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暖春早阳,熟悉的房间和渐渐黯淡的光。
酒醒过后看到裹衣而睡的自己,辛昕微微一叹,她默默打理好一切出门,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清理干净的门前小院,那一瞬她愣住了,眼中闪过犹豫,许久,她蠕动了一下嘴唇,那些到嘴边的话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早晨8点半,陆泽肯定还在睡,还是算了。
她默默丢掉了不知何时握在手中手上的小石子。
她不知道,陆泽这会正嘴里叼着牙刷,躲在自家窗帘后面暗中观察。
这姑奶奶啥脾气陆泽还不一清二楚,万一误会了什么,他这老宅的脆弱玻璃估计又得不保,有那么一瞬间,陆泽有了想把正对着她家院子的玻璃都换成防弹玻璃的冲动。
不过这念头没活过五秒,他惊讶的看着她放下了手中的大杀器,垂首微叹。陆泽没由来觉得今天的辛昕有点…感伤?
他就这么看着辛昕脚步轻飘的渐渐走远,一时间脑子没转过来,这不符合规矩啊,照理说这会辛昕应该已经在想办法撬门而入了,难道她酒还没醒?
哪里都表现的很不正常。
有点莫名其妙。
陆泽甩了甩头,尔后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太熟悉的电话。
“喂,张大爷嘛…啊,不好意思哈,今天不用换玻璃了,昨晚喝高看走眼了,还以为又坏了呢…啊对对,麻烦大爷了,大爷再见…”
挂了电话,陆泽背起背包,小心翼翼的关上了老宅的门,一反常态。
——————————————————————————————————
陆泽上午日常混一混,顺带跑去人事那边又是卖萌又是买咖啡的和lisa请假,磨了差不多一刻钟总算让她在请假单上签了字。
这不禁让陆泽感慨世道变迁,当年自己初入公司还是小鲜肉的时候请个假多么简单,现在…哎,不提也罢。
走过杨琼的房间,他眯着眼赏了陆泽一个中指,然后又低头忙起了手头的工作,比起他来,陆泽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不能再混的混子。
一天的朝九晚五,没有惊喜也没有太多情绪,日落时分,嘈杂的办公依旧一如以往般渐渐冷清。
陆泽收拾好东西,转头看了看背后办公室依旧通明的灯火,默默叹了口气,其实当老板真的不容易,曾几何时办公室中坐着的那个男人,有着一颗极致追寻理想的心,而现在却疲于应付各种应酬,忙东忙西,也许连他这个加班最晚的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失去了自己,向现实选择了妥协。
——————————————————————————————————
走下电梯,走过定西路,走上火车,远离都市,看着那座繁华的都市渐行渐远。
每年的这时候,无论多忙,陆泽都会选择离开,去那可以说是陌生的地方。
他心中五味杂然,有那么一瞬间,陆泽很想找个小城市,不问世事,养老而终。
——————————————————————————————————
这是一座不出名的小镇,在东海之滨,这里,是他父母相识的地方,他们相识在一个午后的车站,那天她哭得梨花带雨,离家出走的她一样忘了带返程的钱,异乡无助的她只能一个人躲在老车站黑暗的角落默默哭泣,胆小的她又不敢大声哭死,于是本来酝酿许久的一场大哭最后演变成了抽泣。
正在那时,一个少年翻墙而入,落地回眸的一瞬间,他和她眸子中都出现了对方,有时候缘分的开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他帅气,多才,似乎无所不能,少年的他似乎真的充满传奇,她温柔,沉默,无所事事,每天操心最多只是柴米油盐,那时候的上海姑娘,有的只是江南女子的柔情似水,那些多余的矫情是随着城市的改变而入侵到这一代人的灵魂之中,潜移默化,尔后愈演愈烈。
似乎故事的开始很完美。
而谁能想到,如此出色的他赌气之下居然自断前程,去追寻他心中虚无缥缈的武侠梦,做起了一个街头的小混混,而她能做的,只是每次当他血淋淋的回家,默默的为他擦拭着一个个可怕的伤口,没有埋怨,没有后悔。
