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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圈圈的故事

(一)

青岛的夏天,就像一部旧年文艺片。

浮光跃金的海面,沉默浓绿的树荫,单调悠长的蝉鸣。瀑布一样的阳光倾泻在海边木栈道上,七八位半裸的黝黑的男人默默地跑了过去,汗珠子从他们的身体上流淌下来,形成许多条微型的河流。一只小狗吐着舌头,又不屑又迷惑地看着这群傻瓜……

那一年,高考结束,顺利录取,一切尘埃落定,就等着上大学的日子。我在第三海水浴场的一家“风人院”帆板健身俱乐部打工。说是打工,其实是帮忙的性质,无钱可拿。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免费玩帆板。平常清扫卫生,协助会员抬抬帆和帆板,给菜鸟做一下入门的讲解和示范,闲暇时候自己出海跑一圈,还可以蹭烧烤和啤酒,倒也算其乐融融的日子。

俱乐部老板是蛋哥。从他给俱乐部起的名字“风人院”就可知道,此人画风清奇、不同流俗。蛋哥有个文雅名字叫章丹,然而这是一个充满恶意的世界,年幼无知的时候,他的绰号叫小蛋蛋;有了一些年纪和威望之后,变成蛋哥;随着年纪和威望继续增长,他会变成蛋叔;可以预见,将来还会变成蛋爷。按照年龄,我应该叫他蛋叔。不过,他说,在大海面前,玩帆人都是孙子辈,只分先后,不分大小,叫他蛋哥就好。

蛋哥自暴自弃,剃了光头,以便跟绰号相得益彰。蛋哥每天都会在小黑板上抄一段《论语》或者《道德经》,挂在俱乐部门口的公告栏上,还专挑生僻的段落,表示自己不但有强健的肌肉,更有强健的思想。有时诗兴大发,还会写上一句诗,譬如:“沙滩就像一把金色的镰刀,收割着海水蓝色的清凉。”

其他大叔,年龄均在30—60岁之间,由于他们长年在此健身,连冬天也不停歇,全都拥有威风凛凛的肌肉。除了飙帆板之外,大叔们的生命还有两大乐趣:练肌肉,喝啤酒。其实,肌肉和啤酒是一对矛盾,相互对抗与抵消。锻炼之后,肌肉固然大有进益,怎奈啤酒的功效之一就是增长赘肉软化肌肉。尤其是他们不是论瓶来喝的,而是论桶。一铁桶散啤,容纳四十斤,每次聚会通常要喝掉三五桶。因此,他们在威风凛凛的肌肉之外,人均拥有一个凸起大小不等的肚腩。

为了锻炼体能,蛋哥给俱乐部的会员制订了一个堪称魔鬼式的训练计划:第一步,举杠铃5组,一组10次;第二步,轮流单杠引体向上5组,一组10次;第三步,一起沿着海边木栈道跑步,跑到花石楼,再返回。

于是就出现了如此胜景:烈日下,连最好动的小狗都懒得叫一声。一群黑黝黝的彪形大汉,穿着性感的三角泳裤,甩着肚子,在木栈道上“嗵嗵嗵”地跑了过去。他们引得观光客纷纷侧目,啧啧称奇,还有人掏出相机来拍摄,或许日后会在他们的游记中感叹这是“青岛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通常,我是跑在队伍最后的那一个,穿着低调羞涩的平角裤,不好意思面对游客的好奇眼神,只好板着脸,装出一副凝重的神情。我跑了一会儿,就会完全松弛下来。那时候我的心脏还年轻而且强壮,没有怎么遭受到时间、酒精与爱情的侵蚀,可以轻松地把血液输送到全身,包括每一根脚趾。跑动起来,脚底像是踩着弹簧。抬起胳膊做飞翔状,蓬勃的海风迎面吹来,缠绵着身体,甚至吹拂着腋毛,令它们一根根摇头晃脑地舞动……

如此描述或许让人大倒胃口,唯有亲身体验过方能了解,这是一种令人陶醉的享受。

(二)

有一种女人自带光环。圈圈出现的那天,并非阳光灿烂的好天气,当她走进风人院俱乐部的房门时,房间内好似陡然变明亮了。

她有一张俏丽的巴掌脸,眉目深邃,鼻子翘挺,有一点混血风味,穿着再简单不过的绿格子衬衫,灰白色牛仔短裤,人字拖,背着深棕色牛皮双肩包。她那细长矫健的腿,犹如一只可以轻松避过热带草原上所有狮子和土狼追捕的生机勃勃的小鹿。

按照少年的通用审美标准,这位陌生的女士容颜完美,但是胸部缺乏丰润的曲线,臀部也略嫌扁平,看起来与性感无缘,当时的我却没办法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只是一下子就被她莫名其妙地吸引住了。

显然,对于年龄是我两倍的蛋哥而言,她的吸引力同样不容忽视。蛋哥主动迎上前去招呼,通常而言,这是我的职责范围。

她咨询了一下学习帆板的状况以及价格,蛋哥热情洋溢地介绍了一番,没等她砍价,就主动提出可以给予八折的优惠。

她的目光飘向我,浅笑说:“我见过那个男孩上课,感觉他蛮有耐心,可以让他做我的教练吗?”

