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请求下，阿古带我一起去祭拜他姐姐。这几乎成了我每次回老家必须要做的一件事了。
“姐，我和楼拉很好，她爸妈比亲爸妈还好，一直都很照顾我，你放心。而且，”阿古看了看我，“楼叔同意我们在一起了。我想……跟她结婚。”
阿古的声音很轻，却掩盖不住他的激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有点高兴不起来，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还没有准备好。也许是我，也许是他，总觉得有没解决好的问题，听他这样一说，心里十分没有底。
下山的路上，我说：“阿古，我想先在这里坐坐再回去。”
“怎么了？”阿古关切地问，“刚才就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走到果园里，他家地里那块大石头依然安静地躺在那里，一直没动。我在上面坐下，看着远方。眼前的果树长得很茂盛，挡住了山下的村子，只能看到远处层叠的山峦和碧蓝的天空。阿古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跟着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搂住我的肩，说：“记得那时候你第一次跟我来这里，我们也是这样坐在这儿。那时候我还觉得生活非常难，几乎要走不下去，全靠我姐撑着。”
“那现在呢？”我问。
“现在虽然我姐没了，但是有你，有你的家人，我就觉得我真的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我知道还有人关心我，还有人爱我。这就足够了。”他的表情确实非常幸福。
“你……是认真的准备跟我结婚？”
“当然啊。”说着，他竟然有点得意之色，“像我这样的人，能够有个家，高兴还来不及呢。楼拉，虽然我现在还是一无所有，但我会加倍努力，一辈子对你好，给你想要的生活的。”
我却笑不出来：“真的？”
“你不相信我啊？”
“那……”我说，“不说将来，就说眼前。……你觉得我们结婚后，是要在这个小山村里生活，还是到我那边的城市里去？”
“当然是你过来啊~你见过哪个女的结婚了不是住在夫家的？哪有让男的上门的道理？你过来，我养你。我以前一直照顾我姐，都习惯了，照顾你没问题！”他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得意当中，我却觉得五雷轰顶。不是因为他没有随我的意，而是感觉到我们之间，还是会有一些现实间、观念间的巨大鸿沟，短时间之内无法逾越。
“对不起。”我说着，站起来就走，“我还没有准备好。”
“怎么了楼拉？”阿古奇怪道，“为什么就突然生气了？”
他上来拉我，被我一把甩开：“这里的生活我一团陌生，什么都不会。我还要读书，我没有办法忍受自己像一个废物一样寄生在这里。”
“不会没关系啊，我说了我来照顾你。而且，还可以学嘛。”
听了这话，我更加堵得慌，埋头一路往家走。来到我家门口，对他说：“你说得没错，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抱歉，实际上我还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疯魔。……而且，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你姐姐进不了宗祠了！”说着，我跑进自己家，进了里屋摔上门，再也不理会其他。
阿古在外面敲了一阵子门，便也沮丧地回去了。
********************
下午，我破天荒地下了厨房，为爸爸做饭。
爸爸从厂里回来，一进屋就看到一桌漆黑的菜肴，还有坐在旁边同样黑着脸的我。他奇怪道：“这是怎么回事？”
“别去麻烦阿古了，这两个月，我来做饭。”
