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进殿的时候,大臣们都已经列班站好,几百人黑压压一片拱手站着。秦王心中很是受用,心道还是我大秦好呀,人才济济,博士如云。嬴政特别喜欢黑色,觉得只有黑色才能显出庄重和权威。当时定了秦国的国服为黑色时,几个御史大夫以死谏之,说是黑色过于阴暗,代表黑夜,与国朝欣欣向荣的气象不符,建议更换明亮的颜色,他没有理会。秦王想我大秦治下黄天厚土,麦穗金黄,青山碧水,千里江山如画;想我大秦子民身穿黑袍,玉带冠巾,拱手为礼,是何等儒雅风光;想我大秦伍卒身着黑甲,斜束怒发,手持红缨,是何等的威风凛凛,什么阴暗、什么黑夜,都一边去,老子就是喜欢黑色。他看着下面黑压压低眉顺目站着的群臣,感受到皇权高哉,王威赫赫,不由自主地腆了腆肚子,八字步迈开了往前走。
刚坐下,就见底下的人乌压压跪倒,口中称呼:“我王万岁、我王万岁、我王万岁。”此贺词初听上去,让人有些激动,热血沸腾,感受到万人之上,天下权柄在握的王者之风,听得多了,就有些烦,感受不到真实和感情,说者无心,听者无意,成了一种仪式,一种象征,毫无意义。
秦王坐下后有些走神,半天才说道:“众卿平身。”底下跪的大臣们感觉今天叫起的时间比往日长,有些奇怪,不知道朝中发生了什么事。丞相隗林、太尉尉缭、御史大夫冯劫站在百官最前面,起身时相互对视了一眼,目光传递,今日大家要小心应付,相互照应,朝中可能有大事发生。
叩拜完毕,廷尉李斯出班,奏道:“大王,据李信将军汇报,昨日扶苏公子诞子,长公主在公子府作客,夜间二十余魏国贼人闯入公子府,杀死公子和长公主亲随、仆人四十三人,幸而长公主、扶苏公子和王长孙平安无事。李信将军得知,带人前去捉拿,赶到时贼人已经逃脱,李信将军追至城外,不见其踪迹。臣等推测,贼人已经逃回魏国。请大王敕书魏国,交出贼人,严惩凶手。”
秦王嬴政已经知道这个消息,并没有太吃惊,看了看底下的人,见没有人再出班进奏,他觉得很奇怪,平日里朝堂之上,只要有人出来奏事,就立刻有人出来提出谏言或者反驳,今日很奇怪,居然没有一人出来说话,难道他们都私下商量好了,只让李斯一人回禀。细想一下,他明白了,这件事涉及自己的两个子女,大家不好提出意见。他有些恼怒,这一班臣子打的好算盘,整日号称忠君爱国,我家里刚出点事,一个个就明哲保身,好一套为官之术,真是为官学的缩头法,保的太平千万年。想到此,他暗哼了一下,朗声说道:“知道了。”
李斯听到这三个字,有些摸不来头脑,这是何意?我是回去还是站在这里等着大王号令?听得群臣再没有人接他的话,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很尴尬。他也很纳闷,今天这是怎么了,一班同僚平日里一个个巧舌如簧,死的都能说活,黑的都能说白,今日为何都变成了闷葫芦?
其实大家不是不想说,也不是因为此时涉及公主、公子和王长孙,而是秦王今天让大家跪的有点久了,大家不知就里,不敢贸然开口。
秦王见李斯站了半天不再说话,像是等自己答复,有些恼火,这不是逼宫吗?非要让我说,好,我就让你难堪。
秦王提高嗓门,大声道:“魏人闯入公子府,何人作证?”
李斯见秦王说话,以为要解了自己尴尬,心情变得轻松,忙答道:“李信将军。”
秦王又问:“魏人进公子府何人亲眼所见?”
李斯答到:“李信将军。”
秦王再问:“魏人逃离公子府何人亲眼所见?”
李斯答到:“李信将军。”他一听秦王口气不对,一句句追问像是在审问自己,口气有些软了下来。
秦王继续追问:“魏人逃出城门何人亲眼所见?”
李斯道:“这个……”他知道不能再回答李信将军了,刚才回禀的是李信未见贼人踪影,再说下去岂不是欺君。他连忙跪倒,道:“臣所言案情,皆是李信将军禀报,具体情况要问李将军。”
秦王怒道:“李斯,李信说的你都信?”
