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杰农最终没说什么,但他能很容易便领会到娜塔莉亚的想法。
她说得没错。如果是一群人分担共同伤害的话,自然更容易全员保全性命。而人数越少,风险便越大,甚至存在团灭的可能。从结果来看,娜塔莉亚的说法非常可取呢。
……但那也太残酷了些。对每个人来说,都过于残酷了。
“你疯了吗,他们只是被无辜牵连进来的。”
阿尔杰农几乎立即便反驳道,声音也愈发沉冷。他也知道手上的链条自己没法很快地挣脱了,索性不再去理会。那双蓝绿色的眼睛里面翻涌着危险的不信任,还有被压抑的些微怒火。
“我们也是同样被牵连进来的。”娜塔莉亚分毫情面都不留。“只是这帮废物没能力也没胆子去止损,而我们可能做得到而已。”
她没有再说话,而是重新将遮阳帽按在头顶,又架上一副深色的太阳眼镜。
这么做还是有道理的——因为氢氰酸对人类裸露在外的皮肤也有腐蚀性。虽说可能用处不大,但至少,这些普通遮阳用的器具也勉勉强强地充当了一回防护衣,保护住了一些重要器官。
(想要直接冲进去啊……很拼命的行为。)
他看着娜塔莉亚四下张望,然后从一旁的卫生间门口拎起一个透明的塑料桶。她哗啦一声将里面多余的水尽数倒出去,最终将目光转向了那个人们纷纷逃离的方向。
“走了。”
她轻道。但是阿尔杰农没看见她张嘴,她的声音便传到了他的脑海里面。或许娜塔莉亚将自己要说的话通过她【关联】的能力,直接传到了自己的脑子里面了呢?现在也只有这种解释比较合理了。
但这却让阿尔杰农更为忌惮起来。
(如果真的是这样……)
(她是不是也能通过反向的【关联】,读取其他人的想法呢?)
(比如,现在正与她连在一起的,我的想法?)
他被这种可能性惊到了。而仔细一想,这或许并不荒谬。既然关联起来的可以是【感官】和【伤害】,而且可以控制是单向还是双向,那么她当然可以单方面读取自己的脑波了!
是怀疑。他没法不去怀疑这个刚认识了不到一天的女孩儿。而且所有的不平常的事,也几乎全是在遇到她之后发生的。包括那个远在美洲大陆的所谓SPW,以及关于约书亚身上的重重疑点……甚至还有关于“齐贝林”的事。
她也许知道很多,但没人清楚她的目的。显而易见她是个危险的人,但偏偏,除了暂时的合作,他没有任何其他的思路和选择。
阿尔杰农感到有点心惊胆战,他感觉自己此刻像是没穿衣服就在西伯利亚平原撒欢着跑,没有半点秘密可言。他看向娜塔莉亚的目光中,也多了几许不善的意味。
(现在只能庆幸,她的目标——不管是什么目标——暂时与我们没有任何冲突。她要找的线索跟约书亚有关,不是吗。这就意味着,至少在表面上,她不会做出伤害约书亚的事。而我和海登堡也足以在一定程度上牵制住她。毕竟她的替身是辅助类型,在独自的战斗中占不到很多先手机会。)
他这么想着,蓝绿色的眼睛里面隐隐地闪着冷光。
但俄罗斯女孩儿显然没想着去注意他的反应。她吞了口唾沫,紧紧地闭上了嘴又屏住呼吸,随即直向着毒性扩散的中心奔去。
嘶……
几乎同一时间,她便感到皮肤发涩,随即而来的是逐渐出现的灼烧痛感。她几乎能想到了,如果再朝里面去,自己会面对怎样的伤痛——毒性的作用,越朝中间越明显呢。
(嚯……还在弥漫吗?容量还挺大的……)
“【Silver Cherubim】……到你的时间了。”
她没有说出来,而这个想法却传到了阿尔杰农的脑子里面。这个时候,阿尔杰农的体感与娜塔莉亚是相通的。不止体感,她受到的伤害也被分了差不多一半给阿尔杰农。他此刻也能明显感到皮肤表面的涩痛,他能猜到的。如果这时候没有基璐帕对伤害进行【平摊】,娜塔莉亚的体表可能会受到更严重的灼伤。
