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晚,户部屡使朱由学减免祭塔拨银,致使父子争执的事儿遍传内外廷。
万历皇帝知晓后,虽恼文华殿之事,朱由学的不配合,终究好过外廷。朱由学又是被外廷欺负,万历颇有些感同己受。
翌日清晨,乾清宫管事常云传谕文化殿,斥责内阁作假祭坛之事,糊弄太祖、成祖,勒令内阁着实照办,不得减免一分。
司礼监掌印太监李恩,入青宫,将朱常洛不挂怀子孙身体的事儿好生说道,训了许多重话,朱常洛汗渍津津的跪听。待李恩走后,虽极不快活,却仍遣王安往王才人处送了好些滋补之物。
王才人心中不安,朱由学笑呵呵接过。
当日午间,吏部尚书赵焕晃悠着,青宫面见朱常洛。无他,还是户部拨银的事儿。
那赵焕已七十有四,前些年六部缺员,独他一个掌印官,也算是算是一部官场传奇。此人不结党,不结社。虽无机敏,胜在踏实。
吏部尚书何以掺和户部的事儿,年龄大分量重,兢兢业业半生,数年六部独苗,满朝文物于皇家跟前,只他体面最大。
赵焕本不欲来,前日东林言官参了他一本,名“党同伐异”。赵焕籍齐鲁,这样一个老臣,还高居天官。虽与齐党无甚关联,但除患于未然。
朱常洛搀扶着赵焕,安坐圈椅,命宫人上热茶、点心,遣人叫朱由学。
朱由学入殿,赵焕起身要拜。只见他须发皆白,面沟皮壑,朱由学恐他出事,急步上前扶住,说道:“老丈,不必多礼。小子一介稚童,哪当得老人家的礼。”
赵焕颤颤的起身,老脸浮笑,抚须大慰道:“久闻皇三孙殿下知礼贤孝,今日所见,名不虚传。”
朱常洛眉角跳起,斜视朱由学。贤孝知礼?就这悖逆混账,不当人子的。虽不认同,但不好逆老臣的话,再者子不教父之过来着。
朱由学厚着脸皮,笑道:“不敢当老丈夸赞,还不知老丈寻小子何事。”
赵焕正服,叉手躬身一拜,说道:“前次户部高朗中多有言语不逊,冲撞了殿下。臣,今日专为致歉。”
朱由学呵呵直笑,受过礼,才去搀赵焕,缓缓道:“老丈多礼。小子亦多有气盛之处,非高郎中一人之错。老丈既与他陪话,小子岂有不宥之礼。”
“如此,老丈与父亲说事,小子不多搅扰。母亲那里还炖了汤,不好久待,老丈保重身体,告辞。”
朱由学快嘴说罢,即起身回返。待赵焕省悟,朱由学一只脚已跨过门槛,赵焕啊了一声,急去看朱常洛。
朱常洛暗恼,好个悖逆的混账,喝声道:“你走甚么,与孤回来。”
朱由学上身半扭,左看右顾,手指鼻端,“你,与我说话?”
朱常洛怒拍桌面,“除了你,还有哪个?”
朱由学低了头,收脚回返,嘟嘟囔囔道:“咱两个又不熟,三四年不见露面,谁晓得你会与我说话。”
说是嘟囔,偏殿中宫人尽听的分明。朱常洛面色由红转青,赵焕须臾回过神,昂首看房梁雕文,王安急挥退宫人。
朱由学立身厅堂,不说话,只拿眼询问朱常洛。朱常洛气得胃疼,偏又好强,不肯让朱由学看见,背手抓蟠龙袍下摆,孤忍。
两父子小眼瞪大眼,不是个事儿,王安急的直同赵焕打眼色。
赵焕会意,出身叉手拜首,苦笑道:“皇三孙殿下,非是太子殿下滞留,实乃臣尚有事求告殿下。”
朱由学收回目光,眨眨酸涩眼睛,奇道:“老丈,有事怎不早说,害我苦等。”
赵焕再拜,“是,是臣疏漏。使太子殿下与皇三孙殿下父子相误,臣知错。”
上方朱常洛道:“赵卿,不关你事,这逆子心怀怨怼,借机生事。孤定要好好惩治一番,好教他知道、知道孝道。”
朱由学瞪眼,“子不教父子过,还未听闻儿子患病数月,全然不知之父,不怕人笑话。”
“你个逆子,说甚!”