李斯忙道:“不是。”
“不是?你刚刚说你回禀的一切都是李信所说。那么本王问你,作为廷尉,你主管律法,你可否做过调查?”
“事急仓促,臣来不及调查。”
“来不及调查,你就敢向本王回禀?本王要你廷尉府何用?要你等一干重臣何用?”秦王开始借题发挥。
丞相隗林听了一惊,秦王这是要扯上我了,他连忙跪倒:“臣等有罪。”其他人也赶紧跪倒:“臣等有罪。”
秦王哼了一下,心道:“让你们耍滑头,不是不说话吗?我也等着,看你们能跪多久。”秦王不再说话,端坐等着。
丞相隗林跪了一会,感觉情况不对,他偷眼看看左右跪着的太尉尉缭、御史大夫冯劫,希望两人出面说话。但见此二人趴在地上,一个盯着砖缝、一个头磕在地上,眼睛四处瞟着,根本不理会他,他心中暗骂一句:“两个老滑头。”
不说话是不行了,谁让他是丞相呢!但是这件事该如何说呢?这件案子的底细他也有些耳报,现在只能当个糊涂案子处理。但是就算耳报不实,魏人进扶苏公子府行凶,他自己也不信,魏人进咸阳城都困难,何况公子府,估计大臣们也都不信,可是谁敢给秦王说呢?如果照实回禀,秦王必问那行凶者是何人,谁能答上来,谁又敢回答。何况问题的关键,只要说出不是魏人行凶,李信就可能犯了欺君之罪,得罪了扶苏公子的舅公,就是得罪扶苏公子,这个干系可不是他这个丞相能担的起的。他一时也没了主意。
平日里以能言善辩,善于领会秦王意图而总魁三公九卿的丞相,今日也有些为难。平日里议事,秦王会透出口风,不管底下的人说的多有道理,只要顺着秦王的口风说,一定不会出错。就算秦王不透口风,凭丞相多年经验,也能猜出秦王心意,说个八九不离十。今日之事涉及秦王最爱的公主、大秦未来皇储、秦王长孙、未来皇储的小舅子,秦王又只说了“知道了”三个字,涉及面太广,信息量又太少,丞相确实无能为力。他真想假装昏倒,但此刻在朝堂,又不能这样做,如果被秦王看出,那可是灭九族之罪。他定了定神,心里有了主意,看来只有赌一把了,他抬头端正身子,朗声说道:“魏人欺我大秦,臣请我王发兵伐魏。”
秦王一听,丞相的答复有些出乎意料,他也愣了一下,心道:“你还真敢说。”细想一下,还真有点佩服丞相,此言此刻确实是最好的推诿之词。
底下人见有人谏言,立刻开始沸腾了,有人谏言:“丞相此言有理,请大王纳之。”有人高喊:“丞相是奸臣,此言误国。”七嘴八舌争吵起来。太尉尉缭和御史大夫冯劫对视一眼,心道丞相终于说话了,没我们事了,爬了起来装作认真地听着。
秦王见朝堂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便让李斯回班里站着,解了他的尴尬之苦。底下的臣子还在争吵,这时候他不爱听他们说话,知道听了也没用,正反意见都有,大家都是饱学之士,一个个引经据典、言之凿凿,听着像是都有道理。这些年朝堂经验告诉秦王,不要听底下的臣子说,听多了只能影响自己的判断,不过要让他们吵,大家都忠君爱国,总要找个合适的机会表现出来。让臣子们表演一下也好,宣泄一下不满,省的背地里结党。两派吵还不行,要多出几派,最好吵出矛盾,吵出怨气,吵出朋党,自己才好平衡,才好控制他们。朝堂千万不能一团和气,一团和气容易让臣子们拧成一股绳,尾大不掉,不好对付。吵吧,好好吵吧,秦王不担心吵架,反倒担心不吵,吵不出结果也没关系,反正大家最后都听他的。下面的人吵什么,秦王一般不太听,他已经习惯了在臣子的争吵中独立思考。
大秦虎狼之师并韩灭赵,已是四年前的事了,六国还剩下魏、楚、燕、齐四国,是该动手再灭一国了!不管魏人刺我扶苏是真是假,这件事的本身就是一个好借口。扶苏素有贤名,受天下人拥戴,如果以此为借口,天下人也可同仇敌忾,齐心协力,灭魏国便是指日可待。秦王心道,不能再等了,再歇几年,恐怕秦国就无带兵的良将了,虎狼之师也就变成猫狗之师了,统一天下就真的只能成为梦和想了。
