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腊月二十八,长安下了一场大雪,足足下了一夜。
酒馆开门的时候,雪深一尺,几乎没住了冷冷的长靴。
冷冷是北长安的暗器第一好手,貌美如花,却喜裹黑面巾。她人如其名,冷若冰霜,虽有出尘之貌,浑身散发出一股冷峻的气息。
一如袖中的飞刀。
……
光阴在指尖打了个转,一晃五年。
五年前的那个冬天,北长安出了两件大事,大到几乎要毁了近百年的长安帮。
一是公认的掌门接班人刀无名和南长安的小当家阿七一夜之间不知所踪,至今江湖上仍没有半点消息。
二是时任掌门,刀无名的叔叔刀红尘突然暴毙,时值腊月二十八。
一时间,北长安群龙无首,刀家再没有功高德厚之人可堪大任。
是一个人救了北长安。
袖里总是藏着两把飞刀的女人。
冷冷。
……
没人知道冷冷从哪里来,有人说是京城,有人说是洛阳。但她只用了半天时间,就让人知道了两件事情。
一、长安的所有暗器高手,没有一个是她的对手。
二、她是个美到毫巅的女子。
以貌自居的南长安掌门苏晚秋甚至都承认,冷冷比自己和阿七加起来还生得漂亮,只是她有一股与生俱来的邪气。”
用暗器的人,大抵都是有几分邪气的吧。
但邪不碍其美。
……
腊月二十七,北长安聚贤居,冷冷有客。
西湖龙井,两杯。
“来了?”冷冷头也没回,对着空气说。用暗器之人的绝技,脑后长眼。
后边人不答,轻轻地坐下来,头上的斗笠挂了厚厚的一层霜。
“雪有点大。”一个细细的男人声音,“耽搁了。”
冷冷隔着黑纱挑挑眉毛:“有消息了?”
男人点点头。
“答应了?”
“做不成。”
“做不成你过来干嘛?”
“来当面告诉你我做不成。”
冷冷声音一寒:“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不亲眼见到你,我没法做成。得满足我两个条件,才行。”
“说。”
“第一个,今晚你得把房间空出来给我住。”
“为何?”
“多问就没意思了。”
“说第二个吧。”
“除非天塌下来,否则你今晚不许踏进北长安一步。”
“好说。”
冷冷不留废话,起身欲离去。茶都没凉。
事情得从五年前刀红尘的丧事说起。
群雄无主的直接反映就是,甚至没人能为老掌门的丧事拿一个主意。
北长安人最终决定,搞个武艺比拼,谁的武功最高,谁就来主持这一场重要的丧事。
可叹的是,立志想与其他长安外的武林帮派划清界限的北长安,穷途末路之际,还是得用最原始的以武论高低来作决断,未尝不是一种讽刺。
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长安罕见地飘起了冬雨。
聚贤居外,所有北长安的高手如约而至。
其实在他们心里,谁赢谁输都无所谓。规定里并没有明确表示谁赢了就是下一任掌门,只是说,赢了的主持丧事。
可是同样也没有规定,只有北长安的人才能来。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所有北长安的高手们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算。
苏晚秋是撑着纸伞来的,夺走了聚贤居外所有的目光。
……
“不问个为什么?”男人一动不动地追问。
“不必了。”
“为什么?”
“你既然答应了,如果办不好,是知道后果的。”
“是要杀我?”