“我说甚,那日皇爷爷之言,莫非假的不成。”朱由学一步不退,今儿个有前廷老臣见证,誓要将呐喊进行到底。
朱常洛呐言无语,那日万历责怪,见证的宫人不知多少。万历金口一开,他否认不得。
赵焕转圜道:“今日千错万错,尽是臣叨扰皇三孙殿下之错。殿下,老臣请罪,万望殿下能父子情谐,终究血浓于水。”说罢,就要大礼跪拜朱由学。
朱由学扶住,无奈道:“罢了,罢了。小子哪敢受老丈大礼,今次且看老丈面上,暂不与那人计较。老丈,你有甚事还请速速说来,久不归家,恐家慈挂怀。”
朱常洛听不得他的混账言语,甚么“那人”、“久不归家”,父亲不会称呼,慈庆宫不是你家么?但看赵焕恳求,王安抚背劝慰,终究舒口长气,未再开口。
赵焕面带羞愧,说道:“此话颇难出口,但国库艰难,老臣豁去这张老皮,再求殿下。那祭坛拨银,万请殿下通融。”
刚受万历皇明旨训斥,减免二字再不好明说。
朱由学心中呵笑,万历活人斗不过尔等,借亡人名义反让你无还手之力。既经咱的口占便宜,岂有不付辛苦费的道理。
虽这口亦是咱为钱临时编的瞎话,但瞎话也要脑细胞的,怎可见肥羊而不宰,也好补补身子。
故作不明,恭声说道:“既然老丈开口,小子岂有不允之礼。依皇爷爷所言,我哥哥何时出阁读书,何时再与小子就是,我不急。届时双喜临门,太祖爷爷、成祖爷爷想来极喜欢。”
赵焕无语望去,这小爷好记仇。
朱由学推脱不应实话,朱常洛挥手道:“老子懒与你掰扯。王伴伴,请王才人来。”
前次减免魏朝回报,王才人出力颇多,还比朱由学温婉,好说话。
朱由学冷笑,怎不明朱常洛意思。将减免功劳安与王才人,一是自减锋芒,二则为王才人赢些朱常洛的好印象,目今看来全无用处。张臂拦住王安,道:“不必,家母身子有恙,不堪劳动,我家事全凭我拿主意。”
朱常洛怒道:“你家,莫不是孤家,甚么时候凭你做主?”
朱由校翻起白眼,撇嘴道:“你既要做主,还搅扰我母子做甚。”
“你个逆子——”朱常洛五指横张,似要动手,朱由学怡然不惧。万历正不爽,只等你送把柄。
赵焕见闹的不像话,躬身拜倒:“太子殿下息怒。皇三孙殿下,请听老臣一言。”
朱由学恭声道:“老丈请讲。”
赵焕道:“那祭坛之事,非是臣等不尊太祖、成祖旨意,委实户部艰难,只勉强维持,殿下体谅则个。算老臣同殿下求个致仕功绩,锦衣回想,再风光一遭。”
朱由学未言,上方朱常洛急道:“赵卿,一纸参劾罢了,怎到这等地步。”
赵焕摇头苦笑,满腔无奈,若非叶向高数求,他怎会拿老脸为他人错处陪话,况那弹劾之人还是叶向高之东林一党。
幸他年岁悬车,再无精力恋栈不去,正借这不计前嫌的功绩,唾那“党同伐异”的下流胚子满脸花开。
朱由学来回瞟动眼珠,看情势,赵焕此行故事不少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