蛋哥有点意外,他原本准备亲自出马,现在不免有点遗憾,也只好答应下来。

我用心挑选了一块适合菜鸟使用的JP180大板,扛到海边去。她换了一身黑色连体泳衣,用头顶着帆,走在我身边。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风吹来,有点摇摇晃晃,她把帆往上托举了一下。我尽量不去看她丘陵一样轻微隆起的胸部,嗯,不大,真的不大,但是依然惊心动魄。

“哦,谭谈,谭嗣同的谭,谈话的谈。”

“我不晓得谭嗣同是哪个啊,他是干吗的,是著名的帆板运动员吗?”

我有点尴尬,不晓得她是讲真的还是开玩笑:“就是历史课本上讲到的,清朝的一个维新志士,被慈禧太后害死了。”

“清朝是什么时候?慈禧太后又是谁?”

我呆住了:“呃,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是刚从火星来的吗?”

她扑哧一下笑了:“恭喜你,猜中了。”

她指着远方迷蒙的海平面说:“请注意前方,有一艘庞大的火星飞船即将出现,它会把你带走。”

“这是要绑架我吗?”

“当然,我们火星地球行动特别小组准备向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勒索十只大熊猫来交换你。”

我没料到这位女士初次谋面就开如此玩笑,那弯弯的眼里都是调皮的笑意。不过,她可能不太明白,在斗嘴方面,谭谈从来就不会落了下风。

“你们可真是瞧得起我,但是太不了解地球了,我们的政府连一坨熊猫便便都不会给你们。他们一共只有不到一千只大熊猫,但是有十三亿人口,把我绑走,减少了人口压力,他们会由衷地感谢你们的。”

我把板子轻放到沙滩上,又把帆“咔嗒”一声装在万向节上,对她说:“喂,你的飞船好像没来,请先学一下怎样驾驶这个小船吧,虽然这是地球上最小的船,没准儿有一天你可以乘着它回到火星。”

这是我和圈圈的第一次遇见。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但是她很会胡说八道。没关系,我就跟着她胡说八道好了。

如果她像个正儿八经言谈庄重的淑女,没准儿我会紧张得冒汗。这样倒好,我一下子放松下来,居然如同老友一样,跟她嘻嘻哈哈地聊着天,我惊喜地发现,自己居然充满了灵感和幽默感。

(三)

那天下午,第三海水浴场,吹着轻柔的东南风,浪涌亦不算大,是最适合菜鸟练习的黄金天气。

大部分女人踏上帆板就像冰上母牛,但圈圈是个例外。她的平衡能力令我诧异,些许摇晃之后就自如站稳,开始若无其事地前行了。

“你真的是第一次玩帆板吗?”对于她卓然出众的天赋,我甚至有一点微微的嫉妒了。记得我第一次上板,运气相当差,赶上一个大浪天,那天下午我尽是表演各种花式跳水,让旁观者大饱眼福。

“嗯哪,不过呢,我小时候练习过体操。”

“难怪你的平衡能力如此之好了!”我有些释然。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你可以叫我圈圈。

“这是你的真名吗?”

“这是我刚刚想到的名字,因为我喜欢吃甜甜圈。圈圈听起来多可爱啊。我们在一个新地方遇到一个新朋友,就应该给自己一个新名字。仿佛一切都是新的。”

“可是一切终究会变成老的旧的。老地方,老朋友,旧名字。”

“说得也对。不过,有的时候是没有机会变旧的,在还保持着新鲜感的时候就说了再见。”

我想了想:“那你叫我豆包,我们都是好吃的东西。”

“你喜欢吃豆包?”

“嗯,不过,豆包在青岛方言里头,不仅是一种食物,还是一个形容词。”

我对她解释,如果青岛人使用讽刺中带点亲昵的口气说:“安阳来,嫩得跟个真豆包似的。”言外之意就是:哎呀,你还真能把自己当一回事啊。

“还有假豆包?”

“或许,会有小馒头想要冒充豆包,装成有内涵的样子。”

“甜甜圈就特别诚实,丝毫都不掩饰,你看,我一点内涵都没有,非常空洞!”

我忽然想起一个段子:“跟你讲,我很喜欢加菲猫。”

“好巧,我也喜欢它!”

“加菲猫约会时候,给他的女朋友带了一个甜甜圈,女朋友很开心,说,咱们来分享这个甜甜圈吧。加菲猫啊呜一口把整个甜甜圈吞掉了。他女朋友很生气:不是说好了分享吗?他说:没错啊,我把甜甜圈中间的洞留给你啦!”

圈圈哈哈大笑,正好一个浪涌过来,咕咚一声仰天掉进水里。

(四)

圈圈问我是如何爱上帆板的。说起来也算机缘巧合。中学时候,作为学生记者,我被委派前去采访帆船比赛。我和一位杂志社的摄影大叔跟随摩托艇一起出海。然而,帆船是这么一种运动,当事人玩得不亦乐乎,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具备极高的技术含量,对于不懂个中巧妙的旁观者而言,却看得十分无聊,因为不能干扰到比赛,必须远远地观看它们绕标,如果不是在海上的摩托艇,而是在家里的床上,早就看睡了也不一定。

比赛好容易结束了,船员们歇帆休整,我们的摩托艇赶紧冲上去拍照,我也得咔嚓几张,以便跟校报交差,没料到却拍到一个棕熊一样的瑞典船员解开裤子小便。在动荡不安的海浪之上如此悠然自得地抛洒体液,倒也是一件潇洒的壮举。可惜的是,如此充满活力的照片无法登上清白的校报。

