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塔士准时打开房门。其实萨尔普醒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当他睁开眼时,与之而来的是轻微的头痛感。这是萨尔普从未经历的事情。我是说,诸如一切人生的痛苦,萨尔普从未经历过,与之相对的,对于一切的人生的快乐也无从知晓。在这个清晨,萨尔普体会了人生中最初接触的感觉—痛苦。这种痛苦来自于自己的头部,他清晰地感受到是这个部位,额头部位传来类似某个琴弦断裂般的震动,痛感便穿透自己的额头达到头的表层。他抬起手,伸向自己的额头部位,这是记忆之墙从未演示过的动作,或者说还未苏醒。萨尔普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萨尔普轻轻的揉着太阳穴,片段式的画面随着痛苦而闪过。萨尔普似乎还未意识到这一事件的重大意义。他尽力仔细地回想其他闪过的画面,痛感仿佛从C调升到B调,无奈他只得放弃。他调整自己的呼吸,渐渐控制自己不要陷入回忆,当闪过的画面如烟火般消失在夜空,疼痛感也随着最后的音符而静止。咣。房门开启。
他起身,头疼感又随之而来,一闪而过,仍使得萨尔普失重般轻轻地摇晃。萨尔普在迈步的过程中调整自己,使得塔士往萨尔普脚下看了一眼,也许是怀疑萨尔普老了,也许想到自己又要消灭一具身体了。塔士继续开下一个房门。走出房门,萨尔普向左转身,垂下双手,静静地等待。萨尔普眼睛直直地望着前面的穿着蓝色衣服的男人。他望着他的背影,萨尔普脑海中蓝色的片段持续了十秒左右,又再次回放一边。蓝色?萨尔普头痛部位闪过字符,白驹过隙般消失。塔士关上最后一扇门的声音传来,记忆之墙开启。萨尔普随着墙中的影子而动。他抬起自己的左脚,再抬起右脚。重复的动作?梦中奔跑的画面一闪而过?萨尔普并没有察觉自己行动方式的不同。萨尔普恢复到如往常的状态。
早餐。他拿起银色的钥匙,闪过的色彩,险些让他晕厥。幸好,塔士并未发现。塔士在餐食时只会守在餐室的门口,萨尔普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幸好他并未洒落一粒餐食。记忆之墙尚未察觉到萨尔普进食过程的细微变化,也许记忆之墙也把萨尔普已经近乎淘汰的情况计算在内。多么精准的基因式编码。
吃罢早餐,萨尔普来到自己的工作座位上。望着记忆之墙制作泥杯的动作,机械式地将双手放在圆形转轴上,将混好的泥质材料用手仿制成圆筒状,在细细地调整其形态,萨尔普小心地控制泥杯的形状变化,慢慢地从圆筒状变成精致的杯状。萨尔普等待泥质材料冷凝固定,将其取下放到手边的木盒中。萨尔普抬手拿起冷却的泥杯,将泥杯看了看,拿起工具箱中最细的雕刻用的平刀,一边观察记忆之墙的手势,将拿刀的手势与之相符。萨尔普将泥杯的底部放在上部,用平刀在上面刻着细小的象形文字,仿佛是记录遥远的历史,一个个字迹仿佛在雕刻的过程就可以讲述远古的故事,若雕刻三叶虫的化石。萨尔普将泥杯翻转,在底部的边缘画着波浪式的曲线,曲线间相互叠加,如声波的扩散。萨尔普将泥杯的侧面朝向自己。记忆之墙的画面静止,像是等待刻画的痕迹注入灵魂。片刻又像是永远。萨尔普拿着平刀,像是米开朗琪罗举着雕刻刀,小小的泥杯如大卫石像般永恒。按下开始键,画面继续走动,萨尔普拿着平刀,在侧面继续写着蝌蚪般的象形字,一列列的从上到下,从右到左的慢慢地雕刻。萨尔普像是学琴的孩童盲目地读着乐谱,全然不懂所刻下的字符含义。试问,又有多少人懂得自己的工作的意义呢?又有多少事有意义呢?可怜的萨尔普,没有记忆的萨尔普丝毫不懂得自己工作的价值。萨尔普眼中的世界只剩下泥杯,完成它是他唯一的意义。即便他不知道具有怎样的意义。太阳每天东升西落,又有谁懂得太阳的意义呢?除了光之外,也许他让我们明白黑暗的含义,如毛姆抬头看到了月亮,看到了世界的美好。