如此十年,当昔日的小混混变成了家喻户晓的服装设计大师的时候,她一如既往的相夫教子,可当他慢慢走向高位时,初时的良知却也渐渐被魔都的物欲横流吞噬的一干二净。
也就是十多年前的今天,他摔门而出,她眼中满溢的眼泪被她倔强的挽留,柔弱了一辈子的女人终于倔强了一次,她不曾挽留,她选择坚守作为女人最后的尊严,幸福从来不是挽留得来的,该走的人不会留。
几天后,她留下了尚且年幼的陆泽,撒手人寰。
长大后的陆泽其实不恨她,对她来说,无依无靠的她,家和那个男人就是她的全部,而现在狠心剥夺这些的却是她曾经引以为豪的,所以她应该很绝望吧。
而当她对这个世界已经充满失望的时候,她也不在乎是否会有人埋怨她一生仅有一次的不负责任。
亲戚们选择答应她仅剩的矫情,把她的骨灰带去了他的家乡,埋在了一个离他家族墓园不远的小山坡,只是因为她想看看,多年后回来这里的负心汉,是一个,还是两个。
哪怕最终收获的注定又是一场悲剧。
陆泽嚎啕大哭,在她的墓前,积蓄的这些年无法与人诉说的委屈苦楚宣泄而出,她依旧满脸和蔼得看着陆泽,一如从前。
去年送来的百合花早已凋谢,那些馒头烧鸡也不知被哪个拾荒者拿去果腹了,陆泽没去计较,也没多余的情绪计较。
他只是哭,哭得像个孩子,在这片荒凉阴森的墓地里。
哭累了就靠在土堆前的墓碑上,躺着发呆,也许比起那间老宅,这边冰凉的土地,和常年吹拂而过忽冷忽热的海风反而让他感觉更加亲切。
一如从前,一躺就是一夜。
当天色渐亮,他睁开惺忪的眼,依依不舍得离开,只留下一捧百合花,陪她度过之后的日日夜夜。
——————————————————————————————————
酒是个好东西。
所以他又来了listen。
宛如依旧在,秋冬却不知去向,他默默走到调音台边的角落,也不管自己此时有多么的狼狈。
“陆泽,你还好吧?”宛如一脸关心的看着他,她知道她的这个朋友从来不会选择隐瞒自己的情绪,而每年的这几天他都是如此…萎靡。
陆泽扯了扯嘴角,回了句没事,还好。
然后俯下身一杯杯给自己倒着酒。
是最烈的伏特加,辣喉刺激,催泪。
宛如看了眼陆泽,嘴角动了动,劝酒的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
这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
酒过三巡,陆泽已是微醺。
秋冬回来,带着一个叫丢雷的自由乐队,陆泽认识他们,陆泽眯眼看了看,发现他们的主唱似乎今天没来,也不知是生病了还是有事。
不知为何,他们的情绪有点激动,语气难免有些冲。
调音台离酒吧后场不远,陆泽将这些尽收眼底。
他起身,一把夺过秋冬手中的吉他,一边对着丢雷的几个哥们说道:“会弹如斯的调?”
丢雷的几个哥们一脸莫名其妙,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行了。”陆泽拿起吉他,走向聚光灯处,说不出的潇洒。
身后秋冬三句并两句一通解释,丢雷的哥们看陆泽的眼光就变成了同道中人。玩民谣的人大多干脆,于是他们抄起家伙,跟着陆泽走上台前。
灯光突然黯淡下来,显得站在聚光灯下的陆泽有些突兀,他清了清嗓子,闭目听着前奏。
尔后他跟着节拍,一点点缓缓的唱起熟悉的音符,一夜嚎啕之后他的嗓音比起平常更加沙哑,宛如适时的降低了BGM的音量,于是自然而然,陆泽独特的嗓音吸引了listen里的大多数人。
而很多常客也认识这个每次都坐在调音台边沉默喝酒的男人,眼中自然多是惊讶。
有些突然的戛然而止,陆泽任由BGM悠扬着放着,他默默低头专心弹着吉他。闭着眼随着节拍点头。
他吐出一口酒气,尔后唱道,
“转眼如隔世,已是很多年,前路遥无可期,后路渐远,看那物是人非,已时过境迁,任世界改变,无法熄灭,熄灭…”
他唱着唱着,眼角以不知何时滑落泪水。
他放下吉他,对于台下伴随着掌声而来的一双双炽热的眼光置若罔闻。
这里毕竟是酒吧。
多数的驻唱只是魔都失意人的下酒菜。
而那么多民谣歌手崇高的理想都只是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曲唱罢,陆泽却更想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