我们在海上溜达了几圈,无精打采地踏上了回程,彼时已是海上黄昏,一片金黄的夕阳里,蓦然漂来两叶轻帆,如同巨型海鸥从一个浪峰掠到下一个浪峰。那天没有帆板比赛,大约是两个帆板运动员无事出来玩耍。看着他们低空飞翔的轻盈姿态,我目瞪口呆、艳羡不已。杂志社的摄影大叔大喊一声:“赶上他们,我要抓拍!”摩托艇师傅飙足马力,一味“呜呜”轰鸣,却怎么也无法缩短与他们之间的距离,眼睁睁看着帆影消失在茫茫海天之间,只剩下两声快活的啸叫,在生生不息的浪花之间萦绕。

“以前,我印象中的帆板是很无聊的,就是握着帆杆,在一块板子上扭啊扭的,就像海上钢管舞一样,没想到可以这样刺激和震撼,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对帆板产生了深深的向往。”我对圈圈说。

我在校报上发表了一篇跑题的文章,让我去采访帆船赛,我却用了一大半篇幅去赞美帆板。蛋哥的儿子章小道也在我们学校。蛋哥偶尔在校报上发现了这篇文章,大加赞赏,让章小道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去他的风人院帆板俱乐部见识一下。就这样,我认识了蛋哥,也跟帆板正式结缘。

(五)

那个再美好不过的下午过后,却迎来了一个漫长的时断时续的小雨季。第二天下雨,第三天下雨,第四天下雨……

原本圈圈说还会再来俱乐部继续学习,却一直没有出现。当然,这不是她故意失约。我焦躁不安地诅咒着这捣乱的见鬼的破天气。

我还从来没有如此盼望过什么,就算暑假也无法与之相比。或许圈圈对于我来说,就像一个双份的暑假,外加一个寒假。

挨到第四天,雨收天晴,阳光晶莹,然而,连一丝风都没有。俱乐部门口上空的红色三角旗如同太平间的白布一样安静。这样的天气,下海毫无快感可言,帆板只会像浴缸里的鸭子一样晃荡。

于是,我和蛋哥一干人等,化身“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到花石楼折返了一圈,大家就散到沙滩上各自“晒油”去了。

所谓“晒油”,就是把身体的裸露部位抹上橄榄油,如同一只油汪汪的烤鸡,经过太阳和海风的长久熏制之后,肤色带有金黄的基底,不是那么色泽暗沉。

我远离人群,跑到浴场一个冷僻的角落,只想不被打扰地想念一下圈圈。四仰八叉躺在那里,浮现出的画面是帆板之上的她,小鹿一般窈窕跃动的身姿。我第一次意识到,那种纤细娇柔的性感,并不输给杂志上丰乳巨臀的模特。心猿意马之际,不知不觉身体起了变化。为了掩饰这令人羞耻的变化,我翻了一个身,趴在沙滩上,继续浮想联翩。

“噗”的一声,似是一个沉重的东西降落在我身前一米之处。我抬起头,原来是棕色的牛皮双肩包,旁边还有一对白皙的小脚丫,跷着十个艳红色的趾甲,像随风吹来的花瓣。

被晒得乌漆墨黑还是大有好处的,脸红不易被人察觉。毕竟,正在被你意淫的人,突然现出真身,足以让人方寸大乱。

“好久不见,甜甜圈,不对,应该叫你圈圈。”我像个呆头鹅,好不容易憋出这句话。

她轻巧地把垂下来的头发撩到耳后,“扑哧”一笑:“好久不见,豆包。”

圈圈从那个双肩大包里掏出一块硕大的餐布,端端正正地平铺在沙滩上,如同魔术师一般不停地从包里掏出种种好吃的东西,烤鱿鱼、火腿肠、花生米、一盒寿司大拼盘,还有一大堆易拉罐青岛啤酒!

“可惜没带甜甜圈,也没有豆包,不过,作为谢师礼,还算丰厚吧。”她笑嘻嘻地说,“我承认自己是个大馋鬼,加菲猫有句名言,生命除了吃或许还有别的意义,但我觉得没有也挺好。”

我很满足地分享了这顿从天而降的美餐,吃得很愉快,聊得更加愉快。可我真正的愉快在于可以尽情欣赏她的一颦一笑。圈圈并非美得不可方物,但我已经心满意足,我不需要她更美,甚至一点也不希望她再有任何的改善。总之,她的样子仿佛专门为我从女娲造人公司那里定制而成。

(六)

圈圈打量了一下四周风景,赞叹说:“青岛真美,有没有觉得,它就像宫崎骏电影里的那些海边小镇。我刚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魔女宅急便》里的那个小女巫,要找一座属于自己的城镇,来到青岛,我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

我很开心:“那就留下吧,虽然肯定有很多很多比青岛更美的地方,但我觉得一辈子待在这里都无所谓。”

“你这么小,外面的世界那么精彩,就不想见识一下?”

“可是,我没有那么多的好奇心啊,也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冬天睡懒觉,春夏秋玩帆板,天天都有好喝的啤酒,这样的日子就很满足。”

一架飞机从高高的云层上掠过。我指指天上说:“不怕你笑话,我至今没有坐过飞机,也没有走出过山东省,去过的最高的地方就是泰山之巅。”

圈圈笑嘻嘻地说:“那也很了不起,孔夫子说,登泰山而小天下,你很有资格不把天下放在眼里。”

我忧伤地说:“怎么也比不过那些环游世界的牛人啊。他们登了十遍珠穆朗玛峰,去南极和北极就像逛超市,大喝一声,信天翁就从天空掉下来,跟北极熊摔跤,居然赢了,然后活生生、血淋淋就把熊掌啃了。

暮色渐渐笼罩下来,我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跟圈圈胡说八道。圈圈也貌似有一点醉意了,忽然用一种直直的眼神盯着我,就跟手电筒射出的光那样直。被这样的目光照到,我就像黑暗中的小动物,不免有些慌乱了。

“你真可爱。我可以摸一下你的脸吗?”

