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屈原的作品分析其人格
大江口镇中学张道良
屈原，古今中国失意文人的精神偶像。大凡文人都想知遇明君，实现理想抱负，有所作为成就，流芳后世。成则意气风发、志得意满；败则孤芳自赏、愤世嫉俗。然超越屈原精神境界者不多，屈原是后世文人精神上一座永恒的丰碑。
屈原的性格，造成了政治上的失败，成就了他人格上的伟大，都在他绚烂的作品中得到深刻而充分的体现。诗人屈原与政治人物屈原是天然矛盾的，屈原的性格成就他成为伟大的诗人，也是他政治失败的必然。
性格是人的个性心理特征的重要方面，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行为的现实，一是行为的动机和方式，其稳定性、习惯化的表现，就形成了独特的性格。性格有时就称为个性，个性是在一定社会条件和教育影响下形成的一个人比较固定的特征。性格是人格的重要组成部分，性格是决定人格的重要条件。人格指人的性格、气质、能力等特征的总和，或指人的道德品质，性格是人格的重要指标特征，从人的性格特征可以看出人格的高低。某种意义上，性格决定命运，性格决定人格。品评人物重在分析人物的性格。
人的性格不可能是绝对纯一的，它分化为一种相互对立的力量，运动变化中达成统一，即矛盾统一。表面上的对立两极，实际上是统一的，是一种性格的两个极端。性格的二重组合，正是这种自我分化、自我克服、自我统一的运动过程。性格二重组合原理，其实就是打开人内心世界，揭示性格运动内在机制，更深刻反映人性格内在丰富性和复杂性，更全面的展示人的情感世界，实现典型深化目的。同一种性格，从不同角度去分析，或根据不同需要去分析，可能是完全相反的，比如对理想的执着追求，是屈原性格的主导特征，因而不苟且，不屈服，不惧斗争，但在世人看来，特别是在政治对手看来，就是不合作，不通融，顽固不化的表现。下面回顾历史上前人对屈原的评价来认识屈原的性格，再结合屈原的作品来感受屈原人格美。
屈原是一个复杂的历史存在，不同时代，不同人们，往往会对屈原做出不同的审视和评价。司马迁推崇屈原，“正道直行”，“其志洁”、“其行廉”，“虽与日月争光可也”，两人惺惺相惜。班固非难屈原，“露才扬己”，“忿对不容”，乃“贬絜狂狷景行之士”，为封建统治者代言。朱熹一面强调屈原“忠君爱国之诚心”，另一面指出屈原志行“过于中庸不可以为法”，偏离本来。现代的鲁迅将屈原比焦大，将《离骚》称之为抒写“不得帮闲的不平”之作，抨击屈原忠君的“奴性”，过于尖刻，也有新文化运动的偏激过火味。闻一多认为思想上存在着两个屈原，一个是“竭忠尽智以事其君”的集体精神的屈原，一个是“露才扬己，怨怼沉江”的个人精神的屈原，更崇拜后一个屈原。闻一多接通屈原的心录。郭沫若，心目中先后出现过两个屈原，一个是“露才扬己”，具有现代个性意识的诗人屈原，一个是明于治乱、雄才大略但有历史局限的政治家屈原。既有吻合的地方，又有因时因己需要的偏离。
后世文人在儒家正统思想的支配下，有意抹去屈原“露才扬己，怨怼沉江”一面，有意夸大屈原“竭忠尽智以事其君”的一面，结果使屈原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孤直、自负、狂狷的特点，而以“千古忠臣”，甚至“愚忠”的面目出现，这是对屈原形象的严重改塑，失去本真。中国近代化以后，屈原似乎又成了张扬个性主义的英雄，郭沫若话剧《屈原》后，屈原是冲破黑暗势力的象征，几近“完人”，形象“高大上”。其实这些对全面认识、理解、宣传屈原都是不利的，多少给人以虚空的感觉，让人不信服。屈原的性格主流是好的，但存在不少缺陷，承认屈原性格缺陷，无损屈原人格的伟大，反而有利于人们全面认识屈原的难能可贵。有缺点的战士终究是战士，再完美的苍蝇毕竟是苍蝇。屈原为理想奋勇前行，不惧一切困难，直至以身殉理想，他的人格美令后世文人感慨万千。
屈原的性格很好的体现了孔子的“狂狷”之论，其实，“狂狷”论与性格二重组合论是相通的。孔子认为“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狂”和“狷”都不追求四平八稳，只不过一个急促躁进，希望尽快把事情办好，一个拘泥迂阔，认为不是什么事情都办。“狂”是超前，“狷”是知止，都有独立思想和独立人格。屈原坚守理想，不屈从贵族势力和政治小人，就是“狂狷”的形象，范晔以为“狂”、“狷”并非对立的两极，“不为”实将“有所为”，“进取”也将“有所不取”。屈原于理想而“狂”，于世俗而“狷”，有所为有所不为，绝不”中行”，成就人格美，为精神自由而“狂狷”。
