一刹那冲出禁锢,蜿蜒在街头巷尾,宣告着新一天的到来。包子黄本名叫做黄煜,因为经营这家叫做“包江湖”的包子店在本地小有名气,大家便都叫他包子黄。日子长了,熟悉的人会叫他“老包”“包子”“包哥”,一些孩子还会称呼他为“包叔”,渐渐的大家都忘了他的名字,甚至常常以为他就姓包呢。
包江湖开在商业街的街口,用一身烟火气连接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前面是奔波如流的生活,身后是琳琅满目的繁华。包江湖更是店如其名,一点都没有一个“正常”的包子店该有的样子,倒像是个武侠行。整个店面装修的古色古香,但绝不是那种高山流水的古韵,而是不大的店铺四周错落有序的布满了各种武侠书和连环画。来这里的客人总是得要上两笼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再配上二两牛肉外加一壶小酒,才配得上这店里的氛围。有时客人会打趣的让包子黄唤出老板娘来,想看看会不会有个传说中的孙二娘穿越风尘袅袅而来。
孙二娘自是没有出现,但给包子黄找一个配对的“孙二娘”却成了大家热衷的话题。包子黄面对大家的好奇总是“嘿嘿”了事,那一声“嘿嘿”里不知是有着“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过往,还是透着“天涯何处无芳草”的不羁,他越是这样回避不语,听着的人越是猎奇心起。于是包子黄的故事便和他这个“奇怪”的包子店一样,沾着满满的江湖蘸料火遍了大街小巷。
6:30,分秒不差,风雨无阻。包子黄熟练的把笼屉、餐台、包装纸袋、包装盒一一摆在店门口,因为这个点钟到8点之前,几乎全都是赶着上学的学生和赶着上班的职员,他们匆匆而来,匆匆而走,面无表情的完成付款、带走的动作,从不期待能从一份只提供热量和饱腹感的街边早餐中收获惊喜和意外。
人人都喜欢享受悠闲的早餐,不在乎丰盛,哪怕只有一碗粥配咸菜,只有一片面包配牛奶,只有一个包子配白水,只要不是张张惶惶的走在路上,不是紧紧张张的挤在车上,不是和着冷风和冷眼,就会觉得温暖、觉得满足。当然,也有那些早起为家人打早餐的人,她们通常是妈妈,年轻的妈妈,年老的妈妈,早早起来为家人买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把家人为生活奔波的辛苦分担一部分在自己的肩上。这样的时候,就会有人和包子黄多聊几句,说说她们的家长里短。所以,早餐这一顿,包子黄做的极尽用心,他知道,一天的希望都在这一顿早餐里。
在包子黄忙的不可开交的时候,一个男孩不顾来往的车流,飞快的穿过马路飞奔而来。他一个健步冲进店里,然后又一边甩着手上的水一边麻利的带上塑料手套,他甚至来不及调整好呼吸,就熟练的接过包子黄手里的餐袋,为客人打包起食物来。
“迟到了。”包子黄看了男孩一眼,他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三秒,欲言又止。
“嗯。”男孩闷闷的一声,算做回答。
包子黄抽了抽鼻子,不再言语,兀自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男孩的鼻子也跟着一抽一抽,每抽一下他嘴角上那道血痕就跟着颤栗一下,像是毒蛇吐出的信子在寒风中嘶嘶狰狞。
摆在外面的包子卖完了,包子黄转身进店去搬新的笼屉。男孩的目光跟着他的身影一同转进店里,他看见地上一个水桶挡了包子黄的去路,被包子黄狠狠的一脚踹飞了,飞起的水桶撞在桌子角上又大力的弹了回来,像是对遭受不公暴力的反抗。结果包子黄又踢了一脚,愈加狠的踢了一脚,水桶不再挣扎,蜷缩在角落静静的舔舐着自己的伤痕。
嘭!男孩感觉到自己的锁骨火烧般的疼痛。他也是这样举起自己稚嫩的拳头冲向那个恶魔,结果是一个沉闷的巴掌呼在他的脸上,像是世界末日到来一样,把他一把推进了无尽的黑暗之中。他也嘭的一声撞在了桌角上,就像那个水桶一样,被撞的粉身碎骨。
嘭!巨大的笼屉挡住了包子黄的视线,但没有挡住他在那个水桶上再补一脚的余恨。男孩转过身来,不再看他。
几分钟的功夫,包子就被卖了个精光。包子黄跟还在排队的客人们解释着今早的包子为什么做的比平日少了些,他从咒骂菜市场的菜价是怎么暴涨开始,一直细数到做包子的十八般工艺是如何道道不能精简,客人们在他嬉皮笑脸的絮絮叨叨中,失望着散了远去。也有不甘心的大爷大妈,排了一早上队却什么都没有落着,伸长了脖子往店里瞅,仿佛厨房里有个私藏的小灶,包子黄舍不得拿出来一样。
“明天一大早,我先给您留着,您别排队,直接来找我拿!”包子黄一边“安抚”着眼瞅就要变暴躁的大爷大妈,一边利索的把家伙什收拾了个齐整。男孩熟练的把一应工具都放回了原位,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7点一刻,比平日早了20分钟。他卷起袖子,看见自己胳膊上淤青,又把袖子拽了下来,然后带上橡胶手套,进了厨房。
厨房的灶上,还有两笼屉的包子在吞吐着香气,蒸汽氤氲、生龙活虎。“时间还早,吃点早饭再走。”包子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一边说,一边开了笼屉,从里面拿出两个又白又大又鲜腾的包子,端给男孩。男孩有些不知所措,愣在原地。
包子黄把盘子塞给男孩,推了他一把:“趁热吃,赶紧的。”他说着,从旁边的热水盆中拿出一盒热好的牛奶,推着男孩坐了下来。
男孩定定的看着眼前的食物,呆了几秒钟,热气腾腾的蒸汽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再磨蹭就迟到了,不上学了吗今天?”包子黄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一口包子下去,滚烫的酱汁从男孩的嘴角流下来,烫的他一下跳了起来。“好烫,好烫!”他一边叫着一边生吞活剥般的把剩下的包子三口两口塞进了肚里,就像吃进去的是个炸药包,只有赶快把它埋进肚子里才能防止它爆炸一样。包子黄看的哈哈大笑,一早上的压抑气氛在男孩的窘迫中被打破了。
包子黄又端出两个包子放在男孩面前,然后进厨房去收拾了。哗哗的流水声,唰唰的洗漱声,在男孩听来却是那样的温暖和心安。刚才因为烫而打转在眼眶里的泪水现在忽的就流了下来。他一把又塞了一个包子进嘴,堵住了在嗓子眼里蠢蠢欲动的抽泣声。
“包叔,我去上学了!”男孩隔着厨房的门喊了一声。
“哦!”包子黄也隔着厨房的门应了一声。店门被打开了,又关上了,店铺里一下静悄悄的。刚才一直忙着洗涮收拾的包子黄忽然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像被人按了停止键一样,僵立在水槽边。
摔了这个碗!摔了所有的碗!把所有的笼屉砸个稀烂,让藤条的刺深深的扎进皮肤里,扎进神经里!狠狠的骂娘,骂他祖宗十八代!
然后呢?
然后呢??
“操!”包子黄弯下了腰,把脸深深的埋进臂弯里。
“操!操!”他用胳膊肘堵住嘴,嘶吼不出的声音在身体里沉闷的炸开,憋胀红了神经,憋胀红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包子黄缓缓的直起身来,他用力的擦了一把鼻子,然后双手在脸上大力的摩挲了好几遍,好几遍,直到自己完全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