她说了一句让我大感意外的话。我还没来得及同意,她就伸过手来,戏谑地在我脸上碰触了一下,其幅度与力度颇像班主任戴着白手套检查玻璃窗的灰尘,但我觉得仿佛有一根天使翅膀的羽毛搔过了我的心头。

圈圈打开那个神奇的双肩包。“可惜啊,只剩两罐了,一人一罐好了。”她拿出最后两罐啤酒,递给我一罐,自己打开一罐。

“嘿,我见过你跑步。”我脸上顿时发热,只是“哦”了一声,她继续说:“那些大叔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只有你红着脸,低着头,吆,还蛮害羞的嘛。”

“那是太阳晒的好不好。我一点都不害羞,我脸皮很厚的,甚至可以说是很不要脸!”

“哈,看不出来,豆包同学干过什么不要脸的事情啊?”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恶作剧的光芒。

“嗯,你真的想知道吗?”

“想啊想啊。”

“实在是难以启齿啊。”

“不要这么小气,快些说吧。”

“知道了,你会很生气,说不定想狠狠打我一巴掌。”

“放心啦,绝对不会,我可不是小气鬼。”

我仰头一口喝光了剩下的酒,把啤酒罐子捏扁了,扔在一边,上前扳过她的肩膀,凑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其实不能算亲,由于紧张,我的动作相当僵硬,应该说是“拱”了一下。

显然,圈圈对此毫无心理准备,一扬手把酒泼在我的脸上。“喂,你怎么敢这样!”

我舔了一下流到嘴边的啤酒,尽量用最平静的语调说:“你不是想知道嘛,这就是我做过的最不要脸的事情了。”

(七)

当我把这段故事告诉朴柔,她脸上露出了微妙的笑意:“谭谈,那时你还小,不懂女人,啧啧,她可真是个老手。”

好吧,我承认自己并非主导者。是圈圈决定了这个故事的开场、过程和结局。她或许是个所谓的情场老手,但这丝毫无损于我对她的爱慕之心。

圈圈的到来并非没有预兆,有人早就预言了这些日子,将会出现改变我一生命运的女人。

蛋哥的儿子章小道是一个奇人,在学校里边享有“星座小王子”的盛誉。他头发杂乱如鸟窝,脸色苍白如吸血鬼德古拉伯爵,样貌应该是随了他的妈妈,与蛋哥大相径庭,对于帆板也毫无兴趣,但对于星座很有一套,讲来头头是道,深得一众无知且八卦的女孩子喜爱与追随。

前一阵子,章小道曾经看了一下我的星盘,说是什么星到了什么宫,因此这个夏天将会有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翩然来临,必须慎重对待,否则将会出现相当严重的后果。我对于章小道这些怪力乱神之说向来不屑一顾,现在,面对着这个泼了我一脸啤酒的女人,我觉得有可能被他蒙对了。

(八)

此后,圈圈每天上午都会过来学习帆板,很快驰骋自如。那天,我们乘风破浪,居然穿越浮山湾,一路跑到了奥帆中心的情人坝。

对于圈圈的帆板天赋,我很是赞叹,仅仅练习几天时间,就能跑到奥帆中心。我告诉她:“对新学员来说,跑到奥帆中心,上岸去吃一个汉堡王的大汉堡,或者去星巴克喝一杯咖啡,就算摆脱了菜鸟身份的标志。”

“豆包,你用了多长时间,吃上了奥帆中心的大汉堡?”

“呃,大约一个月吧,只因我不像你,幸运地拥有如此出色的教练。”

把帆板拉上岸,圈圈去了汉堡王,买了两个汉堡套餐回来。我们坐在岸边,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眯着眼欣赏苍茫大海的万千气象。

午后的阳光,在海面铺筑了一条梦幻道路,波光粼粼,浮光跃金,一直延伸向天际,好像一千万条银鱼在跳跃,又好像一千零一夜的宝藏散落在此地,更好像银河系的星辰倒映于眼前的这片黝蓝。光辉道路的尽头,是两艘黑色的大船,如同丛林中吃饱喝足的老虎,安静舒缓地结伴行走,且送来一两声清壮悠长的汽笛声,似是对这个美丽城市做着依依不舍的告别。

“圈圈,看到大船那里没有?有一个小小的黑点!”

“唔,似乎是有一个,如同苍蝇屎一般。”

“不要侮辱它,那是航道上的九号灯塔,一个神圣的标志,新学员如果到达那里,绕一个圈,就算正式出徒啦,我用了半年才完成这个目标!”

圈圈站起来说:“我要去九号灯塔!”

“疯了你!很远的!不要做不可能的事情!”

圈圈拍拍肚子:“大汉堡不是白吃的!我感觉全身充满了力量!甚至可以横渡太平洋!”

