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阑珊,远处的宫城灯火辉煌。
俯瞰近处,汴水依旧,河道中画舫穿梭,流光溢彩。街上车水马龙,人头熙熙攘攘,不时在两侧的摊位上挑挑拣拣,和小商贩们砍着价钱。汴河大街两侧的店铺里亮如白昼,辉煌间,一直铺排到大相国寺。
无栏,远眺,脚下烛火悠悠,恍若天上人间。
女墙内的树木婆娑,后面的平台上站着一老一小,风从北来,浮动着他们的衣袂微飘,月亮半升,阳光还没有完全褪尽。
桑维翰捋须,怅惘道:
“小子,你的胆子不小,觐见不去皇宫,竟还要皇上到这里来。你可知道,皇上已经不是原来的皇上,你在他的心目中也不是原来的你了。不消说,冯玉在他的耳畔没少说你的坏话。
况且,你的手段也着实令人心悸,你彰德军下手太过狠辣。李彝殷的奏报已经传来,十数万人没了啊,你在京城中已经有了韩屠夫之名。”
韩枫笑道:“他的皇宫里尽是民脂民膏,小子才懒得去。至于在河套的杀戮,桑相,你也觉的我的杀孽过重吗?”
桑维翰叹了口气:“老夫早已不是桑相了,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开封尹而已。至于杀孽是否过重?老夫不知,这与我儒家仁恕之道实在是相距太远。”
韩枫笑道:“王道只能用在内部,而对于异族,千百年来,我儒家的仁恕可曾真正起到过作用?胡人皆乃畏威不怀德之辈,孱弱时蛰伏,而当你汉人病弱时他们就化身为狼,重新又扑了过来撕扯你的血肉。”
桑维翰叹道:“可党项人现在并未反叛,他李彝殷还是朝廷节度使。”
韩枫撇撇嘴道:“笑话,他平夏部李彝殷凭什么上奏西路党项之事?他拓跋部与灵州党项何干?那是因为,西路党项暗中已是拓跋家族的了。
我要是不下辣手,等他们再吞并折家部和南山部,统一党项数十万部族吗?桑相,胡人全民皆兵,那就是数十万引弓之士,可以立国了啊!如果河套有失,我中原战马来源塞绝,那就真的再也翻不过身来了。”
桑维翰一叹:“诚然如此,还是令人于心不忍啊。”
韩枫也一叹:“真是吊诡,朝中这些人也不想想。在过去的两年中,契丹人杀我中原百姓不下百万,你们偏不去说,而是纠缠内部。难道说,敌人比自己人更值得宽恕?难道说,胡人的命更贵?桑相,我汉人是要好好学习下游牧民族了,该残酷时一定要残酷,以杀,才能止杀!”
桑维翰一叹,岔开话题:“皇上至今未回音讯,你说他是否会来?”
韩枫撇撇嘴:“他愿来不来,反正我明早就动身。”
桑维翰上下打量了韩枫一番:“小子,我发现你心中实无对皇权的敬意,你可不要做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我中原再折腾不起了。”
韩枫一笑:“小子才不稀罕那个破位置。不过,皇权必须受到限制,治国,应当集中众人的智慧,防止庸君误国。”
桑维翰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子,你且仔细说来。”
韩枫突然道:“桑相,皇上来了!”
桑维翰定睛看去,只间远远地,马行街上行人纷纷避让,一队精骑南来,依稀间,黄罗伞下,一亮黑色轿厢车缓缓而来。桑维翰也叹了口气,皇上没有微服私访,这就是要公事公办吗?
一队精骑跨过了汴水,团团围住了第二楼。须臾,宁掌柜在大厅中抱拳:“各位,实在抱歉,皇上有要事马上就到,敬请各位离去,小店酒资全免啊!”
月光皎洁中,黑色鎏金轿厢车缓缓停在了门口。
韩枫很狗腿的一路小跑,殷勤的打开车门,随即搀着石重贵下车。韩枫笑道:“皇上别来无恙,想煞小子了。哇塞!吃顿饭而已,好大的阵仗啊!”
石重贵脸上一僵,有些讪讪。
车上却又下来一人,紫袍绶带,面如冠玉,正是冯玉。冯玉正色道:“皇上出行,当然要堂堂煌煌!
韩枫上前,给了他一个熊抱,大力拍打着他的后背,大笑道:“不想冯相竟然与皇上同来,小子闻名已久,相识恨晚,相识恨晚,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冯玉挣脱,面红耳赤,却也不好发作。
桑维翰上前施礼道:“老臣桑维翰迎驾来迟,尚请皇上恕罪。”
石重贵眉头微皱:“桑侍中也来了?”
韩枫上前笑道:“皇上,方才小子在与桑府尹商议牟驮岗马场一事,正赶上皇上驾到。赖皇上洪福,此次灵州剿匪大捷。当然,回鹘与吐蕃两部反戈一击,在剿灭拓跋彦超中也出了大力。小子念念不忘皇上,从他们手上着实刮了些战马献给皇上,此刻万匹正在路上,全都是良马,肩高近5尺啊!”
石重贵大喜道:“什么,竟有万匹良马吗?小子,你可真是我的财星!”
