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破天荒去打了两斤酒。等妈妈睡下后,我炒了一盘花生米,跟爸爸坐在院子里吹风。
“一看就是有事。他欺负你了?”爸爸抿着小酒,眯着眼看我。
“没有。他特地交代我来跟你解释下他背债的事。”我眼神空洞地玩弄着手中的花生。
“哼,有什么好解释的。其实他做了那么多事,负债也是正常的,我也能理解。直接说的话,我肯定会帮他的。可是这种事情啊,他没有事先告诉你,就是他不对,我骂他骂错了?而且还叫你来解释,是个什么事……”
“爸,你以前总是帮助他们家,是怎么想的?”我朝隔壁努努嘴,“……你对隔壁这家到底怎么看?”
“你看你说的……问这个干嘛?街坊邻居的,自己生活好了,能帮就帮。而且那俩孩子确实懂事,我也挺喜欢他们的。”
“……你跟他爸关系好吗?”
爸爸斜眼看我:“你这丫头,想套我什么话?你爸我在村里那么多年,怕过谁?……就那个老匹夫,村里谁看得上?要不是你们爷爷成天叫他过来连夜喝酒,我也不想让他来我们家。而且就因为这个,我和你妈让你们从小就住校去了,后来你哥出去工作,我们就叫他也带你出去,尽量少回来。你们能少见这种人就不见。”
“说是不准来往,那时候我哥还不是成天跟他玩。”
“别提了,那时候你哥也是个叛逆鬼来的,主意可正了,打都不听话。他说那小子老实听话,叫干啥就干啥,还让我别管他。到后来你爷爷去世那次回来,你哥跟他联系上,俩人又不知道成天聊些啥……我老了,搞不懂年轻人了。”
“爸,你说那时你在村里说话那么有用的话,就直接跟爷爷说影响小孩教育,别让那个大叔来家不就行了,费这些劲呢。”
爸爸叹了一口气:“谁说没提过呢。但后来我才琢磨出味儿来,你爷爷让他成天泡在我们这里,也是为了保护那两个孩子啊。你没见那姑娘……楼拉,你到底想说什么?有事的话,就跟家里说,村里没有你爸怕的人。要是阿古那小子敢欺负你,看我不揍他。”
我摇摇头。原本想问问是不是我爷爷和爸爸知道他们家什么事,但是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敷衍道:“没有,他很好。就是人年纪越来越大,最后是不是都会有点恋家?好像我从来没有跟你这样聊过,好不容易回来,想多陪陪你们。”
毕竟还是从来没在外面喝过酒,二两下肚,我已经意识模糊了。爸爸拿来了二胡,在月色下咿咿呀呀地拉。微风拂面,草木中萤火虫飞舞,星星点点,要把人的思绪万千带到不知名的远方。此情此景,醉人心脾。
“这就是你们的楼瑞和楼拉吗。”我指着二胡,笑道。
爸爸笑了几声,停下来,抿了一口酒:“你怎么知道?那时候你妈让我给你们起名字,烦死了。正好那时我在戏班子里拉二胡……那时候年轻、玩心重,谁还费那工夫去看八字,所以就这样定了。……怎么?嫌你名字起得太草率配不上你专家的身份了?……这是谁跟你说的?是你妈跟你说的吧?”
我靠着墙,竖起食指贴到唇边,笑道:“秘密。”
许久,我又问:“那,后来爷爷不在以后,隔壁那大叔还来吗?”
“来什么来,想来我也不让来啊。不过也苦了那两个孩子。那老匹夫没地方喝酒了,变本加厉虐待他们,打得浑身是伤。不过我知道后来他经常去跟隔壁村的老杨头喝,一喝醉就赖在人家家里,害得老杨头只能通过村委通知阿古去领他回来。后来他凌晨不回,阿古还经常一个人四处去找他,怕给别人添麻烦。凭良心说,阿古真的是个难得的年轻人,特别细心负责,又热心,就算生在这样的人家,也都没遗传他爸,看到谁都乐呵,很开朗,所以我才放心把你交给他。”
“是跟他姐姐学的吧。”说到阿古的姐姐,想到梦中那个美丽如天仙一般的影子,我不觉笑了。
“哎,”一说到阿古,爸爸顿时打开了话匣子,“你知道吗,就是你爷爷过世那时候你跟你哥回来那一次以后,他时不时跑来问你的情况,问得可周全了。有时候偷他爸一壶酒过来,像现在这样跟我聊到半夜。嘿嘿,你说他这点小心思,其实我和你妈早就知道了~”
“啊?”我睁大了眼,心跳加快,嘴里开始说起胡话来,“我不知道啊,从来没人跟我说过。”
“哎,你说你哥成天跟他搞不清楚,是不是在教他怎么对付你啊。”爸爸突然笑得很贼。
这个我倒是毫不怀疑。
“问题是你们都知道的话,谁也没跟我说啊。”
“谁知道你是什么情况呢,在城里呆得娇生惯养的,要是你看不上他,我怎么跟他说?你们的事情自然是你们亲自解决最好。再说他家那个情况,有那个老匹夫杵在那里,谁放心把自己姑娘嫁过去?”