没奈何,我只好陪着充满豪情的圈圈向着九号灯塔进发。我们驾着帆板,沿着海面上这条美得不可置信的道路,破浪前行,委实有一种误入仙境的美妙错觉。

经过海上观光的游轮之时,游客们纷纷咔嚓拍照,我得意扬扬地挥手致意,大声对他们喊:“青岛欢迎你!”然后又扯着嗓子唱:“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圈圈看我发癫,窃笑不已。

令人扫兴的是,天有不测风云,我们向着九号灯塔行驶了不足三分之一的航程,好风一下子消失不见,几乎感觉不到空气的流动,前进不得,后退不得。只好无奈歇帆,坐在各自的帆板上,相隔一米之远,聊着天,等风来。

(九)

“豆包,九号灯塔是用来干吗的?”

“跟其他的灯塔一起,用来指引船队进港出港,就像学校门口老师挥舞的小红旗,让这些大船小船像乖宝宝一样,要遵守秩序,不能调皮,到处乱跑。谁不小心把谁撞沉了都不好,毕竟这一路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倒在家门口,死不瞑目。”

“它怎么变成了玩帆板的人一个神圣的标志呢?”

“因为它离岸足够远,但还在安全范围内。毕竟出了航道就海阔天空了,大白鲨什么的都磨着牙齿在深海里等着呢,看到一个玩帆板的人类漂过来,肯定开心死了。啊,新鲜外卖上门了!服务还特别周到,这么一大坨肉,还送餐盘和餐巾,吃完之后,帆杆还能当牙签使。所以,除非艺高人胆大,愿意给鲨鱼送免费外卖,玩到这里也就可以了。”

“你用了半年才见到九号灯塔的真容?”

“对啊,整天听蛋哥说,去九号灯塔跑了一圈,那边风真好啊,无遮无拦,爽得不行。他到九号灯塔,就好像拐个弯到小卖部买包烟那么容易。可我无论如何就是到不了,原因五花八门,什么倒霉事情都能碰上。有一次是帆破了洞,还有一次是万向节断掉了,唯一一次很接近了,也就差两百米左右,突然像今天一样没风了,我被海流给带得越来越远。因为失败的次数太多,九号灯塔在我的心目中,几乎变成了一个执念,伸手可及,却又遥遥无期。后来,终于见着了,不过是一坨铁疙瘩,竖着一个铁架子罢了,连灯泡都没有。其实,它不配叫灯塔,只能叫航标。”

“但九号灯塔这个名字有一种特别的诗意。”

“嗯,我觉得九号灯塔代表了我想要的东西。好多人比我有梦想,但是也没什么新意。因为,他们的梦想是相同的,像一个公共梦想,就跟公共厕所一样,那就是环游世界。按理说,挺让人神往的,但我搞不懂自己为啥一点兴趣都没有。因为,到达了九号灯塔,我就对自己十分满意了,继续走下去,对于深不可测的海洋,总有一种恐惧,不如待在这个港湾里安全舒适。总之,胸无大志,没有出息。有时候,我感到很疑惑,像我这样的人生态度是不是很消极?”

“不能说是消极,算是天性淡泊。我倒是很积极地折腾人生,做了很多好的事情坏的事情,去过了这个世界的大部分地方。除了南极和北极之外,差不多算环游了世界。可是,我好像远远没有你快乐,也没有得到内心的平和。所以,豆包同学,我好羡慕你,你的起点居然是我的终点。”

(十)

圈圈侧身打开绑在帆板尾部的防水袋,居然拿出两罐青岛啤酒。“嘿嘿,一谈人生,觉得好生郁闷,怎么可以没有酒,来浇一下胸中块垒!”

我很开心:“啊,你这个家伙,我还以为包里塞的是矿泉水,玩帆板还喝酒,你这算醉驾知不知道!”

圈圈向着岸上大喊:“警察叔叔,你有本事,就来抓我啊!”

扭头过来,抛给我一罐酒:“好啦,警察叔叔听不到,咱们放心喝,我先干为敬!”

除了啤酒之外,圈圈还带了一包烟。在夕阳下的帆板上,随着大海的节奏轻轻摇晃,本有三分醉意,无论抽烟喝酒,都是锦上添花,堪称前所未有的美事。

何况,圈圈抽烟的样子甚是迷人,并无俗艳气息,倒是如同侠客持剑,几分洒脱,几分落寞,几分不羁。我默默地欣赏着这份美色,心里暖洋洋的,感到无比充实与满足,太阳似乎不在天上,而在我的胸膛。

圈圈忽然提议:“豆包,我最爱听你胡说八道了。你将来可以考虑做个电台DJ,单靠耍耍嘴皮子,就能颠倒众生。这样吧,我们玩个游戏好不好,对彼此一直说假话,不说真心话。”

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提出这样的要求,可以说是旷古未有。我答应了她。

“光说假话是不够的,我们还要说最好玩的假话,我随便告诉你什么,你都要接着说下去。我说我是海绵宝宝,你就说自己是派大星。你要充分发挥胡说八道的能力,越荒诞越好,能不能做到?”

