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往事（三）
一片寂静的房间里，烛台之上，火光摇曳，可那微小的火光却并不足以让整个房间明亮起来。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响起，靠坐在床上的憔悴女人佝偻着腰，捂着嘴，不断咳嗽着，些许黑灰色霉菌从她手中散落，弄脏了床单。
这个处于地下的房间有些简陋，不，这或许并不能称作是房间，而是一间封闭的牢房。
虽然里面有床，也有一副桌椅，不过能明显的看出它们的存在与这个狭小的空间格格不入，像是刚刚搬进来不久。
嗒嗒嗒——
一阵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个男人打开了紧闭着的门，走了进来。
“派尔斯……夫人。”
特雷乌看着眼前痛苦地喘息的女人，轻声说道：
“您……还好吗？”
“啊，是特雷乌啊。没关系的，撑到几天之后还是可以的。”
派尔斯微微直起身子，尽量做出端庄的姿态，柔和地说道。
见到这样的她，特雷乌面色越发复杂，陷入了沉默。
“你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派尔斯问道。
“是陛下说……让我看您。”
特雷乌说着，垂下了头，看向了满是清理不下去的污渍的地面。
“他的原话应该不是这样吧。是让你看着我，不让我逃走吗？”
“……是。”
“不要说我现在的身体无法支撑我逃走，即使我可以离开，我也是不会自己逃走的。”
“……还有，不让莉莉薇尔殿下发现您。”
特雷乌的头越垂越低，像是不敢去看派尔斯的脸。
闻言，派尔斯摇了摇头，叹息一声，说道：
“莉莉那孩子，这几天……她还好吗？”
“莉莉薇尔殿下看上去很伤心。刚刚在陛下的怀里，哭着睡着了。”
“这样啊。”
房间里一时陷入寂静，只余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如果说对于其他的东西，我都没有什么留恋，那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莉莉了。”
半晌，派尔斯轻轻地说道。
“她一向执拗，对于我的离开，她或许无法接收。”
“殿下会想开的。”
“希望这样吧。”派尔斯似乎是在感慨着什么，说道：
“时间会冲淡一切，也许，等她长大了，会忘记我也说不定。就像我对于我的亲生父母，也只有一点点模糊的印象。”
“还有……我对德尔尼耶的……”
话语最后几个音节消失在了半空之中，除了她自己，无人能够听见。
听着派尔斯的话，特雷乌沉默着。
良久，当派尔斯带着疑惑看向他时，特雷乌突然出声，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您就没有一分一毫想要离开这里的想法吗？”
派尔斯摇了摇头，说道：
“即使我从这里逃出去，也不能再活多久了，我的身体内部已经腐化，即使是神水也无法治愈。”
“不，可以的！”
特雷乌有些激动地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臂在身前挥舞着，说道：
“只要直接使用未加稀释的神水……”
“那是用来维持各个城市，让它们不被侵蚀腐化的，不能为了我而随意浪费。而且，你是负责保管稀释的，如果被发现，即使是你，也会被惩罚的。”
“我不在乎！只要你能够继续活下去……”
“特雷乌。”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派尔斯无比认真严肃地呼唤，特雷乌一怔，渐渐冷静了下来。
“您真的……不想活下去吗？”特雷乌颓然问道。
“我并不是不想活下去。”
派尔斯移开目光，看向桌上静静燃烧着的烛火，随着燃烧，一滴珠泪从顶端缓缓划下。
“只是在我和这个国家的人们之间，我选择了他们，而不是我自己。”
她出神地看着明灭不定的火光，说道：
“神明曾经为了这片陆地献上了自己的一切，那我为了这个国家的人们，献上我的一切又何妨。”
“可是这个国家，陛下，还有那些贵族们，对您都非常轻蔑，就算是平民，也有人在背后说您脑子坏了，他们并不值得您……”
“这个国家并不仅仅只有他们，勤劳朴实的人，温和友善的人，在我小时候给予过我帮助的人，会真诚地流下眼泪，感谢我的人，还有莉莉，还有……你。”
派尔斯瘦削的脸上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虽然有很多我不喜欢的人，但是我喜欢的人也很多，即使是为了你们，我这么做也是值得的。”
特雷乌怔怔地看着她，一言不发，悬在身前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良久，他终于出声：
“哈……您这样说，我该怎样才能劝说您才行啊。”
他祈求般问道：
“就算是为了莉莉薇尔殿下，为了……我，您也不会选择活下来吗？”
“我一直对您……”
然而派尔斯抬起了一只手，阻止了他的话。
“接下来的话，就这样停留在你心里就好。你是不能继续说下去的。无论是作为我和德尔尼耶的友人，还是作为他的臣下，这样的话都是不能说的。”
“我对你只是对待友人的感情，这一点，我表现的很明显，你应该也很清楚。”
“您……一直知道？”特雷乌愣住了。
“是的。”派尔斯闭上了眼睛。
“或许只有德尔尼耶没有任何感觉。他一向这样，对于别人，完全不在意。”
“陛下并没有那么……”
“你真的这样认为？”
“虽然对您有些冷淡，可陛下他对于国家的事务的处理尽职尽责，对于莉莉薇尔殿下也十分爱护……”
“那只是他自己这样表现出来的，甚至骗过了他自己。”
派尔斯抬起头，看向棚顶，视线仿佛透过墙壁看到处在其上方某个地方的德尔尼耶。
“他认为自己爱着这个国家，爱着自己的女儿莉莉，所以勤勉地工作，关爱着莉莉。不过如果他真的爱这个国家，那他就不会只是完全遵循着过去上一任国王的治理方式，用着最平庸的方法去处理一切。如果他真的爱莉莉，就不会每次都忽视莉莉，总是说自己太忙，没有时间。”
“他继承了这个国家，不想承担改变的风险，他有了莉莉，不想被人说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
“他的本质，是为了自己。如果有一天，让他从自己和其他东西里选一个，那他选择的一定是自己。”
派尔斯收回了目光，转向看上去似乎不怎么相信她的这番话的特雷乌。
“或许你并不相信，不过……”
她顿了顿，最后还是话语一转，说道：
“算了，人本就是自私的，就这样下去，也并不会有什么影响。只要他还想维持自己光辉的形象，对于这个假面，他都会继续维持。”
“你就当我随便说的吧。”
“既然这样，那您为什么……还会爱着陛下？”特雷乌垂眸，有些落寞地问道。
派尔斯垂着头没有回答，特雷乌只能最后看了她一眼，离开了。
过了很久，安静的房间里响起了派尔斯柔和的，带着些迷惘的声音。
“我爱着……德尔尼耶？”
派尔斯沉默许久，最终轻叹一声。
“或许，我真的还爱着他吧。”
“……为什么呢……”
除了派尔斯之外，空无一人的空间里，无人应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