爸爸在桌前坐下，饶有兴趣地看着一桌子黑乎乎看不出原貌的东西：“你也能进厨房啊？哈哈……太阳都快从西边出来了，而且这是啥啊？能不能吃啊？……你跟阿古怎么了？吵架了？”
我说：“还不是因为你随意把我卖了，说实话，我从来就没想过结婚这种事情。”便把我的顾虑原原本本跟爸爸说了一遍，向爸爸征求个可行建议。
爸爸说：“我就不明白你了，不打算结婚你跑人家那里去干啥？骗人家啊？都不知道在城里学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习气回来！而且这种事，还有什么想法？是你嫁人，不是人家嫁你~怎么？你这老疯子还想把阿古拐去你那儿？从来就没听说过这种事~”
原以为爸爸会支持我一下，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的答复，顿时绝望而崩溃。我不禁以头触饭桌：“所以说啊……我真的跟农村格格不入啊……”
外面传来敲门声。我猛跳起来，悄悄对爸爸说：“如果是阿古，就说我睡了哈。”就赶紧躲进了房里。
爸爸说：“天都还没黑，睡什么睡！”
爸爸打开门，果然是阿古端了锅进来，说寻思着我们还没吃饭，送点菜过来。想着我做那一桌shi一样的东西还放在桌上，就连撞墙的心都有。我从门缝里看到爸爸跟阿古低声聊了一会儿，阿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便走了。
爸爸目送阿古出去，大声说：“行了，人都走了，还给你送了菜，赶紧出来吧！”
我立刻猫着腰溜出来，像狗子一样蹲在爸爸旁边，仰头看着他，悄悄问：“刚你们说了啥？没提到我吧？”
“没有没有，说厂里的事呢。自作多情！”爸爸弹了我一脑崩子，自顾自开始吃饭。
********************
一夜辗转难眠，到天亮的时候总算迷糊了一会儿，没想到一迷糊就日上三竿了。
朦胧中拿起手机正准备看看几点了，这时才看到阿古的信息：出来见一面吧。
我精神一振，翻身起来就出去开门，正巧看到阿古翻墙过来，再也按捺不住，扑上去紧紧抱住他。
一夜不见，如隔三秋。什么生气，什么沮丧，什么矛盾，什么顾虑，什么格格不入，顿时烟消云散。
他笑道：“赶紧把自己收拾一下，跟我来。”
“去哪儿？”
“宗祠。其实早就想带你过去看看了。”
********************
路上，我问：“你不是说已经跟家族不来往了吗？这样带着我一个外人过去，还是这样的家族关系，合适吗？”
阿古说：“你又不是外人。……楼拉，我想了一夜，总算明白了一些。”
“什么？”
他一笑：“走吧。”
********************
孔家宗祠是一个颇有规模的建筑群，因为号称是孔子后人的一个支系，也有一定的历史了。祠堂坐北朝南，前后三进，祠前有花岗石的广场、望柱、栏板、旗础石和阶墀地坪，望柱上甚至还有八个斗。村中小河正经过其照壁前，是村里非常显眼的建筑。由于跟我家一北一南，我回来这几次终究也没往那边走过。
祠堂平时锁着门，门前坐着一个孤零零的老人，呆呆地望着小河水，时有老人搬着凳子过来跟他寒暄两句，他也反应迟钝地回应一下，并不多说。阿古见了他，便过去大声嘘寒问暖一番，老人看到是阿古，浑浊的眼里有了些活力，表情也缓和了。
“这位是二爷爷，是我爷爷的弟弟，老了，有点脑子不清醒。”阿古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找人拿钥匙。”
原来这就是我爸说过的那个老年痴呆的孔家二爷爷。上次听哥哥说，有关阿古身世的事情是从他这里传出来的，而我原先做田野访谈时，偏偏因为他老年痴呆而忽略了他。现在，我突然对眼前的这个老人产生了极大兴趣。
日头渐烈，眼看着老人坐的地方被晒到了，我说：“二爷爷，这里热，我们过去那边荫着吧。”说着便过去搀扶他。
老人看着我，口齿有些含糊地问：“你是阿古家的不是？”
我对老人模糊的口音半懂不懂，只能笑着一连串点头：“是是是。”一边扶他起来，帮他把凳子搬到旁边树荫下面去。我试着跟他说一些事情，但是老人似乎有点听不懂，说的话风马牛不相及，我叹了一口气，觉得真是沟通困难，便什么也不问了，靠在树上等阿古回来。