她的眼睛仿佛能流得出乳与蜜,我除了点头别无选择。

“嘻嘻,我们现在开始练习。”她说,“跟我在一起,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我想请你离开我,这是为了你好。”她的眼神一下子好像结了冰,变成了硬邦邦的冰激凌。

我犹豫了一下,问:“为什么会有危险?”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无数的念头,如同夏夜里漫天飞舞的萤火虫。

我絮絮叨叨地问:“圈圈,你是不是某个国际犯罪组织的潜伏杀手,现在追杀你的人马上要到了……或者,你是不是得了某种绝症,譬如白血病……只要你别告诉我,你根本就是一个男人,以前做过变性手术……但就算这样,我也认了!我不在乎你是什么东西……哪怕你真的是火星人,哪怕你是异形,哪怕你是一只仓鼠变的……”

圈圈咬着嘴唇,神情无辜:“我发誓我绝对不是仓鼠……我只是随时都可能会死……我的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砰’的一声爆炸……”

我说:“爆炸?就像一颗炸弹那样?……请问威力如何?像普通的鞭炮还是炸弹?只要别告诉我,像一颗核弹,那样我离你再远也没用……”

她眼睛里冷冷的没有一丝笑容,说:“我也不敢确定。我家族的一个前辈,他的头颅爆炸时,消灭了一个小型兵团。还有一位,他的头颅爆炸后,当地一连下了三天红色的血雨……”

我捂着嘴巴,装作惊讶恐惧的样子。圈圈安慰我说:“你别怕。我的家族里,有的人就无声无息地爆炸了,什么都没伤害,简直比放屁还要低调。这让官府很为难。以当时的科技水准,他们怎么也破解不了这些谜。历史上所谓的无头公案就是这么来的。”

我忍不住想笑,然而圈圈的眼睛里依然没有半点笑意。我只好把戏继续演下去。

“我不怕,亲爱的圈圈,就算你真的是一颗炸弹,我也只想紧紧抱住你,哪怕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

我发现,圈圈的眼神再度变得异样了,像黑暗中手电筒的光,哪怕在金光闪闪的海面上,也能照得我心慌意乱。

自从被圈圈泼了一脸啤酒之后,我就再也没敢造次。感谢那天的海浪,轻轻地把两张帆板推在了一起。当然,我的腿在水下划呀划的也不无功劳。

我收集起全部的勇气,才敢凝视她的双眼。它们如此美丽而深邃,比起身体底下的无尽波澜,还要幽深一万倍,我觉得自己的灵魂沉溺其中,悠然飘堕,没有尽头。

她说自己是一颗炸弹,当一个火热的小舌头探进我的嘴巴,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颗炸弹。

插播一段豆包主持的情感专栏。

今天,聊一个很劲爆的话题,初吻。

小怪兽留言说,初吻有什么劲爆的,敢不敢聊聊初夜?我相信初夜这两个字从我嘴里说出来之后,正在监听节目的台长爸爸,心率已经飙升到了一百三,我很害怕他会冲进直播间把我揪出去,所以这次只聊初吻,OK?

小白菜留言说,初吻的感觉好恶心,交换口水已经无法忍受了,对方还要把舌头伸进来,被我用一排牙齿挡了回去。嗯,小白菜同学,您真是一位铁血女战士!

暖宝留言说:我的初吻献给了自己的小狗。唉,不要感到委屈嘛,没准儿你们是前生的恋人,今生今世,人狗情未了!

绿绿留言说:我的初吻是发生在一段废弃的火车道上,两个人手牵手走在铁轨上,两旁芳草碧连天,美景无限,铁轨上不时冒出一朵又一朵的小野花,两个人自然而然地亲上了,那种美妙的感觉,如同满脑子放烟花。

嗯,的确不错,可还是不能跟我的初吻相比。因为,那个吻是发生在大海里的帆板上。这地点的浪漫程度让火车道都要黯然失色吧。那时候,我,豆包先生,年少无知,风华正茂,爱上了一位美丽的甜甜圈小姐。

我们都是帆板爱好者,一起去追寻传说中的九号灯塔。因为,只有到达九号灯塔,才会摆脱帆板菜鸟的身份,进入高手行列。但那天没有风,我们只好坐在帆板上休息。灿烂的太阳照耀着蔚蓝的大海,眼前景象美得不像人间,如同童话一样美好,仿佛能听到美人鱼在远处唱歌。初吻,在海浪的助推之下,也是自然而然就发生了。那种感觉不是满脑子放烟花,而是宇宙大爆炸!而且,宇宙爆炸了至少一个小时,炸了一遍又一遍!

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很诧异,在一个小时这么漫长的时间里,那两个家伙一直重复着单调的摩擦唇舌与交换口水的动作,最大的变化无非是一会儿将头扭到左边,一会儿又扭到右边,居然乐此不疲,确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人们喜欢歌颂两颗亲密互通的心灵,认为它们的相遇与碰撞是个奇迹,但两对契合无间的嘴唇,有机会吻到了一起,同样值得赞叹不已。

有的嘴唇是否契合可以从外表判断。譬如,两个人都是鼓凸嘴儿,大板牙儿,接触起来难免磕磕碰碰,对于接吻的角度与力度,就会格外苛求,不容易达成一致。

更多的嘴唇单看外表无法作准。相貌儒雅的温柔男子,或许张开血盆大口如同野兽般撕咬;惜言如金的羞涩女士,或许口水丰富到哗啦啦流淌;把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的人,并不妨碍开启嘴巴时,散发出公共厕所一样的气息。

因此,初吻非常重要,通过吻合的程度,就对这段关系的未来运程有了大致的预判。一下子就吻得如胶似漆,就像柏油沾到了羽毛一样难分难解,那自然再妙不过,预示着不但性情投合,人生的诸多理念也说不定有颇多类似之处。