萨尔普打开右脚边的烘炉,萨尔普仔细观察烘炉的空间,按照记忆之墙的指示将取下冷凝的泥杯放到烘炉里。合上烘炉,萨尔普便开始等待。他不知道具体要等待多久。萨尔普不清楚时间的概念。记忆的缺失让萨尔普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每天都是新的,每天都是旧的,又仿佛每天都是一样的。时间从未开始,仿佛也从未结束。萨尔普看着烘烤箱的阀门,他在想些什么呢?像Nineteen Hundred走到船舷的倒数第五级台阶时止步,他在想些什么呢?他脑海中看到怎样的画面?萨尔普坐在烘炉的面前,歪着身子。他心里又怎样的变化?静止的时间如火车启动般晃动一下,才缓缓的启动车轮,萨尔普仿佛雕像复活,打开阀门,又是漫长的等待时间,需要等待烘烤好的泥杯慢慢的冷却。萨尔普再次陷入静止。烘炉的高温离萨尔普的右腿不足二十公分。萨尔普难道没有感觉火的灼烧感?萨尔普也许再次丧失了痛觉。
烘炉的温度渐渐降低,待烘炉完全熄灭后,萨尔普拿出烘炉内烧好后的泥杯,雕刻的象形文字如蝌蚪般在“火”海中游荡后变得活灵活现,如鲤鱼跳龙门脱胎换骨。萨尔普将泥杯放到记忆之箱的过程中,眼神不经意间扫到象形文字,停顿刹那,便将泥杯放到箱中,封好。萨尔普站起身,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像往常一样吃罢晚餐,回到自己的房间,塔士在后面如影随形。梦士,另一个瓦尔冈为萨尔普选好梦后,萨尔普合上眼皮。
闭目,将现实切断,世界陷入一片虚幻。萨尔普再次降临在医室的旁边,他走进医室,奇怪的是里面放着一具解剖好的尸体,萨尔普慢慢地靠近搁置尸体的白色床铺,将手放在尸体的胸部,如触碰烟雾般。尸体如气泡漂浮在这个被掠夺其实体的地方。萨尔普将手从胸部慢慢的移动到脚部,空荡如被掏空的矿山。尸体皮肤光洁却富有生机,仿佛身体内所有的生机都用来支撑着表皮的活力,如站在橱窗的模特。萨尔普将手抽出如透明木偶般的尸体,手上残留着如腐蚀尸体般的气息,然后将手放在尸体的头部。头部有明显被手术的痕迹,中央的缝隙如天然裂缝巧夺天工。萨尔普侧过身,蹲下仔细观察这缝隙,右手食指轻轻地沿着缝隙慢慢的从前额滑向顶骨,指尖像是触摸闪着银光的手术刀,透着丝丝寒气。萨尔普将食指放在自己的额头,想象自己有一天会像是如此时所见,死后被人切开大脑,取出脑后放入白色如枯骨的液体中,烧毁后的灰烬,只要一阵风就会飘逝。
萨尔普开始四处寻找被取出的脑,虚无的尸体仍然在这里存放,医士可能还没有取走。果不其然,在左侧的橱柜上部放着一只透明的玻璃罐,在白色的液体中静静地漂浮着一个不知何人的脑。萨尔普将玻璃罐从橱柜中取出放在地下,将密封的盖子取下,透过瓶口观察浸在白色液体的脑,像是隔着羊膜用肉眼去观察孕妇生命的状态。萨尔普试着将食指如动物嗅食般靠近白色的液体,触碰液体的瞬间疼痛感像电击传遍身体,瞬时痉挛躺在地上,险些晕厥过去。萨尔普躺在地上,感觉深陷白色的维度,周围的一切如水流般在游动,白色的橱柜,白色的床铺,在下一秒又像经历地震霎时垮塌,连那具不知名的尸体都像是河豚在向着深海急速前行。萨尔普试着去寻找那只白色玻璃桶,当转动眼珠,余光扫到白色液体中的脑时,尸体的面孔被硬生生从面部割下,空洞如深井的眼睛,冒着岩浆气的鼻孔,如裂谷般的嘴唇,仿佛变成了幽灵般的面孔覆盖在脑的表皮。那空洞的眼神如宇宙黑洞吞噬着萨尔普脑中乌尔木的记忆,像是大逃荒中喝人血的恶鬼,听见那裂谷般嘴唇响起恶魔诱惑的声音,正在贪婪吞噬着如甘泉般的记忆。萨尔普试着将眼睛闭上切断与那个脑的联系,但无法控制的自己的身体。正当萨尔普绝望时,医室的门被推开,联系被终止,萨尔普彻底陷入昏厥,如陷入白色流沙中,白色的沙粒如雪片似的的飘落,渐渐将萨尔普吞噬。