几人进了大堂,乘水力升降梯缓缓而上。
顶层,瑶台大门徐徐开启,几人落座。
一组组的漂亮的贝壳吊灯,漂亮的贝瓣中,洁白的牛油大蜡洒下了柔和的光,与长桌上的烛台交相辉映。
烛光中,韩枫将一叠飞钱笑道:“全赖皇上洪福,水冶坊与铜冶坊发展迅猛,小子想到皇上已派出大军,提前支取了十五万贯以备皇上急用。”
比去年着实多了不少啊,石重贵大喜,这小子总是这般为朕着想!
石重贵看了眼旁边目光热烈的冯玉,珍重的将那叠飞钱收入了怀中,撇撇嘴不虞道:“冯玉,你总在朕面前说,水冶坊与铜冶坊的管理混乱,人浮于事,生产一塌糊涂。瞧瞧,这是什么?”。
韩枫似笑非笑的看了看冯玉,抱拳道:“侍中真是为国操劳,在千头万绪之中还关切到相州一隅,实在是令人佩服。不知侍中是如何知道,水冶坊在小子手中管理混乱的?
冯玉一僵,讪讪道:“哦!那个,是下面人上报的。”
韩枫转向石重贵道:“唉!请皇上恕罪,水冶坊在微臣的混乱管理下,每年的产出增加才不到一倍,实在是有负皇上所托。请皇上收回成命,另外派人。所谓狗咬一口,入木三分,这水冶坊,小子不干了。”
石重贵刚欲开口,冯玉抢先赔笑道:“安阳候,这只是下面人乱报,皇上他对你还是很信任的,你怎可用撂挑子威胁?”
韩枫一笑:“此言差矣,皇上英武明睿,小子佩服的是五体投地,而皇上对小子也是恩重如山。只不过,小子不能一边呕心沥血,一边任由朝中有恶犬狂吠构陷。”接着,韩枫笑吟吟转向了冯玉:“冯侍中,我可不是在说你是恶狗,你有那份锋利的牙口吗?没有嘛,所以你绝不是恶犬,你说可对?”
这人竟然当面骂街,冯玉一时懵住了,脸色青黄变幻。
石重贵心中一叹,这小子还只是一个小娃时,就敢与景延广当面硬扛,何况是你一个冯玉?不过,朕还就取他这一点,直肠子。直肠子的人不可怕,因为他们不会包藏祸心。石重贵当即道:“冯玉,你回去将那个构陷之人拿下,严加拷问。总这般捕风捉影的,忒不稳重了!”
冯玉脸色灰暗,郁闷道:“微臣遵旨!”
随即,酒保端上前菜。
韩枫遥举酒杯与石重贵一碰,二人轻啜了一口。
石重贵看着盘子有点发愣,只见面前有个方形的藤盘,里面有个小藤篮,叠成花瓣状的麻布巾里,裹着一簇金黄的小圆棒。藤盘上另有些焦黄的小圆包,上面撒着白芝麻,再旁边是几片蜂窝孔的面点,散发着浓浓的麦香。
有一个长条形的长碟,共有三格,一格是盐末,一格是金黄色的素油,一叠是黑黑的液体。旁边的小碟子里是粉红色的肉糕,顶层是晶莹的肉冻。
韩枫一笑:“皇上,这是瑶台特供新品,我第二楼从南汉的大食船队聘请了一位大秦国高厨。这叫面包,有佛卡夏、面包棒和夏巴塔三种,哦!可以蘸着盐末、黑醋与橄榄油吃,也可以抹上层鹅肝酱。”
石重贵大喜,这小子弄得东西就是别致。
他学着韩枫撕开一片小圆包,蘸了加盐的素油与黑醋,咀嚼几下,只觉得口中一股生油味道怪怪的,但那黑醋却很酸香。慢慢的,舌尖绽开麦香,不禁道了声奇怪,不由得又撕了一片面包。在品尝了面包棒的焦脆后,他接过韩枫递过来的鹅肝酱面包片,刚一入口,一股细腻浓腴绽放在舌尖,入口即化。
石重贵不禁大赞道:“这鹅肝酱配上面包真是绝配,小子,你可真会享受!”
喝着香浓的奶油蘑菇汤,冯玉缓了过来:
“安阳候,夏州李彝殷上表,说你们将灵州党项人十几万尽数杀了,实在是太过残酷,请朝廷伸张正义,朝中这些天可是议论纷纷啊!”
韩枫一笑:“冯节度与我的奏报中写的很清楚,战阵上是我们消灭的拓跋彦超,他竟然胆敢率众数万攻打灵州城,必须歼灭。至于灭族一事,这就与冯节度和小子无关了,那都是石存的回鹘部与乜厮褒的吐蕃部干的,我们也不好管,之前党项人欺负回鹘人与吐蕃人太厉害了。”
冯玉一哽:“可李彝殷的奏报中可不是如此说的。”
石重贵心中一凛,侧身看着韩枫。
他却没法说,因为李彝殷的奏章中说,韩枫联结了府谷折家,联结了灵州,又联结了延州,此刻业已控制了河套一代。彰德军的战力太过强悍,朝中无人能制,他担心,如此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