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一杯苦酒,香的那部分,不是本身很淡,而是容易被饮者轻轻忽略。剩下被反复咀嚼的,就只有苦的那部分了。
两个天涯江湖客,各自摆上一杯苦酒,就像在互相揭开对方的伤口,揭开了,揭了个血肉模糊,比谁的伤口更深。比完了,再若无其事地互相安慰一番,像是各自为对方贴一块劣质过期毫无作用的金疮药。
杀手黑莲,在一家普通的村镇酒馆,等她的下一个雇主。
她总是将雇主约在村镇见面,因为城里的仇家太多,稳妥起见。
雇主,长安的云公子,准时到店。
两人目光交汇的一瞬间,突然同时顿了顿。
原来,是故人。
……
事情得从七天前云公子得到的一条消息说起。
应天。
黑夜里的深深宅院,他在等一个五年的真相。
人为了得到真相,可以歇斯底里,可以不顾世俗原则。
当然,惊世骇俗的事还是要视原则如粪土的人去做。
一人轻飘而至。
“老掌门的肉身已化尽,可见后脑骨上有细黑痕,是毒飞花的暗器。”
“长安谁用暗器最厉害?”
“公子既是来自长安,又何必明知故问。”
“我不喜欢猜来猜去,要准确的答复。”
“就是北长安里的那个女人。”
“她可有毒飞花。”
“若没有毒飞花,如何打得过苏晚秋。”
“再加一倍的价钱,你敢不敢替我杀她?”
“抱歉,我不是杀手。”
云公子叹了叹,回头冷冷道:“颜郡,这件事,和谁也不能说出一个字,明白吗?”
颜郡定睛看了看他的脸,先是一讶,继而垂首道:“明白了,刀公子。”
“等等。”云公子叫住将要走的颜郡,“你认错人了,我姓云,云忘昔。”
忘昔,遗忘昔年。
……
应天的地下杀手黑市,乔装的云公子在等着这里最大的卖家。
杀手黑市的首富:狂爷。
“云公子以前下过单吗?”
“为什么这么问?”
“若是老主顾,自然有很多忌讳的地方。一般来讲,同一个人不会买第二回。”
“为什么?”
“据说是会出事的。”
“有人不听劝吗?”
“的确有。”
“结果呢?”
“那个杀手,我没再见过他。”
……
无名小镇。
黑衣的斗笠女子在一间木板房前驻足,凝神看了许久,转身离去。
这里的新租客很谨慎,换了把重铁的大锁,使得房子已经不像原来的模样了。
“是有几个年轻的在这住过,好几年前就走了,样子都不记清了。”
“有个男的是最后走的,最后个月的房租没结清,因为合租的人跑了两个,那个男的还和这老板娘计较了好一会儿。”
“记不清了记不清了,别挡路,碍着我做生意。”
女子问着每一个路边的小贩和旁边的人家,都问不出半点有用的信息。
这座小镇,多年重归,竟然变得如此陌生。
突然,腊月的雪不期而至。
雪花凝在弯弯的眉间,一张本就忧郁的脸庞愈显清冷。
……
“克毒飞花,厚重的武功或许并不奏效。唯有最快的武功,方可击破。”
“什么东西能比暗器还要快。”
“人。”
“什么样的人?”
“轻如鬼魅。身法轻盈,剑法更轻,轻到就像一片羽毛,抓不住也看不清。”
云公子点点头:“听狂爷这话,是已经心里有数了吧。”
“本来有个人正好符合公子的要求,不过事有特殊,恐怕不能如公子的意。”
“他要多少价,狂爷不妨明说。”
“并非是钱的问题。他最近正在休息。”
云公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一行也有休假吗?”
狂爷淡淡一笑:“但凡技艺超群者总有些怪脾气,钱是左右不了他们的。”
“既然钱没什么用,我就见见他的人吧。”
“老实说,我也不确定他会不会来见你。若是我这多加上一倍的价钱,或许可以帮公子试一试。”
“多谢。”
……
黑莲没有刻意去躲这一场大雪,她要在天黑之前赶回城里,她可不想在小镇里留宿。
已近年关,很多商铺都借着这场雪关门谢客,赶路返乡,来年再回。黑莲在城里连个歇脚的地方也没有。
当铺本来是她极不愿意涉足的地方。可现如今满街的铺子,只有这里还开着门,赶了一天路的她急于歇个脚,似乎也没什么好讲究的。
“姑娘,当什么?”掌柜一边打着算盘一边道。
黑莲没有答话,径直坐在了柜台前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刚被当掉的很多东西。
有玉镯、有铁锁、有文房四宝,还有很多稀奇古怪她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用途的东西。
黑莲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天下珍奇物事千千万,掌柜的如何凭一双眼只看上一会儿,就能估出一个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的价格?
那些急着当掉东西的人,似乎也太可怜了,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黑莲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对掌柜道:“掌柜的,你这里有剑么?”
“多了去了,姑娘要哪种剑?”