冷冷抚着茶杯的手顿了一顿,稍纵即逝。
“五年时间改变很多事很多人,我变了,但不知你是否变了?”男人缓缓道。
“说笑了,五年前谁认得谁。”冷冷戏谑的音调有了些起伏。
男人起身,除了斗笠和布衫,一身孑然。
“认得的,只是你不记得了。”
说完就走,一刻也不耽搁。
……
苏晚秋的武器,就是手里的纸伞。可满长安武林的人都知道,除了刀家的刀法,没人打得过她手里的伞。
其实当她出现在聚贤居的时候,有那么一些人还真对这个心深似海的女人抱有过一丝幻想,直到她说:
“我是来给老掌门送这一程的。”
她说的是老掌门,而不是刀掌门。
这说明了她来的目的。
从刀红尘九年前把情犊初开,偷尝禁果的她逐出北长安。她卧薪尝胆自立一派,招兵买马,偏隅长安之南,就连做梦都想报复。
别惹红颜,否则她连你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是不是谁比武赢了,谁就能主持这丧事了。”
众人面面相觑,可叹的是没有人能拿出一个主意。
雪上加霜,北长安近百年功业岌岌可危。
“那么晚秋就不客气了,敢问哪位曾经的师兄师弟师姐师妹,让晚秋献个丑。”
聚贤居前,顿时鸦雀无声。
底下的高手们,在她面前丢的脸,都不算少。
苏晚秋故意深深叹了口气:“那么,我也便不好推辞了。”
……
男人如约在晚上住进了冷冷的房间。冷冷晚上在哪里就寝,他不想也没必要知道。
斗笠上铺满了月光。
二十八的月亮,是个月牙弯。
男人是半睡半醒的。子夜,有人像是如约而至,准时到不可思议。
一把剑架在了男人的脖子上,女人用的,细剑。
“可有遗言?说于我,做得到的话,或帮你做。”年轻女子的声音。
男人懒洋洋地嚼了嚼舌头,才慢慢道:“原来是你啊。”
旁边是北长安的祠堂,名聚侠厅。
月光缱绻。
……
苏晚秋还是打了两架的。
没有悬念,一个用了七回合,一个用了九回合,之后聚贤居再无声音。
刀红尘的灵柩,就摆在大堂里,预备出殡。檀木的,香味被雨一浇,泛了潮气,馊馊的。
“那么,先开棺。”
很多人已经闭上了眼睛。
“人本生来便是不穿衣裳的,死后又何必裹得如此严实呢?帮老掌门宽衣。”
鸦雀无声。
“没人的话,只好我亲自来了。”只见她伞骨一翻,已经抵住了灵柩的一角。
北长安,几时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很多人已经在心里暗暗咒骂起来,骂的不是苏晚秋,是不负责任,只顾自己玩失踪的刀无名。
“等等。”
苏晚秋一怔,她显然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人敢站出来。
……
刺客坐在月光下,和猎物对坐着,她轻易地放弃了刺杀。
“这些年可好?”男人问。
“好。”
“在做什么?”
“杀手。”
“好人坏人都杀么?”
“恩。”
“不是要做女侠么?怎么做起了女魔头?”
刺客的眸子在月光下闪过一丝生硬的冷酷:“与你何干?”
男人并不动怒也不畏怕,只是眼光柔柔地看向那半弯月牙,浅笑着仿佛沉浸在了什么,道:
“你知道么?阿七嫁人了。”
……
当天冷冷是怎么打赢苏晚秋的,江湖上少有传闻,毕竟骄傲的长安帮要借着一个无门无派的女人的力量才能制服一个同样是女人的叛徒,并不是什么很值得传颂的事情。
人们只晓得苏晚秋的伞上,从此多了三朵牡丹花,那是被飞刀扎出的三个孔,绣上了补丁。
人们还知道,从此冷冷就住进了北长安。
呆了两年,江湖上仍没有刀无名的任何消息,有一些本来就和刀家不太对付的帮客,甚至开始建议,让冷冷来名正言顺地打理北长安,众人不置可否。
可冷冷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她在后面的三年依旧以一个外人的身份住在这里,偶尔会帮着轮流坐庄的长老们处理帮里的一些事务,可是她从来都没有想成为掌门,甚至从来都没有想加入北长安。
既然这样,她当年拯救北长安的目的是什么呢?
她说:当时正好路过,无所事事。
这个解释很艺术,艺术到就像巷子口的老人讲的传奇故事。
……
小满深夜里等的正是小陌。可他没想到,自己等到的居然是小陌。
他没想到小陌就是这个深夜刺客,他一直以为她云游四海,拜师学艺,做了她曾经最想做的女侠。行侠仗义,江湖中留香不留名。
他很想知道是什么事让她从此改变了信仰,可他又怕这个问题会刺激到她。
“没有听说。”小陌答道。
“我去过她们的家,那是个傻小子,连武功都不会,可是很热情,一直想和我交朋友。阿七知道我不会和不会武功的人交朋友的,但是看得出来,她丈夫很爱她,而她也不像是那个南长安的刁蛮小姐了。”小满一股脑说了很多。
小陌嘴角微微翘了翘。
“其实我倒觉得,这更像是你的生活。她还是该回到长安,风风光光嫁个大户,我会比较适应。”
小陌没有笑,也没有说话。
“谁让你来杀她的?”
“我可是个职业杀手。”
“哦……好吧,那么,你知道你杀的人是谁么?”
小陌摇摇头。
“为什么不会是我?”
