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华家里穷,邻居都搭好了砖房,喷了蓝漆,他还是和一家三口人住在小土房,他告诉自己,能将就将就吧。
雨哗啦啦下起来,不一会就有雨水从房顶渗了进来,顺着苫房草连泥带水稀稀拉拉的往下淌。马桂珍拿了些锅碗瓢盆放在下面接雨,一个响雷划破黑暗,伴随着雷声响起的还有腾的一下冒了黑烟的电视机,空气中充盈着一股焦味。马桂珍急忙抱起孩子放到了炕上,一副很害怕的样子,以她的方式表达着,“大姐,冒烟烟了”。
“我广播一下啊,咱们家里住土房的,危房的,赶紧都出来,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有大雨,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村长秦媛在广播里大喊道。
张小华打着手电在屋里翻找雨披,张烊跟在他后面,“爸,刚才电视冒烟了”。
“打雷天不能放电视,电压不稳”,张小华和女儿解释道。
这雨下的大,雷轰隆隆响了一晚上,豆地里的水都齐了垄台,房后的大白杨树被雷劈掉了一半,张小华领着一家人在别人家砖房的墙角下坐了一晚上,闪电划过长空,他在心里渴望,什么时候自己家也能住砖房,能在下雨天稳稳当当睡一觉。
日子还要过,别人指望不上,张小华只能去求自己的姐姐,姐姐有三个儿子,都是盖房子的好手,修个房顶那都是小事。(注:张烊爸爸四十八结婚,张云华19岁结婚)
拉了一车苫房草,又和的黄土,忙活了半上午,这几个外甥才把这房子收拾好。
“哎呀,太谢谢了,留下来吃顿饭吧,我给你们买盒烟抽”,张小华眉开眼笑,一副奉承的模样。
“不用了老舅,有事招呼我们三个一声就行”,三个人说完就走了。
“咱老舅怎么还住这破土房”
“他不住土房住什么,一穷二白,我以为他得打光棍呢”
“回去别和咱妈说,省得她总念叨”
家里没了电视,张小华也没问到便宜的,新的也买不起,索性就没再买,于是小张烊的玩具就变成了一只上弦后可以转圈蹦的铁皮青蛙和一只一摁就唱“喂喂来电话了的山寨塑料手机”。
从早上起就在柳树下的阴凉地玩,她自娱自乐倒也是不需要人管。
张小华没法离开桂珍和孩子去打工,但只种地收入又太少,贫困对于他来说成了死循环。不久后他又买了一头毛驴,用来秋天拉豆子和打好的柴火。
马桂珍渐渐开始领着她的孩子去玩了,去的地方也就那么一个,张烊姥姥家,院前有几棵大杨树,仿佛栽种了很久,树干笔直而笔挺,枝繁叶茂,极适合乘凉。远远的几个老太太就看着马桂珍抱着孩子走过来。
“妈,大姐~”,马桂珍指着孩子道,她向来是管张烊叫大姐的,这或许是她总多年学舌的结果。
“虎逼臊子玩意儿,那是你姑娘”,老太太拧了她一把,语气狠狠的。
几个看热闹的老太太像群鸭子一样嘎嘎乐完,又比划着逗她,“桂珍”,那老太太扒拉了她一下,“你这孩子给我吧,这是我的”,马桂珍虽然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但通过肢体动作也知道人家什么意思,狐疑的看了一眼老太太,撇着嘴把孩子紧着抱了抱,“不给”。
张烊姥姥也被逗笑了,看着几个老太太道:“这还有点心眼,不是太虎,要不再把孩子给抱丢了,可真是完蛋货了”。
张烊姥姥说着站起身,冲自己姑娘招了招手,领着她回了屋。
老人对自己的孩子总是无条件喜欢的,张烊姥姥对这个自己最小的姑娘也是很疼惜的,她一共生了五个孩子,马桂珍是老幺,其他几个孩子是正常人,这个老人怎么也想不出最小女儿为什么会是一个傻子。
老太太拿了两个梨,用手绢擦干净,给了桂珍和她孩子一人一个。
“谢谢姥姥”,张烊用两只小手抓着梨,挣扎着要下去,她妈妈的身上有一股汗凑味,湿乎乎的热的很。
下午一点的时候张小华才扛着锄头上地干活去了,一帮乘凉的妇女看着他指指画画,“大中午的太阳晒的地皮都发烫,哪有这傻人,早点起来多好”。
“一天到晚也不知道他忙活什么?你看一队他姐姐,喂的猪,喂的牛,养了一堆鸭子,哄的老婆婆拿她当亲姑娘一样”。
“张云华可比她弟弟有能耐多了,上次老太太来了一次,上她儿子家一看,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没办法去她姑娘张云华那住了三天”。
此时的小张烊还在姥姥家痛痛快快的玩,而她的爸爸则在旁人的口中百转千回。
人大半时间都是活在别人眼里的,吃穿住行,婚姻嫁娶,他们只要生活在世俗中,这便是不可避免的。
但不管怎么样,人这种群居动物,不管自己活的怎样,都喜欢去评断别人,有人比自己更不如意,更窝囊便是自己快乐的来源。
二千零七年的时候,张烊已经五岁了,张小华靠着村里扶贫款买了一头大黄牛,先前的那头驴是不太和他的心意的,毕竟有一头总爱啃你脚后跟的毛驴还是很费鞋的。
家里又养了几只山羊后,先前卖驴给张小华的人便又开始推销自己的铁架车了。
“这个车不比我之前卖给你的那个小铁车好,你看这车架子……”
那天人家也才刚忽悠了他两句,张小华就已经摸着铁架车移不开眼睛了,他觉得自己的车是应该换一下了,心一横,就把车买下来了”。
