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四年，终于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小山村。
看得出来，这几年山村的变化非常大，以前的老房子几乎都销声匿迹了，建起来一栋栋洋楼砖房，四处变得干净整洁，让我几乎不认识家门。进村以后，跟我主动打招呼的人也多了，年轻人都非常礼貌热情，与以前那些人的漠然与疏远截然不同，让我有些受宠若惊，看来确实是生活水平上来了，有了底气。爸妈的白发徒增了许多，但是精神面貌比原先更好了，看到我回来，十分高兴。
走过院子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阿古家，似乎与之前相比无甚变化，而且毫无人气，瓦上都长了草。也仅仅是这一瞥，不忍再看，随即赶紧回家放下行李，穿上围裙跟妈妈一起淘米择菜，一边吹牛拉呱。
“你休息下吧。”妈妈笑道，“在外面读书四年，还学会下厨了。”
我也笑道：“总要有点长进，不会的都可以学嘛。要不然你们老了，我怎么伺候你们？”
晚饭时，爸爸拿出了酒，说要跟我喝点，我便破天荒给自己斟了一杯。
我说：“现在生活也宽裕了，有空带你们两老出去旅行吧，别老在村子里柴米油盐的，也看看诗和远方。妈不是老想去北京看看天安门吗，等暑假了，我带你们去。”
爸爸说：“厂里那么忙，旅什么游，不就是白天走路晚上睡觉，回来买点纪念品吗。”
我“切”了一声：“老爸~思想跟不上了哦，现在可不是这样旅游了。不过现在的纪念品也做得好有趣。”便跟爸爸提到学生带给我的那盒包装有趣的青橘茶礼盒，爸爸听说后哈哈大笑，得意不已：“那个还要去买？就是我们厂出的！”
我惊叹道：“你们不是水果罐头厂吗？怎么连这个都生产！”
爸爸用筷子点着碗：“你不知道了吧？几年前刚开始办厂确实是生产果汁、罐头一类，现在就多了，蜜饯、色素、果胶，跟隔壁村茶园合作的橘皮茶、青橘茶，接下来还准备搞精油、皂苷、护肤品那些一类的东西。你看到那个牌子，就是我们这里。”
我一脸崇拜，就差给爸爸五体投地了：“你太棒了老爸，讲出去我都觉得好牛！我以你为自豪！”
爸爸呷了口酒：“所以啊，我哪也不去，打算这辈子就守着这个厂了。可惜你和你哥有更好的出路了，也不会回来帮我这个老头子，好在现在你二叔家的两个堂弟在跟着做，等我老了，也算是后继有人。”
我笑道：“我和哥都可以给你出谋划策啊。你看你们多巧，想得出在包装上下功夫，现在城里人就吃这一套，有产品、有创意，到时候我再帮你想个文案找人一宣传，不愁市场。”
爸爸叹了口气，说：“其实啊……这些包装和系列品牌，都是阿古那孩子想出来的，我们这些老人家根本不懂。要是没有他，我怕以后你堂弟们做下去也难啊。”
妈妈一听，大惊，跳起来拍了爸爸一下：“别在孩子面前说这有的没的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笑道：“没事了没事了~这才哪到哪呢。”便跟爸爸打听阿古的情况。
爸爸说：“几年前你一走，他就基本不跟人来往了，只是埋头做自己的事，只是偶尔还会来找我说说一些对生意的想法。但是两年后，他姐姐的祠堂建好，他就出去了，几乎没回来过。”说着，爸爸看起来竟有些失落。
我一皱眉头：“没回来过是什么意思？”
“就是基本上没回来过啊，有事都在电话或者微信上说，问他在哪，也不回答。所以这个厂一直都是我在亲自管理，他除了过年过节回来拜拜他姐姐，时间也不长。但是这些年全靠着他联系，厂里扩大了几条生产线，还改良了产品包装。说起来这个包装，他之前也在微信上跟我讨论了几次，最后定下来现在这个的。现在，为了防止村里人说闲话，他竟然选择了逐渐退出股份，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就连现在他在哪里，我也不知道。”爸爸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有没有……问过我的情况？”
“没有。一句有关你的都没问。我就是担心他会变成他爸那个样子……那么好一个孩子，可不能就这样废了。”
果然，他还是放弃我了吧。一念及此，心里空落落的有点着慌。
“……他姐姐的祠堂已经建好了？在哪里？”沉默了一会儿，我问，“孔家那些叔叔和村里人难道没有什么说法？”