不知沉睡了多久,萨尔普睁开眼睛,心悸如寒水灌入脊背。眼睛慢慢恢复焦距将眼前的事物凝聚在脑海,白色床铺,白色橱柜都还在,只是尸体和白色的玻璃桶都消失不见。萨尔普晃悠悠地起身,想着去追清洁士,无奈脑中的乌尔木的记忆如蝴蝶纷飞晃在其眼前,脑海中始终回荡着嘈杂的声音,像是不同年龄的乌尔木在同时发出如机器摩擦的声音。萨尔普下意识地捂着自己的耳朵,忽而变成如失去心爱玩具的孩童在肆无忌惮的嚎啕大哭,又转变成如山谷中的回声在寻求着回应。萨尔普仿佛听见两个乌尔木站在不同的山峰上同时在呼喊,在彼此呼唤。灵魂被分裂,仿佛老年的乌尔木在呼唤少年的乌尔木。萨尔普走出医室,将眼睛闭上,仔细聆听着来自老年乌尔木的呼唤,像是接收回声波的蝙蝠在黑夜中前行。声波的频率越来越近,萨尔普仿佛看见老年的乌尔木在不断的喃喃自语,像是摩根·弗里曼对年轻的自己的平静陈述,生命终结时的遗言。眼前纷飞的蝴蝶慢慢隐去,同时乌尔木的绚丽的记忆随之消失不见。萨尔普站在原地,如失去了某件贵重礼物的孩子,缓缓地蹲下身子,来自灵魂深处的悲痛感蓦然占据脑海,悠伤如马头琴的音色,让萨尔普在浓重的夜色中慢慢的如坠入地核。
萨尔普离开医室,犹如一头老骆驼走在黑夜的沙漠中,仔细回想自己所经历的这些场所还有最后的乌尔木记忆的遗言,仿佛在这里记忆是有生命的。萨尔普想着如果能找到一张地图就好了,这样至少知道在什么位置。记忆之塔、医室,像是一个个孤岛漂浮在黑色的海水中,如脱离非洲的马达加斯加岛,演化出独特的生态环境与生物序列。萨尔普蹲下身子用手试探性地触摸所在空间,确定脚下的世界是否真实。脚下的是大地,仿佛也不是大地。头顶的是夜空,仿佛也不是夜空,一切都笼罩在迷雾中。萨尔普现在还不太明白,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和乌尔木记忆中的世界不太一样。萨尔普并未过多的沉溺于思考这个世界为何物,并未过多的停留,离开医室,径直走向记忆室,那里藏着整个世界的进程:也许是最后一个人与第一个人的记忆。
萨尔普想着也许自己不得不接受一些事情,就像接受自己的出生一样,在不久的将来,还需要接受自己的死亡,就像乌尔木。但是死亡之于我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如果说整个哲学(哲学是什么?好像是乌尔木大学的选修课程)的奇点是对于死亡的无限思考,那么生活或是生命的过程则就简单的很,无非就是死亡的一部分。如果这样去考虑,自己的心就平静许多。但是还会夹杂着些许痛苦,我知道那来源。无非是记忆。记忆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源。该忘的忘不了,不该忘的却忘的一干二净。是的,记忆,是的,记忆,这该死的记忆。记忆把生与死串联起来。观念,那些历史的观念,像是基因一样遗传下来。好的、坏的、无意识的、潜意识的;你的面貌、你的精神甚至你的微笑、走路的动作,都好像在过去某个时间某个人身上发生过。
他仿佛背后有人在呼唤他。萨尔普正准备回头,世界突然陷入一片黑暗。无,绝对的无的状态。从无到有,从现实到梦之间没有类似山地之间的缓冲地带,仿佛喜马拉雅山与马里亚纳海沟并排放在一起。萨尔普再次退回到无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