这事被张烊的姥姥知道了,特意去到家里数落了他一顿,“你这日子过的紧紧巴巴的,还买牛买车,快买个砖房住着吧”。老太太气的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大致意思就是说他花钱一点都不省,没听说谁家套牛车的。
但是张小华还真就成功了,照他的话说,不听话就狠狠抽几鞭子,饿它几顿,什么心高气傲的畜生也老实了。
他姐姐张云华知道了这件事也来看他,张小华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谁说他什么都不听,“嘿!他们都等着看我的笑话,你看我行不行”,张小华笑着跟她姐姐张云华说,顺手接过了热腾腾的韭菜大包子。
张云华看着自己兄弟的傻样,倒是也没什么怪罪的话了,她这兄弟从小就倔,谁劝什么也不听,这要是娶个好媳妇,媳妇在家照顾孩子,自己兄弟去城里打工多好。
“真拿你没办法”,张云华摇了摇头继续说:“人家一队养牛的那一帮都去甸子放了,你赶明也去吧”。
“嘿呀,姐你不知道,草甸子里净些狐狸啊,再把我那羊吃了,到时候有后悔的时候”,张小华这话刚说完,他姐姐的脸色就不是那么好了。
“狐狸祸害你家羊?人家一队二马家一帮羊,谁也没听说被狐狸叼走哪个,再说你白天去放,不会看着点”。
“那狐狸祸害人还一准,没说那没事防备事吗?你懂啥?等到那狐狸真出来,你哭都没地方哭去”,张小华扯着嗓子,说话的时候瞪着眼睛,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再说谁有那功夫老看着它,一天还干不干活了”
“行了,我不跟你犟了”,张云华知道她弟弟犟,眼下自己生了一肚子气,心想你就混下去吧,别人跟你说什么你都不听。
割了一个月的草喂牛喂羊,张小华累的不行,他寻思了半天,又去甸子看了一眼。
第二天他就把孩子锁在家里,拉着桂珍去了草甸子,两个人都戴着防蚊帽,穿着大水靴子,从胡郁兰家门口过去的时候把老太太气够呛,“桂珍懂啥事?你把她拉到草甸子去喂瞎蒙子喂蚊子啊”,老太太用拐杖敲着牛车一脸不满。
“妈,我叫桂珍去看着牛羊,防着有人偷牛”,张小华看着老太太道。
老太太撇撇嘴,继续说:“人家这屯子好几户都有养牛养羊的,我也没看见谁家成天派个人在那看着”,老太太这句话明确地表示出了她对张小华的不满,不只是因为她觉得闺女去会受苦,还有就是她觉得这么做简直是多此一举。
不过张小华自然不会听这个老太太的话,毕竟这个媳妇儿还是他的,他固执的认为,如果没有人看着,自己家的牛羊,肯定会被人家牵跑。
这么干了几天老太太也就随他去了,毕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谁让她生了个傻姑娘呢。
张小华每天都给马桂珍送午饭,后来觉得孩子在家也照顾不过来,索性大人小孩儿一块送到甸子里去了。
于是来往的放牛人就经常看见一个微胖的傻女人在车底铺了一条露着棉花的破被,怀里搂着一个小姑娘,两个人盖着蚊帐呼呼睡大觉。
于是他们又有了笑谈,你们看看五对那老张小华,赶个老牛车晃悠晃悠的,他还过的挺滋润呢!现在也是有媳妇孩子的人了,这叫什么,老夫少妻呗!
这些话当然都是背地里说的,其实就是明面上说也不怕张小华知道,明摆着的事实就是,但凡马桂珍是个正常人,会烧火会做饭,也落不到老张小华手里。五队两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光棍可老了去了。
这马桂珍有三个姐姐两个哥哥,大姐二姐都嫁到南方去了,她三姐和二哥那年跟着老头让火烧死了,
当初老太太胡郁兰倒是眼光不高,可她这个傻姑娘眼看30了,长的又不好看,合计来合计去,老太太看上了大桂珍17岁的张小华,找人去那么一说,没想到的是这张小华还真答应了。
当时张云华去了好几次,只为劝自己的弟弟不跳火炕。
“我娶个媳妇,总比一个人打光棍儿好,好媳妇,谁给我钱说好媳妇,那年人家有个唱戏的要跟我,咱娘一听拿二百块钱都摆摆手……”。
说是没法说过他,张云华气够呛,后来心一横,你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吧。
直到张烊好几岁,张小华才带着大人孩子照了几张相寄回了山东老家。
老太太看着自己儿子邮过来的相片,上面的女人微胖,眯缝着小眼睛,嘴歪歪着,脸又方。觉得这样的儿媳妇简直太拿不出手来。
“呢鼻瞪眼的,一点都不俊”,老太太整天嘀咕这事,就给张云华打了个电话,这一问才知道,这儿媳妇连饭都不会做。
老太太这回真的是后悔没有拦着儿子了,儿子今年也挺大岁数了,他小时候就受了不少罪,现在又说个傻媳妇,老人盯着相片看了半天,眼睛接触到儿子的脸,眼泪在眼眶打转了半天,满脸心疼。
就算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如果他们的父母还健在的话,那他就还是孩子,亲情这东西,有着最普通生物的模样,老牛舔犊,鲤鱼护籽,雌鸟挡火,又有着高等生物特有的心绪,担心与挂念,那种爱意源远流长,如同耳畔之清风,溪上之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