“还能怎样呢。明天你自己去看看吧，就在飞来石那里。”爸爸说，“这孩子着实有趣，说是建祠堂，结果不知道在想什么，弄成……反正你去看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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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古姐姐的祠堂正建在河边，与巨岩飞来石融为一体，似乎正是在我们挖出陶罐的地方。虽然面积不大，也有三进，大门上所挂牌匾上书“铭懿堂”三字，门边挂桃符，屋檐下四处都画有新燕迎春的图。确实也住了几个燕子窝，里面叽叽喳喳若有小鸟，十分有趣。从外观制式看来，这座祠堂倒也跟当地老建筑风格相似，与孔氏祠堂相得益彰。和孔氏宗祠不同的是，这座铭懿堂的大门一直都是敞开的。
一进去，里面热闹坏了。祠堂内有很多老人，有些在聊天拉呱自得其乐，有些在棋、牌娱乐，简直就是个老年活动中心——我顿时傻眼了：这是什么情况？我看错了不成？
里面还有一些孩子来往。往里面的屋子进去，发现竟然还有图书室和电子阅览室，里面还连了WIFI，墙上贴有一些简单的村史介绍和当地特色介绍，一些孩子在里面看书写作业。其中有个少年看到我，叫了声“堂婶”。我愣了一下，琢磨着这个似曾相识的称呼是谁在叫我。他笑道：“我是阿丰，你忘了？”我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原来他是孔二叔的孙子，不禁笑了，他现在个子长高了不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
阿丰告诉我，自从上次我在二爷爷葬礼上怼了他爷爷，他就很少上网了，现在在镇上读初中，学习挺好的，如今跟他几个堂兄弟一起负责管理这个图书阅览室，墙上这些村史介绍也是他们组织村里的孩子一起弄的。
我浏览着书架上的书，说：“种类挺齐全的啊，哪方面的都有点。”
“都是堂叔买的，还有村委联系外面的人捐的。”他指着书架最上面，捂着嘴笑，“你看那个。”
我眯着眼睛仔细辨认了下，发现竟摆放着孔氏宗祠厢房书箱里面的旧书。阿丰道：“我爷爷后来也坐不住了，说与其放在箱子里被虫蛀掉，还不如拿出来给用得着的人看。当时还有人笑我爷爷，说谁会看这种书。你知道我爷爷说了什么？他说：‘如果楼老师回来，会来看的。’原先这个铭懿堂修建的时候，我爷爷还反对过，后来看到现在这个样子，大家都喜欢来这里坐，人气很旺，他就开始铆劲了，现在爷爷在我家宗祠那边修了个篮球场，时不时搞点篮球赛，宗祠戏台也开放了，想看戏就凑钱去演。现在村里确实比以前好玩多了，好多出去的人都回来了呢。”
没想到孔二叔还记得阿古带我偷溜进宗祠偷看旧书的事，心里暖暖的，十分感动，说：“你们还想看什么书，我回去后每年都捐些给你们。”
“好啊！记得堂叔说过，如果有个村史博物馆就更好了，所以我们才一起写了墙上这些宣传。还缺什么你帮我们看看呗。”
“所以……这里到底是祠堂还是……”
阿丰笑了，说：“又有什么关系。大家在这里很开心啊，老人晚上也有地方可去了，我们也有地方讨论学习、写作业了。有时候村委、厂里面还在这里搞点培训、放电影……虽然说是我堂姑姑的祠堂，但她看到，也会高兴的吧。”
我拧了下他的胳膊，笑道：“那么小，装什么深沉！……这话肯定不是你说的吧？”
“哈哈猜对了！是堂叔说的！”他一边躲一边笑，“堂姑姑的牌位在最里面那一间，门锁了，我去帮你拿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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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我是楼拉，我又来看你了。”
敬香之后，我对着阿古姐姐的牌位发呆。祠堂里面很暗，牌位上遒劲有力的金色字体反着门外的光：先姐孔嘉婧生西之莲位。
过去近十年的一幕幕有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闪现。没想到他凭着一人之力，真的做到了。
供桌上除了香炉，没有供水果等贡品，却放着一些书和杂志，让人不免有些担心消防问题。阿丰说：“这里除了堂叔会来，别人基本都不会来的。所以没人管理，也就没有安放贡品。不过堂叔交代过，如果你来了就给你开门。”