老人还是呆呆地看着小河流水，我也便呆呆看着水流，还有水流过来方向的两座远山。许久，我无意识地吟道：“……两山夹一河……”
老人突然说：“……山山十八丈……”口音含糊但是我居然能听得懂！
我吃了一惊，不敢再说话，只是盯着老人，听他下面会说什么。
“……路转小桥东，群龙向秋风……月挂竹竿头，两影竞相交，笑我尘俗者，客路每匆匆。”
——虽然他口齿很不清楚，但我终于听出来他说的是什么了！我捂着心口，按住自己乱跳的心。
沉默了一会儿，我又试探着说：“洗象狗吠岩前月？”
老人又接着说：“……金牛横拖桥底舟；蛟推宝剑群龙趋……鬼日月狐莫出头。”
果然，孔家的二爷爷知道什么！正想继续问，却见到阿古远远向我招手，旁边跟着一个半大小孩。我只好放弃了对二爷爷的追问，犹豫不决地走过去。
“这是当家二叔的孙子，我说让他过去我那里上网，他就帮我把钥匙给偷来了。”阿古笑道。小孩手脚麻利地打开门锁，对阿古说了声“说好了哈！”，便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用小孩的，长见识了。
********************
孔家祠堂里面也算宽阔，对称格局，中尊侧卑，男女分用两侧步道，男用步道比女用步道宽一尺半，两进之间还有女眷的遮羞墙，等级十分森严。房屋结构是穿斗式和抬梁式混合结构，上面雕梁画栋、门边各类楹联，很有艺术观赏性。每一进的墙上还挂有过去的御赐牌匾、宗祠守则、家规家训、老照片等等。其中还刻有一份密密麻麻的族谱，我饶有兴趣地过去看了看，居然还看到了阿古的名字。
“果然是大户宗祠，真了不起。”我叹道，“你看，这里还有你的名字呢，说明你们家族也没有排斥你啊。”
阿古“哼”了一声：“我爷爷叫人刻的，谁敢随意除名。……跟我来吧，厢房里面有些旧书，估计你会感兴趣。我早就想带你来看这个了。”
他带我进了厢房，墙角果然堆着一些箱子，里面都是布满灰尘的旧书。
“这些书我也看过一些，不过没有我姐那么厉害，我姐全都看过。”他说。
我随意拿过几本翻了翻，这些书什么类别的都有，从医药到占卜，从道术到幼学启蒙，还有很多解放后的书和杂志，但是没有特别有实际意义的，都没有那时候阿古带给我那些古书那么有分量。相反，我倒是对装书的箱子产生了兴趣。因为这些箱子和阿古家那两个不管是大小、木料、榫卯方式，还有铜片镶嵌，都是一模一样。我把里面的书搬出来，摸了摸箱子底部，可是里面光光滑滑，什么都没有，而且几乎所有箱子都这样。看来，只有阿古家那两个箱子里面才有字了。
真奇怪。
********************
晚上，我还是去了阿古家。爸爸过来吃饭，看到我俩全身都是蜘蛛网和灰尘，摇摇头说：“现在的年轻人，太会玩儿了。自叹不如啊。楼拉你可千万别把阿古带疯了……”
我懒得答话，故意脱了外衣拿到爸爸面前去拍，呛得他直打喷嚏。
********************
夜里，我和阿古并排坐在堂屋看着孔二叔家的孙子在电脑前咋咋呼呼地德玛西亚。我们对视一眼，都很无奈。
“不早了，该走了吧。小心回去你爷爷抽你。”阿古说。
“马上马上，打完这一把就走了。现在走，队友会骂死我的。”小孩说着，向我努努嘴，“姐姐不也还没回去吗。”
阿古上前就给了小孩几个爆栗：“你管那么多！按辈来说，你还得叫她堂婶呢！”打得小孩哇哇鬼叫。
“算了算了，小孩嘛，让他再玩会儿吧。”我说，“对了阿古，你们祠堂里面的那些装书的箱子以前是从哪买的，你知道吗？”
阿古还没答话，小孩说：“我知道！是小太爷爷亲手打的。”
“玩你的吧，”阿古说，“还小太爷爷，你懂个啥。”
“我骗你干嘛！”小孩急了，游戏也不打了，转过来面对着我们说，“上次我想抠几个箱子上的铜片拿去镇上换点钱上网，被我爷爷暴打一顿，他就说这些箱子全都是小太爷爷亲手打的，不让乱碰的。哦~你们要是碰了，也都小心点哦！”
我急忙问：“你说的小太爷爷是不是天天坐在祠堂门口，脑子不清醒那个？”
小孩点点头。
——原来如此。看来阿古家的书箱并不是他从外地带过来的，而是他爷爷从祠堂拿的。这样说，箱底的字也并不是原先就带有的了，而是他爷爷或者是谁后来才刻上去的。可这是谁刻上去的呢？为什么痴呆的二爷爷会知道？
