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去后不久,李余疾跑归来,裘衣、裘帽堆了好厚一层雪花。扫去雪花,室外火炉烤去寒气,方才进屋,跪拜道:“小爷,奴婢无能,去的晚了。奴婢到时,太医院诸医已尽去了太子寝殿。奴才又去太子寝殿,被锦衣卫、东厂拦住。”
朱由学道:“罢了,母亲已醒,没甚大碍。”
李余欢喜道:“娘娘洪福齐天!”
朱由学问:“你去父亲寝殿,可有探听到什么,父亲身子可好?”
李余道:“奴婢被拦在寝殿院门处,急着回报小爷,未及探听。不过奴婢临走时,看见李阁佬、吴阁佬在园中说话,面上无甚忧急之色。”
“果无甚忧急?”
李余略作沉吟,肯定道:“确无甚忧急。”
妥了,定是那个蠢笨的棍打太子案。
傍晚时,李余探得消息,果是一人持棍棒入太子寝殿,欲打杀太子,为宫人所阻,太子无事。梃击案,大戏上演。
寝殿书房,朱由学写罢一篇打字,今日未教客印月服侍,“李余,你与孤说一说,郑贵妃执掌六宫,行事如何?”
李余道:“小爷问这些做什么?”
梃击案虽已了结,张差以神经病症患者身份处死,郑贵妃宫中內侍庞宝、刘成秘密杖毙于内廷,福王出太庙而之国。但现在论说郑贵妃,还是在慈庆宫中,极不妥,李余不愿、不敢多言。
朱由学笑道:“这里只咱两个,孤还能拿你个太监脑袋换富贵不成!”
李余笑道:“奴婢常在慈庆宫中,外间知得不多,况福王爷与太子爷之事,那样凶险,太子千岁爷与娘娘那样,小爷知道,委实不便问询。但奴婢多少听闻了些,贵妃娘娘处置宫人极严,有功却也重赏的。”
朱由学道:“那就是赏罚分明,无有冤枉、偏帮了。”
李余点头道:“是,六宫宫人说起贵妃娘娘,既敬且畏。”
朱由学哈哈一笑,“好了,今天这幅字如何?”
李余赞道:“极好,极好。”
朱由学收了笔,闭目靠躺椅中,心中思量道:“小家里,郑贵妃能得万历皇帝由始至终的欢喜。大家里,管理六宫,处事分明,宫人既敬且畏。这样有手段、心术的女人,怎会做出梃击案如此蠢笨举动,莫不是关心则乱?”
“国本案风风雨雨三十年,几多风浪,关心的地方多不胜数。便是关心,以贵妃娘娘的能量,不说寻个专业人士。既连人带棍都混进去了,再加把短刀,总不成问题,棍子哪比刀好使。”
如今福王之国,朱常洛太子之位再无动摇之虞,三十年谋划成空。这梃击的算甚么,鱼死网破,就凭一根棍子?
若说是太子自演苦肉计,倒有几分可能。虽说宫里,万历不喜朱常洛,郑贵妃执管后宫,每日盯着要拿他的痛脚。
但毕竟独掌慈庆宫,又有文华殿那一班拥趸,朱常洛真有心作为,外廷及宫外可借助的力量非郑贵妃能比。
可庞宝、刘成乃郑贵妃内侍,一介奴婢,若是出卖主子,哪怕借此立下泼天功勋,也绝落不着好。
如此种种,朱有学只得一个猜想:张差、庞宝、刘成皆是死士。
哈,朱有学也觉好笑!死士岂是那么容易得的,庞宝、刘成自小入宫,服侍郑贵妃多年。只这两人,小小阉宦,绝无可能是死士。
“李余,客桦传信,春耕将始,是要采买些耕牛?”想不通便不再想,今福王之国,太子稳当,往事飘烟既散,经营起田庄,朱有学再无负担。
李余道:“是,客桦说往年春耕皆靠人力,易误农时,且墒沟浅薄,不利收成。”
“许久未出宫散心了,天朗气清,正是踏春好时节。吩咐魏进忠,明日出宫。”
“是。”
翌日,魏进忠领着,朱有学几个作内宦妆扮,绕经甲子库出宫。没法子,太子遇刺,福王之国,朱有学内外俱没了助力、因由,再要出宫,唯有偷渡。
福源酒楼后院,客桦进诸月账簿,朱有学翻看了,经营的极好。仅正月纯利就足银两千五百,二、三月虽然陡降,五百两纯利却还有的。
合住账簿,朱有学满意道:“客印月,孤要多谢你,荐了客桦这样好管事。”
客印月福身,娇声道:“岂当殿下谢。也是殿下抬举,将这样大酒楼与他管着,奴那当铺大小尚不足此处什二呢。”
朱有学笑道:“你的功劳便是你的,孤有功必赏。客桦,孤本意将酒楼暂交你经营,不使荒废,将来好另作他用。目今看来,你能为极大,酒楼能得此厚利,你的功劳、苦劳甚高。孤记着,待忙了庄田春耕,一并奖之。”
客桦躬身应谢,道:“小人亏得殿下信任,才立下头领的苦劳。若说大功,还是酒楼诸人出力最多,无他们帮衬,小的纵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朱有学道:“孤都记得!春暖将至,酒楼诸人忙碌数月,各与两套表里,本月银加五成。”
客桦跪地山呼拜谢。
吃罢饭,客桦着人接来庄户三老早已等着,采买农畜之类,这些田里滚了一辈子的老农更熟稔,一行人往城东牙行驶去。
明朝商贸牙行极盛,油盐鱼米至骡马牲畜,无牙行经纪关说不得成,更府台立下规矩,凡有牙行处,买卖粜籴必经牙侩。
京东通州最盛,有五十八家。京城东南也是牙行盛行处,客桦前次应朱由学之命,契买男女各五,亦是经牙行关说。今次入够耕牛驽马百头,非经牙行不可。
马车分内外两间,用木门、厚帘隔开,外间与车把式轮休取暖。朱由学、客印月、宝珠在内,客桦外间说道:“小爷,此处牙行非官即贵,脚跟不硬的站不住,信用自不必担忧。”
朱由学受着大小两个美人伺候,说道:“我知道,非信你不过。只是近来宫中多波折,心中烦闷,故随你看一看世情繁华。前次,田庄交代之事,你可办好了。”
客桦道:“俱办好了。泥瓦、瓷器各招徕二十户,浸染稍难些,只有八户。六畜之骨,收了三万斤。小的已着人清洗过,堆放田庄院中。硫磺收了五百斤,磁石二十四块。”
客印月好奇道:“小爷,收那六畜骨头作甚,怪腥臭的?”
朱由学眨眨眼,笑道:“秘密!”
到牙行地界,果是买卖汇聚处,人畜如织,比之崇文门还要繁茂,却也更脏乱。
那贩鱼卖虾的腥臭不说。牙行经纪多掌商贾市情才好交易,故底下多是泼皮、帮闲的包打听,这些人稂莠不齐,若遇得大户好买卖,几家争执,谩骂斗殴也是常见。
至于那贩牛马、人口,至自标自卖的,吵吵闹闹,人畜混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