我看了看供桌上的那些书，面上两本书的封面红得十分眼熟，不用看都知道是脂评本的红楼梦。我拿起来翻了翻，果然，扉页写着我的名字，里面的四十回被阿古密密麻麻做了标记。下面那些杂志，竟然都是我当年研究红楼版本发表的论文刊物，不知道他都是从哪里搜集来的。供在他姐姐面前，确实曾经也是我的心愿。那时候姐姐跟我说的点点滴滴，我也都没有忘记，没想到一转眼，就是将近十年。虽非历经风霜，也是晚了韶华。
村里现在处处不见他，却处处有他，我百感交集，说不清是悲是喜。
过了一会儿，我跟阿丰说：“我想去拜访下你爷爷，方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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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二叔现在有些腰腿不便，基本都在家歇着，看到我来，急忙把我延进屋。进到院子里，看到一些制作到一半的木工榫卯制品。二叔说：“这是阿丰那小子的东西，说想学他二太爷，不耽误学习的话我也就不管他了。”走进堂屋，四处都挂着绣片和绣花纸样，精美绝伦，五颜六色，微风一吹，像纷纷扬扬的花蝴蝶，十分惊艳，我不禁开口赞叹。
阿丰说：“是我妈做的，手艺还不错吧？以前一直都是自己埋头在家做，顶多帮隔壁邻舍做点，现在总算有人赏识，跟她下订单定做了。得意得她~”
二叔请我在堂屋坐下，聊了下最近的现状。我对二叔的记挂表示感谢，二叔说：“我们本是书香门第，又是村里大族，本来这些公共文化的事应该是我这个当家的协助村委做的，先前村委也跟我提过，我一直没做起来，实在是惭愧。说起来，我觉得有点对不住那孩子啊。”他点了烟，缓缓道来，我心里清楚他说的是谁，不禁叹了口气。
“那孩子一直过得很苦，我大哥作为长子，本该成为一家之长，却自暴自弃，染上了些不良习气，败了家风。我们家族的人因为不愿跟那样的大哥来往，所以也连累了那孩子。他处处受村里白眼，一直受人看不起，抬不起头来。我那时候也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我大哥把自己家弄成那副样子。我们以前都很看不上那个孩子，虽然确实他什么也没有错。没想到他却一个人扛起了全部，我大哥在外面喝醉了，还四处去找，背我大哥回家；他家里的田也是故意被人分了一块很差的地，水都上不去，也全靠他去抽水耕种。现在想想，唉，他还是个孩子啊……有时候看上去，是挺不落忍的。现在他竟然还能做到这样，其实我老头子也很佩服，我们孔家亲眷，都欠他一个道歉啊。”
“二叔，您说他……真的是过继来的吗？”我弱弱问了一句。
“过继？”孔二叔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思索了好一会儿，“啊……啊，要不然怎么说？说是从外面接过来的孩子？那时候真的不像现在，村子一直封闭排外，也穷，自己都吃不饱，还收养一个从外面来的人，连家里都会被说闲话的。所以我爸对外都说是过继过来的，就说那孩子还是我们孔家的人，这是为了保护家族，也是为了保护那个孩子啊。原先我爸编造的什么说法已经都不记得了，好像以讹传讹说是老三那边过继的，哼，哪有这种事，那时候我都没结婚，老三都还小呢。但是最后也只能由着他们乱传，因为这本来就不是真话，谎言就是谎言，再怎样都没法圆回来。可是就这样说了又怎样，我大哥还不是搞成那个样子，在村里出了大丑，家族的脸都没了。……不说了，本来说阿古的，突然间又说这干嘛，你也不要出去乱说，反正我大哥也不在了，过去就过去了。”
“那传言中的什么家产……”
“什么家产？我不知道。”
看来，只有带他回来的孔二爷爷才知道了。……是啊，斯人已逝，那一代的事情，只有那一代的人才知道了。真正想要探究或是追寻，反而是打扰了现在的人，经过这些年，我已经想明白了。有些秘密，就让它永远成为秘密吧。借着研究之名，一直在伤害他人的感情、扰乱着别人的秩序，确实是在欺负人。今后，也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
最后，我再次向孔二叔道谢。出来的时候，二叔说：“如果你见到阿古，帮我跟他说一声，我们对不住他，他随时都可以回来！”
我微笑了，点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