“切,说得自己那么慈祥。后来还不是急不可耐地把我这个老疯子卖给他了。想不通你们这种思想,竟然比子女更急,自己结婚都没那么积极呢。”
“话不是这样讲。如果不是他爸死了,我和你妈是绝对不会同意你们来往的。”
“你是这样跟他说的?”
“怎么可能跟他说这话,你当你爸妈是傻子?一把年纪了不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不过聪明如他,谁知道他自己品出这个味儿没有。”
“……对啊他爸怎么就死了呢。听说全村都松了一口气呢,好像拔了一颗钉子一样。不过,别说村里的人了,我就只见过他一次,连句话都没说过,都觉得这人死得好。”
“呀,看不出你那么阴暗……出去可别乱说话啊。说起来,成天喝酒的醉鬼掉河里也不是一回两回,村里那座月亮桥也没有栏杆,又窄,对面来个人,一侧身就掉下去的人也有。以前你爷爷也喝醉掉下河里过,好歹是白天,路过的人给救上来了。像他这种半夜掉下去的就不好说喽,阿古出去找了整整一夜都没找到人,过几天才有人在下游发现,我还去帮忙打捞了呢,哎呀都泡得面目全非了……不说了,倒胃口。”
“从哪掉下去的?”我有气无力地问,但是爸爸没听见。
“阿古这孩子不容易,你一定要对他好点,能分担就多帮他分担些。我们都是农民家庭出身,别在城里呆了一段时间就学人家耍什么小姐脾气……”爸爸说着,转头看到一滩烂泥一般靠在墙上的我,“哎呀,你看你,不能喝还非要喝,晕菜了不是?赶紧回去睡,在外头瘫着小心着凉!”
这时电话响了,是阿古打来的。我醉眼朦胧地接起电话,听到他低沉而温柔的声音,一整天的疲惫、混乱、无奈,夹带着一种压抑感突然涌上心头,本想跟平时一样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地跟他说笑,可一开口就是“我想你了”,然后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泣不成声。阿古听见我哭了,急忙追问发生了什么事。爸爸看着我,叹了一口气,从我手上接过电话亲自跟他说。
我一面哭一面踉踉跄跄走回屋,刚触到枕头就不省人事。
*******************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头疼脑涨,似乎晚上在院子里吹风受了凉。原本还说早点起来给父母做早饭的,可醒来一看,已经是上午九点多。听到爸爸在堂屋说话的声音,急得我赶紧翻身下床:“不好意思睡过头了!你们吃了没?”
出到堂屋,却看到阿古正坐在屋里跟爸爸说话。我呆了几秒,一下子扑到他怀里。
“……看到你们过得好,我们也好喽!”爸爸一边说一边起身,“你们聊,我去厂里看看。”
我目送爸爸出去,却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之情,说:“你怎么来了?”
阿古说:“昨晚你吓到我了,不放心,过来看看,顺便来照顾下咱妈。”
“那公司怎么办啊?”
“有楼北云在,不成问题。”说着,他给我端来西红柿鸡蛋面,“听说昨天你去我二叔家了?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我摇摇头:“怎么会呢,他们对我都挺好的。我和二叔还挺聊得来。”
他迟疑了一下,有点意味不明地看着我:“你跟我二叔?聊什么呢?”
看到他那种表情,我皱了皱眉,语气里也不免带了些不满:“干嘛老这样阴阳怪气的……你是不是怕我研究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情不能让我知道的!”
他似乎有点不高兴,语气也硬了起来:“研究什么是你的事,我荣幸之至!”
这种表情确实让人很不爽,可是想到长辈们说到的事,我忽然又开始心软了起来。毕竟那些事情确实是家丑,他不想让我知道也是无可厚非。所以语气顿时缓和下来,也没敢说真话,只说跟二叔随便聊了我们的现况,他倒是没有追问,在我身边坐下,看着我吃面。
许久,我说:“我早就原谅你了……其实我一开始就没有怪你,你发生了任何事,都不会怪你。我们都是你的家人,帮你都是应该的。而且你为我牺牲那么多,不管怎样,我必须要谢谢你、要帮助你的……古哥哥。”
阿古听到这个称呼,浑身一震,瞪大眼睛有点难以置信地盯着我:“你……叫我什么?”