这件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我决定先把这事查出个大概，再告诉阿古，让他惊一下。
********************
孔家二爷爷的经历说起来有点神秘，他一生未娶，也无子嗣，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宗祠边上，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患上老年痴呆后，一直是孔二叔在赡养他。农闲的时候，有些好事者会去调侃他一下，当大家都没空时，也就没人理会了。就连孔二叔也是一样，闲时过去看看，忙时便让孙子去给他送饭，到底吃了没吃，根本没人关心。只有阿古偶尔经过那里的时候，会给他分几颗糖或者个把水果。
我只是想去拜访下二爷爷看看情况，结果刚到他家里时，差点吓得落荒而逃，因为又脏又臭连落脚之地都没有。一个独身老人这样在家，确实是孤独死了都没人知道，让人于心不忍。我从家里拿了些旧的床单被罩和我爸爸的旧衣服给老人换上，戴着口罩清洁了半天，总算有点像个人住的地方了。二爷爷则一直盯着我干活，时不时反复问一句：“你是阿古家的吧？”我开始还回答：“是啊，是阿古叫我来的。”后面也懒得搭理了。
一直忙到中午，听到门外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小太爷爷，饭来了，放在这里了哈！”
我走出去，看到一个半大孩子把饭盒放在门外台阶上，转身正要走。我忙叫住他，他回头看到我：“堂婶！你怎么在这？”
我急忙上去捂他的嘴：“别叫我堂婶，叫姐姐！否则以后不让你去上网了，还告诉你爷爷！”
“别啊堂婶，”小孩一下子挣脱我，“你怎么在这里？”
我翻看着饭盒，里面只有白饭和几丁咸菜：“你们就给老人家吃这个啊？牙都没了能吃那么硬的咸菜吗？”
“我妈叫我送过来的。”小孩突然凑近我，“堂婶，等下我过去上网行不？”
“说了别叫堂婶。”我说，“暑假作业写完了吗你！……我得考考你，过关了才能去。”
他面露难色：“啊~考什么啊？”
我翻了翻背包，没翻到笔，只找到一个木制高阶鲁班锁。平时我写论文过不去的时候，就喜欢掰掰这东西换换脑子，但是这一个始终没有解开。
“就这个吧。”我递给他，“给我解开再安装回去，就算你过关了。”
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去继续安心干活，心想到晚上他都不一定能解得开。
不料没多大一会儿，就听到小孩在门外叫：“堂婶！解开了！可以过去上网了没？”
我一悚：这孔家的人都是神仙不成！便急急出去看，却看到鲁班锁拿在二爷爷手中，已经解开了。接着我和小孩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老人手指灵敏地又原样安装了回去，眼花缭乱，连怎么弄好的都看不出。实在让人有点难以置信，这样一个手脚不便、平时颤巍巍的老人一拿到这个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这种榫卯，我以前做得比这个还要好。”老人终于说了一句能够接得下去的话。
——有戏！我急忙藉由这个契机聊下去，果然打开了老人的话匣子。
“堂婶~我什么时候可以过去上网啊？”小孩不耐烦地问。
“不要叫堂婶~这个锁是你小太爷爷解开的，又不是你。老老实实坐着，老人家有点听不懂我说话，你帮我问着点。要不然我就叫阿古来咯。”
小孩一听说阿古，一副苦恼的样子，垂头丧气的只好答应了。
我心中暗笑：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能让一个熊孩子对他头疼至此。
于是，在颠三倒四混乱的聊天中，我逐渐了解了二爷爷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