“因为他知道我不会杀你的。”
“恩。”小满笑了笑,“好歹像是个女侠的思维了。”
……
……
那年的腊月二十八,长安下了一场大雪,足足下了一夜。
酒馆开门的时候,雪深一尺,几乎没住了冷冷的长靴。
冷冷就这么在酒馆坐了一夜。
她没喝多少酒,感觉要醉的时候就不喝了。
就这么坐了一宿,眼圈都要红了,愣是没睡。
回到北长安,才发现小满已经等了她很久了。他也没怎么睡,小陌也才离开不久。
“放心吧,刀无名会回来的。”
冷冷淡淡说:“好。”
“其实他这些年一直没有离开。”
“哦。”
“他派了人来杀你。”
冷冷微微一颤。
“其实我也不理解,有什么事情,非要靠杀人来解决呢?”
冷冷一个冷笑:“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要回去睡觉。”
“你为什么要杀人?”
“你不懂的,你不认识从前的我。”
“我说过我认识的。”
“我杀人,是为了等人。”
“等他?”
“对。”
“是不是太浪费了?”
冷冷摇摇头:“要是不杀刀红尘,我怎么走到今天的地位?不走到今天的地位,他不会出现的。”
“可他出现了么?五年了。”
冷冷没有回答。
“我见过他,他跟丐帮的三流高手打过,输的一塌糊涂。更不要提刀无名和刀红尘了。而你,是杀过刀红尘的。”
“那又怎样,说了你不会懂的,他是我丈夫。”
“哎……”小满一叹,“你越陷越深,还把路越走越窄了。”
“我自己选的。”
“为什么又要找刀无名回来。”
冷冷顿了半晌,才道:
“也许我杀了人家叔叔,于心有愧?“冷冷像是自嘲般一笑,“又也许,我真的累了吧。”
说完,和小满擦身而过。
小满没有留她再多说一句话。
雪这时突然停了,没有一丝征兆。
可寒意没减。下雪不冷,化雪冷。
……
小满在长安城郊的山路上等了很久。
这一天刀无名回到了长安,五年无主的北长安重新有了掌门,一片欢腾,武林中的百年大派这段最黑暗的时光也就此过去。
然而巧的是,五年前曾救北长安于水火的冷冷女侠前一日已不知所踪。
官道破败,马蹄声响,远处飞来一骑。
冷冷勒马,淡淡道:“怎么?还有事?”
“我上次有句话忘了说。”
“若是不重要的,就没必要说了吧。”
“你丈夫不肯见你,并非是因为你不够耀眼,相反,可能是因为你太耀眼了。”
冷冷淡淡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小满抱之一笑:“谢谢你保全了北长安,不过即使这样,刀无名也不会放过你的,就此别过,日后万事小心。”
冷冷撇出一笑:“多谢。”
“对了,需要我帮你留意你丈夫吗?找到了他,我给你消息。”
“算了,你没见过他。”
“你怎么还是不相信,我真的认识你们。”
“恩?”
“丁丑年武林大会,他是我的第二个对手,打了四个回合就输了,他竟然差点哭了,你安慰的他,我全看在眼里。那一届我是第二名,刀无名第一。”
冷冷若有所思点点头:“好像记得一点了。随意吧,也许那一天的时候,我就不想再等他了。”
“那就祝你们幸福吧。”
冷冷没有说话,拍马离去。
“那么,你去哪?”小满对着空气问。
……
小陌从暗处走了出来。
“不知道。”
“刀无名为何找你办事?”
“找的时候是不知道的,我身价高,而他有银子。”
“你没完成任务,怎么交差?”
“我想了好多天,我不做了。”
“不做杀手了?”
“恩。”
“说话算数?”
“恩。”
“也好,去做女侠吧。”
“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现在专门负责帮人找人,赚得很多的。”
“衙门?”
“比衙门厉害多了。”
“听起来很厉害,我可以和你一起吗?”
“当然不行。”
“为什么!”
“五年前说走就走,道别都懒得讲,想吃回头草,门儿都没有。”
“谁稀罕!要不是没有了银子,我才……”
“没银子还想去做女侠,有值钱的东西没有?”
“没有。”
“这把剑不是么?”
“你还说!我好不容易赎回来的,你个没良心的!”
“有钱了再赎回来嘛,破铜烂铁的。”
“不行……”
声音随风越飘越远,直至两匹马的影子在残阳下消失不见。
正月初七晴长安
——侠客秘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