我微微一笑:“我一直都很笨,而且记性非常差,到现在才想起来……你就是小时候一直照顾我的古哥哥啊。在别的地方生活久了,鬼迷心窍,读书也读傻了,竟然忘了那么重要的事情……可是,就算我忘了你的样子,也还记得那个‘古哥哥’,小时候还幼稚地想过要嫁给他,所以那么多年,我没有答应过其他人的追求……但我真的没想到那个人就是你……原来我一直爱你的,古哥哥。”
没想到他瞪大的眼睛瞬间就被泪填满了。他撇过头去,竟然哽咽了。
我没想到他对这种陈年旧事反应那么大,急忙上前用力抚他的背:“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提起这事,只是偶尔想起,突然觉得这事挺美好的,有点唏嘘自己的童年……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这样。”劝着劝着,自己的眼泪却先掉了下来,“……这些年……你太难了啊,我不想你再那么辛苦了!”
“现在才说这个……有什么用!我……再也,回不去了啊……做了那么多没用的事、犯了那么多不必要的错,怎么办楼拉……我回不去了啊……”他“咚”地一声把额头重重抵在桌子边上,竭力控制着痛苦的哭腔,抽噎得像个孩子。他两手死死攥着我的裙子边,几乎要撕碎。很长时间,就这样默默地声嘶力竭、奋力挣扎,仿佛要呕出这几十年惨淡的人生。
——一直以来乐观、坚强、无所不能、凡事说起来轻描淡写的阿古,崩溃竟然就在这一瞬间。
……这个世界,到底还是没有放过他。
********************
说实话,自从知道了真相后,原先下意识中给阿古贴的一些标签似乎一扫而空,反而让他在我眼里变得纯粹了起来。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对此我如释重负。
原本早就想结束的研究阶段,一直因为对阿古身世的疑惑而纠结不清,直到昨天才知道原来一直都是个误会。从来就没有人骗我、也没有人瞒着什么,所有的不明白,都是因为自己理解能力实在太差,还成天神叨叨的以为到处都是坑,想挖掘什么秘密,神经衰弱不说,连自己都坑了,明明只是传达的和接收的信息风马牛不相及。而如今,一切疑惑终于结束了,我也终于可以归于正常生活了,这样一想,感觉终于能喘过气来了。
而阿古似乎也完全放下了,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不再对我心存芥蒂,眉目间竟有了些超然物外的境界。不知道是与我和解了,还是与这种无奈的命运达成了和解。
——突然,我终于想通了这一系列误会的来源:一开始跟我说阿古是过继的孩子,然后又把我引入所谓身世之坑的人,其实是我哥哥!……什么理解能力差,说起来全都是哥哥一次次、一步步的误导!……一个男的,成天自诩城里人,还那么嚼舌头,以讹传讹,搞得我在长辈面前出丑,差点没羞死在全村人面前,实在是太差劲了!早知道就什么都不要相信他了!
*********************
一回去,我就找了个时间直奔哥哥那里,絮絮叨叨跟他说了所有的乌龙。虽然没敢提阿古姐姐被他爸xing侵的事情,但也把哥哥彻底责怪了一通。
“哦,原来是这样啊。”哥哥刷着手机,连头都没抬,“你风风火火跑过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不然呢?大闹孔家二爷爷的葬礼啊……我出丑不说,不是连我们家都丢丑了么。……话说你以后不要再跟村里那些亲戚乱八卦了,听到什么也不要告诉我,就算跟我说我也不要听!”
哥哥似笑非笑地抬眼看我:“影响你对他的看法了吗?觉得心里有疙瘩了?”
我一下子噎住了:“那倒没有……不过……”
“不过当初也是因为这个说法勾起了你这个考据党的探究欲,所以才去了解他的。是这样吗?”
“我……”我被哥哥绕晕了,半天反应不过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说,你是在故意散播谣言?”
“好吧,这事就算我错了,是我不对。……我啊,也就只能帮他到这里咯~”说着,哥哥转过去背对着我,继续低头玩手机。
“你!”我鼻子都快气歪了,“帮凶!竟然合伙来忽悠我!我才不是因为你说什么才去接近他呢!”
他仍然背对着我,“扑哧”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