如果吻上去索然寡味,就像在川菜馆里点了一盆卖相不错的沸腾鱼,品尝之后发现鱼肉不新鲜,油水可能是地沟油,味道除了辣一无所有。你不能指望与这个如同“一盆失败的沸腾鱼”的家伙在日后的相处中还会再有什么惊喜,很有可能就此令你一路失望下去,直到跌到谷底。

经常有人为了这个问题迷惑不解:“我怎么才能判断自己是否真爱一个人呢?”豆包先生的答案就是:“你喜欢吻那个人吗?假如吻了一个小时以上,嘴唇都麻木了,还是不想停止,那就是真爱了吧。”

(十一)

天色已晚,远远地传来蛋哥的呼喊,想必是他见我们久久未回,担心安危,特地驾船出来寻找。

从前,玩帆板最讨厌遇到突然无风的天气,除了沮丧地等待蛋哥来拖之外,别无他法。那一天,我却在心里感谢突然失踪的风。

虽然没有去成九号灯塔,却发生了更甜蜜的事情。圈圈带我去了她的家,湖南路22号。事实上,那只能说是一间独立民宿,却布置得有模有样,如同舒适的小天堂。厨房设备样样俱全,连手冲咖啡壶都有;一台微型胆机音响,以及十几张爵士与古典CD;花瓶里几枝香水百合,芬芳四溢;格外引我关注的,还是晾衣绳上飘摇着的几件黑色白色内衣,如同神圣的旗帜,牵引着我的憧憬和想象。

十九岁是一个奇妙的年龄阶段。青春期的无知与狂妄烟消云散,充满了对于成人世界的好奇与渴望。一颗心如同干燥的海绵一样,可以吸取无限的能量。

那些日子,圈圈教会了我太多东西。从某种意义而言,她既是我的恋人,又堪称我的人生导师。

她教我欣赏古典音乐。她最喜欢的曲子是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她说这首曲子充满了明朗的阳光,可以令人想起生命中所经历的美好芬芳的日子。

她还教我做法式煎饼,也就是pancake。简单得很,无非把牛奶面粉鸡蛋打匀了,变成流汁,倒到平底锅里,煎成淡淡的金黄色。圈圈喜欢用切片的香蕉和核桃碎来配它,再淋上几勺蜂蜜,热热地吃掉。这种美味真是令人赞叹,香蕉、核桃和法式煎饼搭配起来有一种妙不可言的融合感。

此后几天,她还教我做了凯撒沙拉、奶油蘑菇通心粉。尽管爱吃,对于厨艺,我一直缺乏兴趣,在妈妈的逼迫之下,也只会做一个中国的国菜——西红柿炒蛋。圈圈的西餐手艺简直相当于给了我的味蕾第二次生命。

当然,除了古典音乐和西餐之外,圈圈还教会了我更加美妙的东西。她是我生命之中的第一个女人。可是,就算她也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女人,自此之后,再无别人,我的心灵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遗憾。

(十二)

“难怪,你非要在小确幸的菜单里加上凯撒沙拉、奶油蘑菇通心粉、香蕉核桃煎饼,原来是这么一个来历。”朴柔讪笑。

“我还想加上臭豆腐,奈何你没有同意。”

“滚。”

那个夏天,我带圈圈去西镇吃臭豆腐;去台东逛夜市;去小青岛海边座椅上看夕阳沉没;去坐316双层公交车上的最前排,行驶过那些浓密的法国梧桐,像是与一朵朵绿云擦身而过。我们从起点坐到终点,又从终点坐到起点。我恍然错觉,这条路循环往复,日复一日,永无尽头。

那天下午,我在俱乐部,没有如平常一样看到圈圈的身影。她的手机也处于关机状态。我跟蛋哥请了假,赶到了湖南路22号。敲了几下房门,无人来应答。或许她出去买东西了吧。我就在门前的台阶上坐着,耐心地等她回来。

路边那株法国梧桐,正好遮住了炽热的日光,用它浓厚的树荫覆蔽着我,让我有点昏昏欲睡,便用胳膊支撑着脑袋在那里发呆。我心中并没有生出一点离别的预感。如此慵懒的夏日午后,那些不妙的事情应该也懒得发生。

有个大叔,拎着一塑料袋散啤酒,挺着肚子,穿着拖鞋,一路踢踢趿趿走过来。他停下来跟我搭话:“小哥,你是来找人吗?”

我回答说:“我等一个朋友,她住在这里,出去买东西了。”

大叔的轮廓挺像台湾歌手陈升,但是比陈升好看,如同把陈升的模子拉长之后又捶扁了。他应该长年坚持游泳,皮肤也是海水与太阳共同熏制出的那种黝黑颜色。

他对我的黝黑肤色的由来也是一看便知。我们聊了一会儿关于游泳的话题,品评了一下青岛诸个海水浴场的优劣,他喜欢去的是第二海水浴场,海水最为干净,我则中意三浴,二浴实在是太小了点。

对于人气最旺的一浴,我们都缺乏好感。他说:“你想,一天足足有10万人下海,假设一个人在里头撒一泡尿,那水得多脏。”

这大叔姓邱,交谈得知,他居然是这个家庭旅馆的房东,我正想询问圈圈的事情,他先发话了,神情有点古怪:“你等的朋友是不是一个姓黄的姑娘?”