难能可贵的是，屈原突破了他的时代，屈原生活在一个氏族社会痕迹还相当明显的社会，自我往往同祖先、社稷、宗族等联系在一起，缺乏独立自在的意义和价值，但屈原是那个时代的先觉者和先行者，已经是有了个体意识的萌芽，有点“现代”风味，有时空穿越的感觉。只有当个体开始从社会群体结构中独立出来，开始萌发个性意识时，就是有怀疑精神，追求人格自尊。屈原超越了时代，注定是痛苦的，但屈原在孤独中前行，追求理想，又是不平凡的。
回顾前人的评论，结合屈原作品的品读，屈原的性格应该包括善良、高洁、热情、执着、顽强、自信、耿直、刚烈，这些性格成分更多的是展现出屈原的诗人气质，而不利于他政治斗争。善良，就会幻想；天真，过于相信别人；高洁，就会走向高傲、孤僻，不易与人相处；热情，有时难免急躁、冲动；执着，有时难免苟严、古板；顽强，过度就会顽固、执迷；自信，过度就会自恋、自大；耿直，别人看来就是执拗、乖戾；刚烈，别人看来就是强硬、桀骜。根据性格二重组合原理，对于诗人气质有利的性格对于政治斗争来说却是不适应的，诗人的浪漫与政治的务实有时是天然对立的。政治抱负是需要通过政治手段来实现的，退让、忍辱负重、迂回曲折，甚至苟且、化敌为友、与敌为伍，而屈原的诗人气质使他不善于实际的政治运作，他的性格决定了他的行为，也决定了他只能是成功的诗人，失败的政治家。楚国不幸，被秦消灭，无法完成统一中国的历史任务。后人有福，绚丽华章，后世文人精神永远得到滋润。
屈原的性格形成，理想追求、完美人格，与他少年的生活、学习是密切分不开的。屈原虽有贵族身份，但世系非嫡长子一支，按周宗法制度嫡长子继承原则，到其父时已与平民差不多，少年屈原就体察民情，深知百姓艰苦，下层官吏暴虐，长大后入郢做官能够关心民众疾苦，主张选贤授能，反对权力贵族世袭自是必然，也是投身政治、力主改革的原动力。可惜，守旧的贵族势力太大，屈原几乎是以一已之力企图改变整个楚国社会，岂能不败？！但屈原改革变法失败又是壮烈的，见其精神的倔强、人格的完美。
屈原虽然生活在楚文化氛围弥漫的南方，但也受到北方会儒家思想的熏陶，他的基本信念和人生理想都是本于儒家的精神要义。当然，屈原也接受了一定的法家思想，春秋战国的变法图强思潮肯定影响了他。再加上他拥有显赫的贵族身份和卓越的政治才干，都使他把全副生命放在谋国图治上，试图承担起“导夫先路”的使命，一心想着“及前王之踵武”（《离骚》），担任左徒时，“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可谓意气风发，惜昙花一现，遂为小人中伤，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惨遭放逐。屈原仍“忍而不能舍”，不能放弃对国事、民生、忧患的关怀和责任，政治理想、抱责、责任化为诗的倾诉。他写下的诗歌主要是政治抒情诗，言为心声，对祖国前途担忧，对自已不幸遭遇怨愤，对政治小人抨击，国破心碎，自沉汩罗，以生命殉理想，以生命殉祖国，实是悲壮。政治失败成就诗人华章，他的人格得到升华。
屈原在学习儒家典籍肯定接受了孔子的“狂狷”论，并身体力行。要想把事情办好，要想把理想实现，要想把信念坚持，就得有“狂狷”的性格，平庸的性格常是一事无成，只有舍弃，才会获得，愈想面面俱到，难免瞻前顾后、顾此失彼，不如集中一点，放弃其它，突破常规，才能成就一番事业。“狂狷”常不为人理解，只要植于仁德、大爱与智慧，爱国爱民，一路孤独前奔又何惧，屈原就是这样的孤独求美者，毕生追求“美人美形美心美政”，直至殉“美政”理想。在实现理想的征途上，屈原不迎合、不屈服，是“狷”的静定，初心不改、信念不变，九死不悔，是“狂”的勇敢。屈原有楚人的桀骜不驯和对理想的“执迷不悟”，呈现出某种宗教般的迷狂。宁可忍受痛苦以至死亡也不肯放弃，明知无济于事也要坚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有一种“蛮”的精神、“狂”的状态，性格上“顽固”，为理想、为信念而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也无悔无怨，需要这种“顽固”。用情用心的“执拗”让人感动，也让人无可奈何，不能不让人肃然起敬！
下面以《离骚》为主体，参照屈原其他诗作来认识屈原的人格美，感受他的人格魅力，得到精神上的此许抚慰。