说到战,秦国伍卒的战力秦王不担心。秦国现在可调动的兵力达到百万以上,连年征战使伍卒骁勇善战,平日里训练得法,使秦伍卒实战能力很强,特别是三人一组背靠背战法,可以说是独步天下。而且秦国多年来不断发展武备,弓强剑锋、盾厚甲纯,战马充足、战车丰盈,就武备而言,可谓天下无敌。魏国战力相比差了很多。各国连年征战,魏国多次参与,大战造成国力空虚,军队缺少名将,疏于训练战力很差,相比而下,秦伐魏可说是探囊取物。
既然定了战,秦王开始考虑带兵之将。军事之要首在选将,带兵出征的将军一要忠心。要忠于君王,忠于秦国,这样才能尽心尽力攻敌,最主要的是接受王的号令,不至于带兵造反叛逃。二要有威望。并韩灭赵后秦国的伍卒们变得十分骄横,如同洪水猛兽,要是没有一个有威望的将军,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住的。三要有能力。百战才能成神,没有杀伐决断、调动有度,战胜对手很难。哪怕像是魏国这样的弱敌,虽然可以轻易取胜,但如果将军能力欠缺,杀敌也伤己过重确实得不偿失。
秦王将朝中带兵之将过了一遍,暗叹朝中大将现在越来越少,信得过又可领兵者只有王翦、王贲父子和蒙武、蒙恬父子。王氏和蒙氏两族都是內忠外贤,能力超群,在军中有很高的威望,都是带兵的好人选。还有一个李信,虽然能力欠缺,但好歹是扶苏的大舅子,也算自己信得过的人,既是扶苏的亲戚,想必在军中也能压得住。到底派谁去呢?秦王一时难以抉择。
底下臣子们吵得差不多了,秦王还没有拿定主意,他只能再说几句,引他们继续争吵。
“众位爱卿说的都不错。”大家一听,大王又开始玩平衡牵扯之术了。“丞相高瞻远瞩,统揽全局,提出征讨魏国之建议,深慰本王之心。如今魏人胆大妄为,公然挑衅,决不可就此罢休。近年来魏人见我大秦为减少生灵涂炭,暂时罢了刀兵,便觉得我好欺负,开始不尊礼仪,肆意妄为。如今又派人刺我公子、公主,欺我长孙,欲绝我子嗣,实在欺人太甚,孰不可忍。作为我大秦臣子,君父受辱,既是汝等受辱,也是我大秦子民受辱。大秦百姓当对魏共恨之。吾作为大秦之君王,刺吾子,既是刺天下之子,此仇必当举国报之。丞相谏言灭魏已平民心,吾准了。”大臣们跪倒,山呼:“我王英明,我王万岁。”
秦王道:“爱卿们都起来吧。刚才有些爱卿出于爱民考虑,不想就此起刀兵、乱天下,本王也理解。作为秦国之君父,秦国子民既吾之子民,吾也不想见到子民流血沙场,爱卿们和吾想的一样。但魏国确实欺人太甚,本王为秦国计、为天下计、为人间正道计,必要伐魏。请众爱卿同心同德,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大臣们跪倒磕头:“臣等谨遵大王教诲。”
秦王示意群臣站起,又道:“丞相乃百官之首,谏言出于公心,天地人神共知之。丞相乃我朝干城,是忠臣,不是奸臣。此谏言有功,赏品秩五百石。”
丞相隗林连忙跪倒,装作哽咽的样子说道:“谢大王褒奖,谢大王赏。”
秦王往前挪了一下身子,柔声说道:“丞相起来吧。”丞相隗林像是感动的哭了,用袖子粘一下眼睛,慢慢爬起,顺便用眼神扫了一眼太尉尉缭、御史大夫冯劫,见两人脸色铁青,眼中冒火,知道他们在嫉妒,他假装看不懂,站起来后一副恭敬虔诚的样子,向左右各作一揖,拱手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