“呃……”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我实在无法回答,我不知道圈圈到底姓黄还是姓其他的颜色。我们相处时,都是真真假假地胡说八道,并未谈到现实的问题。我只好转移话题的方向:“她就住在靠南的那一间。”

“哦,那就是了,她今天早晨退房走了。”邱大叔目光犀利地观察这句话在我脸上引爆出的惊愕与绝望的反应。

邱大叔告知,这个黄姑娘很神秘,说是身份证被小偷偷了,没有来得及补办,但她出手阔绰,给了一大笔押金。他也搞不懂此人是个什么来历,因为很面善,不似坏人,就允许她住在了这里。

“她住了差不多三个月,退房走也是相当突然。走之前,她交代说,如果有一个男孩过来找她,就把这些东西给他。”

我满怀希望地看了一遍圈圈留下的东西,手冲咖啡壶、微型胆机音响和若干CD,以及跟我一样垂头丧气的半枯花朵,并没有任何多余的提示和信息,可以透露出她一星半点的行踪。

邱大叔通晓如何人道主义地对待一个失恋人士,很体贴地问我要不要在这里安静地待一会儿,走的时候喊他一声。然后他掩上门走了。于是,我不得不直接面对着生命中第一片突如其来的巨大荒芜。

(十三)

每次听到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我就会想起那个下午,我待在圈圈突如其来离开后的房间里,柔肠百转。

我想起钱钟书在《围城》中写道:“他想不出为什么鲍小姐突然改变态度。他们的关系就算这样了结了么?……反正自己并没吃亏,也许还占了便宜,没得什么可怨……可是失望、遭欺骗的情欲、被损伤的骄傲,都不肯平伏,像不倒翁,捺下去又竖起来,反而摇摆得厉害。”

当然,鲍小姐欺骗了方鸿渐,说他像自己的未婚夫,但圈圈已经预先声明我们之间只说假话,什么都不可以当真,所以她的一切言行也算无可指责。

在蛋哥看来,虽然我被圈圈给戏弄了,不过可喜可贺,他说:“好小子,你沮丧个屁咧,我这个年纪,倒是想有这么好看的女人来骗我,可是没有啊!”

章小道再度发出了一条预言:“我觉得这个女人不会就这么消失,因为,从星盘上看,她是那种会改变你一生的人,我觉得她肯定会回来的。”

萎靡不振了一些日子之后,我找到了一个安置圈圈的妥善方案。不妨把她定义成一生之中最深爱的女人,但被她玩耍了抛弃了伤害了,于是我变成了一个游戏人间的花心大萝卜。

总之,她就是我变成一个混蛋的最佳借口。日后,我还会遇到诸如团团、圆圆或者弯弯姑娘,但我不会对她们投入真情。她们还不可以骂我冷血,因为我的血曾经比谁都热;她们也不可以骂我花心,因为我心中只有一个消失了的女人。假如她没有再度出现,并且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我想我原本可以爱她一直到死。

插播一段谭谈主持的《古典也流行》。

今天,我们来聊聊让自己入门的古典音乐。

小时候,我对古典音乐可没什么好感,无非就是一个老头儿拿着一根棒棒,用力地挥舞着,那些手持各种亮晶晶玩意的家伙,害怕老头儿的棒棒打到头上,就非常努力地发出各种嘈杂的声音。

离老头儿最近的那个胖女人,最危险了,因为老头儿一挥棒棒就能打得到她。每次老头儿一瞪眼,胖女人就花样百出地尖叫着、哀求着,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也听不懂,可能是不要打我吧。

后来,我遇到了一位非常有品位的女士,她让我听了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从此为我打开了古典音乐之门。

那位有品位的女士告诉我,贝多芬相貌粗陋、脾气暴躁,虽然才华横溢、声名卓著,但在恋爱方面向来不太顺利,堪称饱受折磨。他最美好最稳定的一段恋情,发生于他和他的学生匈牙利的伯爵小姐勃伦斯威克之间。在这位伯爵小姐家的庄园,他们携手度过了一个快乐的夏天。这段夏日恋情的衍生物就是《降B大调第四交响曲》,还有《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作家罗曼·罗兰说,《降B大调第四交响曲》“保存了他一生之中最明朗日子的香味”。这股子香味也弥漫在这部小提琴协奏曲中。的确,它有些甜,很不像贝多芬的风格,就如同非洲草原上威严的狮王,不再愤怒,不再冷峻,居然开始像羚羊一样欢快跳跃,变成了一个傻傻的小可爱。

它让我想起远去了的十九岁的夏天。那些日子真是充满了香味。譬如,和喜欢的人坐在海边,喝着啤酒,聊着天。她的头发被风撩动,散发出柚子的香味;她微笑的嘴里,有啤酒花的香味;就连那明灿灿的阳光里,似乎也蕴藏着如同全麦面包新鲜出炉的香味。

当夜幕降临,她在厨房里做法式煎饼,浓郁的奶香味像灯光一样,充满了整个房间,岁月绵延,萦绕鼻端,至今不散。就连和她一起去大排档吃臭豆腐,也丝毫不觉其臭,在回忆中也是仲夏夜鲜花芬芳的气息。

这首协奏曲是我的入门曲目,也是我的常听曲目。翻来覆去,听过无数遍,只为回忆自己生命中最明朗的日子。让那个夏天独有的香味再度归来,尽情荡漾,自己的灵魂也跟着随意飞舞。

各位也不妨像我一样,通过贝多芬谱写的美妙旋律,去捕捉属于自己的最明朗日子的香味。这是世间最迷人的味道,曾经拥有过,便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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