屈原代表作《离骚》从具体主张上来讲，并不多高明，还跳不出时代的“圈圈”，对君主的忠，让人有点不屑，忠而见疑，便是怨，近于“妾妇之道”，播下了失意文人普遍存在的“弃妇心态”的种子，艾艾怨怨，对小人的喝叱，让人几分叹息又无奈，众人喧闹而独静，便是孤，近于“自命清高”，开启了失意文人普通存在的“孤傲心态”的模式。
战国末期，“大统一”时代即将来到，南北文化交融，趋同文化明显，外在权威强大，“百家争鸣”余音渐弱，文化自由时代已近尾声，先秦士人自由精神日益没落，屈原的选择很无奈，获得一个特定的君王认可方可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否则无望。尽管是一条绝路，但别无选择，难怪贾谊独独心有戚戚于屈原。
好在《离骚》还有对自我的充分肯定与赞扬，很大程序上遮掩了“忠君”的阴影，保持了个体精神的皓皓之白。先秦士人主体精神犹存，楚人桀骜不驯，尚能让屈原有精神支撑，坚持独立个性，强调自己、赞美自己，为了自己的理想，九死不悔，体解不惧。屈原忠君爱国爱民的同时，没有迷失自我，张扬个性，傲视群小。屈原是真正的战士，是历代士人的精神寄托，“衣被词人，非一代也”。
“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屈原不愿皓皓之白蒙世俗之尘埃，不自欺、不苟且，抛却周围习惯势力，尊重内心的选择，追逐理想毅然前行，人格魅力向上生长，使自己也臻于伟大。“谁可与玩斯遗芳兮？长向风而舒情！”屈原的人格高于同时代士人不知多少，成为后世士人精神标杆。
屈原从“人”的角度、“人”的立场来表达愤怒，提出诉求，光明正大，不含糊、不委婉。个人意识觉醒，尽管远不是心灵上真正的自由、人格上真正的独立，但在那个时代已非常宝贵，屈原是后世士人精神引领者。对楚王昏庸的批评，对群小阴险的痛斥，屈原很自我的评判，一个不愿屈服的人受社会压制，一个特立独行的人受集体迫害，“露才扬己”、“发愤以抒情”，面对社会习惯势力和集体绞杀，保持个性是何等的悲壮，需要多大的勇气。“曾歔欷余郁邑兮，哀朕时之不当。揽茹薏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长歌当哭，泣血而作，伟大的个性在《离骚》中生成、生长，不告饶、不阿谀、不退却、不招安，孤独傲慢，与世俗对立，奔理想而去。“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觉醒者的痛苦，最绝决的孤独，空前而绝后。“经营四方兮，周流六漠。上至列缺兮，降望大壑。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倏忽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超无为以至清兮，与泰初而为邻。”（《远游》）
屈原的诗“不遵矩度”，唱出了个性，有“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而国无人莫知我兮。”的孤独感，屈原不愿苟且，不愿迁就，不愿阴谋，他的政治失败，是取对方的立场而不改变，他的成功与辉煌，他的光荣与梦想，也是取对立的立场而不屈服。《离骚》唱出了一个强悍不屈个性心灵的痛苦心声，自我的觉醒，自我的坚持，自我的抗争，屈原的人格是伟大的。
屈原将理想的人格称为“美”人，从而“美形、美心”达成“美人”，进而实现“美政”。《抽思》“与美人抽思兮”，是诗人自比，《离骚》“曰两美其必和兮”，是以“两美”言君臣相得，屈原认为人格美包括“内美”和“修能”两个方面，《离骚》“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抽思》“骄吾以其美好兮，览余以其修姱。”表明理想人格应是内外皆修的有机统一。屈原认为人格美是以高尚的道德品质和情操为底蕴的，《怀沙》“内厚质正兮，大人所盛。”《离骚》“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抽思》“善不由外来兮，名不可以虚作。”人格美贵在名实相符，表里如一，不在乎他人评说。在《橘颂》等诗中，屈原还具体表达了对“内美”的理解，“怀乎故都”、“哀民生之多艰”、“独立不迁”、“横而不流”、“中正”、“耿介”、“秉德无私”、“重仁蹈义”等，就是爱国爱民、坚持真理、坚持正义、洁白坚贞、正直忠诚、公正无私，当然包括忠君，时代使然，无可厚非。屈原为此自豪，为此力行，保持人格，至死不渝。
