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护着朱有学,那数百庄户中走出三五个老者,俱都麻布包头,皂色袍子,草靴内兽皮裹脚。虽然陈旧,却也齐整。
其他人等,破烂衣着、草靴,多是不蔽体者。出了门,三五人、十多个挤作一团,袖手、收腰,翘着污杂杂的脑袋瞧看朱由学处。
那老者与客桦言说两句,方定下眼神,知道眼前稚童是主人家,拜向朱由学道:“主家减半冬粮,庄户门俱都感恩,小老儿给小爷磕头。”
“给小爷磕头”、“给老爷磕头!”数百庄户门早知减半冬粮之事,见老者跪地,也都敬畏着跪下,乱糟糟喊一通,虽然无甚神气,但心怀感激,总有几分响亮。
朱由学道:“老丈,都起来吧!”
客桦扶起老人,庄户门也都起身。
朱由学近前笑道:“几位老丈新年好!”
几个老丈身子立时屈的朱由学一般高,勾着脑袋,诚惶诚恐道:“新年好,新年好!”
朱由学只看见几个破布后脑,心中有些不快,轻声道:“几位老丈,抬起头来,咱们好好说话!”
几个老丈抬起脑袋,非是起身抬头,脖颈对折般抬起脑袋,漏出黑黝黝的脸来。那脸上,刀砍斧刻,尽是沟壑。
朱由学见了,不忍再说什么,眼看他们抬得辛苦,便道:“老丈,新年可有肉吃!”
老丈互看,道:“小爷,新年还吃了顿饱的。”
朱由学道:“那就是没了!”说着,宝珠腰间百宝囊取出荷包来,掏出两锭五两金元宝,并两块碎银,几个老丈眼珠直勾勾的盯着。
朱由学笑道:“既如此,孤请你们!劳烦老丈寻几个壮实小伙,买几头肥猪、白面,咱们吃肉。”
“吃肉~~!”朱由学声音不大,但“吃肉”二字出口,瞬间迎回一阵吞咽之声。数百人齐齐吞咽,朱由学白了脸,小宫女宝珠抱住朱由学胳膊,身子轻颤。
几百双狼眼,客桦头皮亦是发麻,朝那老丈轻咳。几个老丈须臾回过神,其一人上身不动,双脚带着身子画个半圆,嘶吼道:“大柱、二柱、石蛋滚过来。”
“老叔”、“大爷”,庄户里应声走出三个青年。
朱由学去看,说是壮实,仍旧瘦,只比李余略好些,但就寻常庄户,已属强壮。
老丈抬脚,踢大柱膝弯,骂道:“还不给小爷磕头!”
三人先看看朱由学手中银子,又吞咽几下,方跪地,“给小爷磕头!”跪在那里,不起身。
李余接过银子,递与大柱道:“拿着,小爷赏的,镇子上买几头肥猪、白面,今天吃肉。”
那大柱红了脸,倒着膝行两步,背着手不敢接。
老丈见状,上身依旧不动,抬脚将大柱踢个跪啪,喝声道:“好狗才,小爷与你,怎么不接。”
大柱起身,脸上擦了土,也不去揩,委屈道:“恁多金银,俺祖宗八代也没见过。合该买几头猪、几多白面,俺也不晓得。若被人算计了,俺非得怄死。老叔,这恁些金银,能买几头猪、几多白面?”
那老丈僵住脸,回头去看另几个,老丈们不敢迎视。庄户门也就恁多金银,能卖多少猪肉、白面说成一团,闹哄哄的没个结果。
朱由学苦笑,他临这明朝许久,市井里尚未买过东西,自然不知。
客桦接过金银,呵呵笑道:“李公公,此事交与小的。”与那大柱道:“恁多金银能买很多肥猪、白面,你们三个是拿不动的,再叫几个人来。跟着他就可。”
客桦将金银交与酒楼活计之一,领着十个青壮庄户,拉车挑担,其余庄户艳羡里欢天喜地的去了。
采买队伍离去,庄户院墙里又漏出些脑袋来看朱由学,甚有些光屁股蛋的孩童。
朱由学不免好奇,客桦道:“庄户穷苦,家中也只两三身衣裳。夏秋天暖时还可,冬天苦寒,若是出门,两三身衣裳穿于一身,家中女人窝在被床中。许是听闻殿下赏了肉,才出来一看。”
朱由学闻言,这才发觉,庄户里无一个女人、孩童。
几位老丈请朱由学祠堂说话,那是他们唯一能待客之处。庄户有李、杨、孙三大姓,三姓共用一屋院,三间独立堂屋,杨姓祠堂居中、稍矮,李、孙隔墙而建。
祠堂不敢开门,使朱由学朝礼。摆下桌椅,烧下石砖火炉。
肉、面虽未买回,做饭摆宴的家伙什却已备下,就在这祠堂大院内外。
和泥堆灶、垒砖铺案,抱柴的,扛木的,抬桌的,数十号人,几个老丈往来指使。又出去几个汉子,归来时衣服薄了一层,领回几个婆娘与闺女,就灶火边刷锅摘菜,泡发些萝卜干之类。
无事庄户探着院门看稀奇,院门地方不足,又扒院墙。李余担忧朱由学安全,与老丈说了,几个老头嗓门吼的震天响,领着本家子侄将人尽赶回家,又遣几个汉子接采买队伍。
采买归来,四头肥猪、一只羊,白面、莲菜及些干菜、点心。十余个汉子皆是满满当当,或挑或赶,虽满头满脸泥汗,却俱都咧着嘴,不见一丝苦色。
家家户户过大节般,涌作一堆去迎,那家中妇人也都披着被子往前挤。
入了祠堂,老丈见了活猪,要亲自去宰,几个壮小伙,笑呵呵的夺了刀,几个按住一头,宰杀了。血、下水俱都清洗,下锅炖煮。
宝珠见了,咦声道:“这猪肠怎好吃下去!”
朱由学道:“前次,福源酒楼那场鲁菜席,就有一道九转大肠的名菜。”
宝珠呆了脸,转即青白,讷讷道:“我怎不知,那奴岂不吃了!”
朱由学呵呵一笑,“就怕你吃不得,放心,席上没有!”
宝珠拍拍小胸脯,“吓死奴了,再不吃鲁菜。”说罢,百宝囊里取出糖果含了,压住呕欲。满院血腥,朱由学也有些难耐,亦拿了颗窝丝虎眼糖含在口中。
午后,朱由学闻着肉香,早是饥肠辘辘。
几位老丈,领着四个抬食盒的青壮,道:“小爷,羊肉已蒸的酥烂,请您享用!”
那唯一一只羊,已是蒸全羊,趴在食盒内,热气蒸腾。香气入鼻,朱由学更觉饥饿,笑道:“孤等几个,怎吃的这许多。李余,留下一半。”
李余捉起分肉刀,留下羊头,居中将羊分作两半。
朱由学道:“几位老丈,年岁既大,羊肉滋补易食,合该享用。”
几个老丈,跪叩谢赏,而后大吼道:“开宴。”
朱由学又要了猪脸、猪耳,就着蘸料,味道虽远不及宫中,但看着庄户不拘何处,满院、满街的蹲坐,左拿大饼、馒头,右端海瓷大碗,一通大嚼。这顿饭,别有一番田园滋味。
金乌将下,大宴早结。几个老丈将朱由学送至庄前,拍着胸脯保证,定好好打理田地,保有个好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