看看那些倒在最里面的人,就能明白了吧。他们的皮肤可在加速溃烂坏死呢。
而随着娜塔莉亚之前的想法,几条银白色的链条如同海洋生物的触手一般从她的后背蜿蜒窜出。但它们的速度奇快,目标也很明确——它们缠绕在娜塔莉亚裸露在外的体表,就像一层崭新的护甲。
手臂,大腿。她显然在不妨碍行动的前提下,用替身将自己全副武装。而随着她愈发靠近中心,她身上的链条便肉眼可见地变黑。——银的特点之一不就是这样吗,辨识多种毒素,什么的。
这也为娜塔莉亚带来了一阵如同失去肢体般的剧痛。
(替身受到的伤害——也会反作用给本身。)
显然她的武装是用某处的损伤作为代价的。阿尔杰农也感到背后传来一阵突兀的剧痛,但随即就没了感觉——没有了一切感觉。
他伸手试着触碰刚刚那地方,却只碰见了宛如焦炭一般的体表。
那里,连着神经系统一并被摧毁了。
(如果毒气弹在人群中央被引爆,后果恐怕不止这样了……但是,为什么?任何一个反社会的混蛋,都是以伤亡和混乱为目的的吧。)
(但是被他选择的引爆地点,是还没有几个人的门厅,而不是已经聚集了很多人的电梯或者候机室。)
(不过说到门厅……他把出口封住了呢。)
(难道他只是,不愿意让人们从出口离开而已?)
“啪。”
塑料壳与地面撞击的一声脆响。
在阿尔杰农的目光中,女孩儿已经将那只桶子扣在地面上。透过它的透明表面,他清晰地看见一枚墨绿色的弹壳。——大小竟然与普通九毫米口径子弹一致。
虽说是毒气弹,但看起来完全不像。
然后,这枚子弹竟缓缓地消失了。就在二人的目光下,平白地消失在空气中。
“……明白了,的确是替身使者。替身应该是子弹……或者枪一类的东西。替身能力大概是改变子弹的用途吧,比如把普通弹头变成毒气弹这样。”
阿尔杰农轻道,但他的脸色不怎么好看。虽然验证了刚刚的想法,但他却完全没有点放松下来的意思。
“这么说,之前杀掉游客的家伙,以及引燃外面客机的罪魁祸首,可能都是同一个人。如果能够用普通口径步枪打出这样大容量的毒气弹,那么能点燃客机的燃烧弹……大概也不在话下。”
娜塔莉亚慢慢说——不对,她没有说。她的声音在阿尔杰农脑子里面响起来,似乎就这样通过思维链接在阿尔杰农的大脑主机上。
确切的说,她现在最好不要说话。不然气流裹挟着毒物,大概会直接进入体腔,然后侵蚀呼吸道的吧。
阿尔杰农的思路与她的一致。
“至少,他能使用不止一种弹药。”他这么想着,沉思道。“我的亚列应该能从二楼那扇被击碎的窗户出去。它的视野很广,或许能找到开枪的人在哪里。找到他之后,问题才算真正能解决。”
“不过在这之前,要先把剩下的事解决掉。”
他的目光转回来,落在娜塔莉亚附近。但显而易见,他打量的是周围的空气,而非娜塔莉亚本人。
“即使我用空桶把子弹的位置扣住了,这里正常的空气流动也足以令毒气慢慢扩散。”娜塔莉亚站起身来,不耐烦地道。“我说,我们时间有限。最多四分钟就足以这些气体弥漫到楼上,我可没兴趣在那时候关联上所有人去救他们——我会直接带着乔耶尤斯跑路。”
“只有他是我的线索,我只需要保证他的安全就够了。”
阿尔杰农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女孩子正冷冷地注视着他,即使是隔着深色的遮阳镜,他也能轻易猜到她的神情。
“想都别想。”
他低声道,吐字却十分清晰。
“会耗费四分钟吗?我倒觉得它们永远没机会飘散走了。而你……也别想着把约书亚怎么样。”