“越细越好。”
“细剑……唔,好像大多都被赎回了,哦,对了,有一把,一直放在这,没被赎回去,放了该有好几年了吧。”
“那一定很贵了吧。”
“那是自然,这把剑本来就是极好的材料打就,再加上这几年时间的保管,怕是……”掌柜笑着看看她。
“没事。”黑莲淡淡道,“我的确买不起,也并不想买。”一个没有任务的刺客,对顶尖的武器却并不是很感兴趣。
黑莲戴上斗笠,正欲离开,突然一个顿步,回头道:
“掌柜的,若是不买,可以看吗?”
……
云公子在应天家中。
忽然,一只鸽子矫捷地飞上檐梢,留下一张信条,转身折走。
云公子拆开信,上面只写着简洁的一行字:
付其三千两定金,可面见黑莲。于长安南镇。狂。
什么人,这么大的排场,竟然要付三千两定金,仅仅是只能见上一面。
虽然价钱高有时并不能代表什么,但是敢开出价的人,绝非浪得虚名。
云公子叠好银票,一刻也不耽搁,向长安的方向出发。
……
“没想到是你。”沉默许久,终究还是刀无名先开了口。
“我也没想到。”小陌淡淡道。
“功夫不负有心人,你现在这一身武功,正是你曾经所追求的了,祝贺你。”
“谢谢。”
“银子我带来了,三千两。”刀无名大概是觉得没什么闲话好扯了,赶紧来到正题。
曾经亲如一家的故友之间,在重逢时也竟如此生分,居然要靠钱来扯开话题。
“杀谁?”
“其实这很危险,她很厉害,陌,倘若你不想做,我会另找他人。”
“狂爷把规矩都告诉你了吗?”
“是的。”
“那你还在担心什么?我要是死了,所有的钱你都能拿回去,我的命,是我自己的。”
刀无名叹了口气,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何要三千两的定金。”
“你真的想知道?”
“恩。不过你要是你不愿说,也就罢了。”
小陌像是突然被什么事情给激怒了,猛一锤桌子,吓了刀无名一跳:
“我要杀了小满这没良心的混蛋!”
……
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变化,反而让紧绷的气氛不经意间松弛了下来。
“当时我们都没银子了,小满是为了交房租,他也是为了我们,你可别怪他才好。”
“算了。我找他的本意也就是为了想拿回这把剑,既然找到了剑,我何必再纠结于此。”
“你原来的剑呢?坏了?”
“丢了。”小陌淡淡道。
“哦……”见小陌没有说下去的意思,刀无名也不再问,“为什么要做这一行?”他故意摆出一副闲聊的样子,抛出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叫云公子?”小陌反问。
“一言难尽。”
“阿七呢?”
“四年没见了。”
“无名。”小陌突然用手撑住脑袋,眼睛出神地呆望着,幽幽道:“愿意陪我去一趟当铺吗?”
她不是要人陪她去当铺,只是想带着刀无名一起,回无名小镇看看。
……
两个人在曾经的住处前驻足。
“我记得我离开的那天,是要去找阿七。当时心里很着急,什么别的想法也没有,甚至都忘了最后应该再看一眼这个地方。也可能是觉得,很快就会回来的吧。”刀无名道。
偌大的江湖,刀光剑影,有时候悄悄地便将人心中的最初的想法磨平殆尽。
“我走的时候没有回头,我原本就没有家,我连我爹娘的面都没见过。长安不属于我,长安帮也不属于,只有这里是我第一个家。”重逢后,刀无名难得听到小陌这么多真情流露的话,心里没来由一暖。
被朋友当成至亲之一,心里自然是十分窝心的。
“想进去坐坐吗?我知道,长安才是你真正的家,就当陪我吧。”
“当然可以,只是,锁已经换了……”
话音未落,小陌几乎是两根手指轻轻一拂,沉沉的铁锁“啪”地应声而开。
这种锁,对于盗圣的关门弟子来说,就是个玩具。
……
还好,这里的新租客并不在家。
里头的摆设,和从前有了很大的变化,不知是主人的意思还是租客的习惯。
唯有客厅的这张八仙桌,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已旧了不少。
两个人在桌旁坐下,刀无名仍然坚定地追问:“为什么要做这一行?”
“你觉得杀人很恶毒,是吗?”
“不,是为钱杀人。”
“我不为钱,你怎么雇我?”
“陌,我们是朋友,我可以给你三千两,甚至更多,但你能答应我从此不做这一行吗?”
“你既然讨厌杀手,又为何要雇?”
“没办法,弑叔之仇,身不由己。”
“两年前我踏入这行,就一样身不由己了。”
“如果满见到你这个样子,他一定会很难过。”
小陌像是被突然刺中了心里的痛处,眼光一寒:“他不会在意我的,你连我送他的东西都不要。”
刀无名深叹一声,轻声道:“我们四个人,满一直是最逍遥最随性的那个,他自己挣银子,混江湖,独来独往。若在他心中会有什么牵挂的话,我想,那一定就是你了。”
小陌修长的手指,突然颤了一颤。
……
“这件事一了结,我就回长安接手北长安,然后结婚。”
小陌被惊住了,转过头看着他:“结婚?”
“对,既然做帮主,自然要有个夫人,才像样”
小陌欲言又止,只是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不选择阿七?”刀无名无所顾忌,直白笑着打趣说道。
“不。”小陌摇摇头,“我是想知道,你将要娶的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其实。”刀无名淡淡一笑,“我们说的是一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