屈原人格美最先集中表现在他对真的探索，善的渴望以及忧患意识。上下求索，生命不止，追求不止，少年就立下“秉德无私、参天地”（《橘颂》）的宏伟志向，力求探知宇宙本体及万物源始，写下为“为前人所不敢言”的《天问》，一生求真无悔，“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离骚》）对真的追求以善的获得为前提，力主“美政”。
屈原人格美也表现在他对善的渴望：以民为本，举贤授能，修明法度，三者统一，成就“美政”政治理想，“美政”理想是“美人”追求的发展。“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离骚》）对民生疾苦博大同情，“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哀郢》）为人民苦难而叹息流泪，揭露统治者有违天命。屈原是善良的，又是天真的，统治者的荒淫岂是一个人所能改变的？但屈原的民本思想是那个时代的空谷清音。
屈原诗作中还反复表述了举贤授能，修明法度的强烈愿望，不因政治失势，不斗个人得失，人格是高尚的。“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离骚》）借古代圣君贤王刺当时楚王。“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离骚》），对楚国贵族目无法纪进行了揭露。
屈原的人格美还表现在他的忧患意识，他吸收了孔子等先贤的忧患意识，“发愤而抒情”（《惜诵》）。“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痛苦，“美人迟暮”惆怅，但屈原更多地是对楚国前途、民众命运的深深担忧，“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离骚》）。“曾不知夏之为丘兮，孰两东门之可芜？”（《哀郢》）作品中大难临头的氛围，现实不详的预感，都反映了屈原强烈的忧患意识。
屈原“内美”、“外修”终生不渝。“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离骚》）“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涉江》）“纷郁郁其远蒸兮，满内而外扬。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思美人》）形象立于品质，内美才能外美，“虽信美而无礼兮，来违弃而改求。”（《离骚》）内外和美，才是人格美的最高层次，“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彩。”（《怀沙》）屈原以勇敢的“死”践行理想，人格是最崇高的，“伏清白以死直兮，因前往圣之所厚”（《离骚》），“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君将以为类兮”（《怀沙》），屈原“杀身成仁”，常人肃然起敬，但几人能够？！这就是屈原的伟大！
个体生命短暂，诗歌生命永恒。《离骚》等传达的上下求索精神，殉身无悔态度，美人喻托手法等永远流淌在后世文人的笔端，在两千多的历史中不断拔动人们的心弦，照亮人们前行的道路，点燃人们生活的热情。屈原的性格成就了他的高尚人格，也导致他的政治理想无法实现，但他的灿烂诗篇永远滋养着热爱他的后来者，他永远活在热爱他的人们心中，包括他的缺点。真性情的诗人，有独立的人格，自由的精神，人们长久期待。
主要参考文献：
《楚辞全译》黄寿祺、梅桐生贵州人民出版社 1984版
《屈原》孙侃浙江少儿出版社 2006版
《性格组合论》刘再复上海文艺出版社 1986版
《性格心理论》陈山梅、杨心德湖南文艺出版社 1988版
《中国美学初步》徐林祥广东人民出版社 2001版
《回溯长河之源》罗成琰湖南文艺出版社 1995版
《中国人的心灵》鲍鹏山复旦大学出版社 2017版
《中国文化的狂者精神》刘梦溪三联书店出版社 2012版
《古诗词课》叶嘉莹三联书店出版社 2018版
《简明中国文学史》骆玉明复旦大学出版社 2015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