娜塔莉亚缓慢地扬起一侧的眉毛。
“这些问题,只需要开一枪就解决了。”阿尔杰农没注意看她的神色变化,而是自顾自地说着话。但他的话刚出口,娜塔的神情就更为惊讶了——就像看着一个小学留级六年还没凑够毕业学分的白痴。
“在一楼开枪?你没病吧?”她几乎立刻便质疑道。“你想引起爆燃吗?现在的气体浓度几乎碰见火星就会爆炸。你不要命的话,我还要呢。”
阿尔杰农没有回应她,只是抬手将自己的替身,那只名叫【亚列】的鹰,重新放飞了。
“你在担心毒气扩散会阻碍行动吧……既然毒气弹是他的替身,那么解决掉替身使者,毒气弹的作用也会消失。你是这么想的。”
“但是我不这么想。”
“在四分钟内,找到一个用枪的超远距离替身使者,太不现实了。”
“而在一秒钟内将毒气都解决掉,却容易得多。”
娜塔莉亚终于扭头望向范围之外的阿尔杰农。她的眼神从看疯子的好笑慢慢变了,变成有点意外的不可思议。
“将毒气解决掉……?!你是想?”
她隐隐察觉到了一个疯狂的想法。说实在的,她不会相信这个规规矩矩的优等生会想出这样的主意。即使是她自己在执行任务,也大多不会做出这种选择。
“我想的是什么,你也猜得到吧。”阿尔杰农心平气和地说,而亚列的双翼猛地拍击着空气,卷起了一阵更大的旋风。
“我的亚列能制造出风,将气态的氢氰酸用气流聚在同一个角落里。”他慢慢解释道。而亚列则已经飞离了他的身边。随着它不断地卷起气流,娜塔莉亚能感觉到——来自几个方向的风经过了她的身边,而最后的地点,则都是一楼正厅的中央——那里早已经没了人,或者说,只有几具尸体还倒在原地。而那座装饰用的喷泉却仍然孜孜不倦地喷着水,全然没领会到人间炼狱般的情形。
“在这之后,只需要一根火柴、一颗火星,它们就会剧烈反应,然后引起爆炸。”
(……用爆炸这种剧烈的燃烧现象,强迫氢氰酸被剧烈氧化从而改变它‘有毒’的性质?亏你想得出啊,齐贝林。)
“还记得那个公式吗,娜塔莉亚。那个高温分解氢氰酸的公式……啊,说起来那应该是大学化工的课程了。”他慢悠悠地询问一句,又似乎故意惹人生气一般替她解答了这个问题。“——氢氰酸经过强氧化作用分解,生成一氧化碳,二氧化碳,氮氧化物与氰气。”
(氰气?)
娜塔莉亚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她手里刚取出来的那把手枪绕着她的手指转了两圈,又被她重新收了回去。
“……那有什么用。说得再好听,也只不过是把一种毒素变成另一种了而已。”娜塔莉亚冷冷地嘲讽道。而她的话语还没在阿尔杰农的脑内播完,便被打断了。
阿尔杰农抬头看了眼挂在机场一头的巨大表盘,又照着上面的世界时间调了自己的手表时间。
“你肯定没好好读书吧,娜塔莉亚。我记得这在课本里面写得非常明白啊。”他连头都懒得抬起来地回应一句,而直到把自己的时间与官方巴黎时间调准了之后,他才缓缓抬起头来。他闪耀的双眸里面,有一种难以言明的信心——是娜塔莉亚只在东方仗助先生眼里看到过的一种闪耀的光彩。
“不要以为我选择的位置是随机的。我向来只愿意找到最准确的答案。你不如猜猜我为什么要把毒气聚集到喷泉附近?”
“……因为氢氰酸的分解产物之一,有毒的氰气,最大的特性之一就是易溶于水啊。”
尘埃落定一般,阿尔杰农露出了自信又自傲的笑容,如同完美地完成了一场超纲三年的考试。他也许从没想过,自己参加理化竞赛的知识,竟有一天在这种情况下派上了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