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的声音满含怒意,这让刘进有些不知所措,方才还在抱怨炎热,可现在的他只感觉这殿中的温度,太低了。
在他的料想中,在听闻石崇参与到略卖案中后,武帝的心情肯定不会好到哪里去。
毕竟石家之前的表现,让所有人特别是皇帝都觉得,这个家族人安分守己,不会做出什么坏事。
可石家的第四代,突然间就干出这种事,肯定会让不少人为之震撼。
况且,这石崇的老子,还是太子的师傅,武帝的愤怒必然会更胜一筹。
但刘彻这么剧烈的表现,却是出乎他的意料。
刘进不能无动于衷,只好硬着头皮劝道:
“祖父大人,那石崇知法犯法、残害百姓,自有汉家律法制裁他,大人息怒,勿要为这等贼子气坏了身子。”
听到这话,刘彻只是摆了摆手,淡淡道:“石家子?朕生气可不是因为他”
在刘彻的心里,石崇涉及略卖之事虽然可恶,他却不是太过重视。
石崇?在此之前,他的名字,连如自己耳朵的资格都没有!
别说是石崇了,就算是石崇的父亲石德,在他眼里也不过占了个一个无甚才能、德行尚可的标签罢了。
身为天子,每日操心国家大事,他还嫌时间还不够多,还不至于为了一个不足为道的石家子生气。
刘进闻言一愣,不是因为石崇,难道是因为自己?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无不妥之处,但他还是连忙跪了下来,脱下冠帽,顿首请罪道:
“祖父大人在上,孙臣有罪!”
刘彻见此,不禁心中顿起疑窦。
心里充满不解,但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却是平静如水,开口问道:
“哦,朕却是不知进儿究竟做错了何事?你说给朕听听。”
刘进把头埋得更低,就像是胆怯的鹌鹑,他不在乎这副孙子样,反正本来就是做孙子的嘛。
自然是认错,声音也理所当然压得低低道:
“孙臣昨日出宫,事先未向祖父大人禀报,惹得祖父大人生气,真是死罪!”
刘进只听武帝一声轻笑,他语气缓和了许多:
“朕还道是何事,原来只是如此,进儿出入宫闱自有汉家制度,哪里非得和朕说不可?朕像汝这般大时,不也是时常在长安城里游戏。”
提及年轻时的事迹,刘彻有些感慨。
他即位之初,也是十六岁的年纪,不正和刘进一样吗?
只是窦太后去世后,他成了真正乾坤独断的帝王,那样的日子,也就一去不复返了。
对了,他的骠骑将军,十六岁的时候也和自己一样,鲜衣怒马、少年风发。
当时的长安城里,不少百姓,对霍去病还有那帮子跟着他的少年贵公子,可是又爱又恨啊!
片刻,刘彻才回过神来,追忆从他的眼中消去,他看向刘进道:
“对了,说起出宫之事,进儿,朕问你,汝可知我汉家根基为何?”
根基?汉家的根基?刘进一时间有些懵圈。
他认真想了想,最后给出一个答案,不过语气之中却不是那么肯定:
“孙儿曾听太宗孝文皇帝言,天生民,为之置君以养之,故孙儿以为,我大汉之根基,当为一个‘民’字。”
听了刘进的回答,坐在玉床之上的刘彻眼中精芒一现,眼睛紧紧地盯着刘进。
眼神中流露出的含义是:满意和认可!但武帝的这些表现,跪在下面的刘进,当然是看不到的。
刘彻点了点头,原本是面无表情的他,在这时,却是不知不觉间笑逐颜开。
低垂着头扇动蒲扇的侍女,不经意间瞧见这一幕,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知道,这位将近六十的皇帝,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露出过笑意了,无论是服侍皇帝的宫人,还是常伴其身的侍中官,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下,皆是战战兢兢。
“不错!我大汉的根本,不在这煌煌朝堂之上,而在那街头小巷之中。”
“进儿,你要牢牢记住,将军列侯开疆拓土固然不可或缺,三公九卿总领朝政也不能少。”
接下来的话语,刘彻刻意加重几分:“但决定我大汉国祚的,还是这天下黎庶。”
看着老老实实跪在下首的刘进,刘彻开口道:
“起来吧,你那些师傅们教的礼法,在朕面前,就不用守那么多了。
汝父就是如此,他以为在朕面前跪下就是仁孝吗?他却是不知道,朕最不喜的,就是看他这动不动就跪的性子!”
说起儿子,刘彻就像是位老父亲,恨铁不成钢道:
“他是太子,将来是要承天下社稷,奉刘氏宗庙的,就他这个宽厚敦朴的性子,朕如何能安心地将这大汉,交到他手中?”
刘进没敢接话,老头子对他老子不满了,他这个当孙子的能说什么?
唯有低头不语,幸好刘彻很快结束了对儿子的数落,又把注意力放回刚刚的话题:
“是故,我大汉自高祖以来,皇子皇孙就常常走出宫门,与民同乐。”
刘彻口中的皇子,基本上就可以等同太子了。
因为汉朝的国情在那摆着,皇子到了一定年龄,就会被封为诸侯王。
刘彻白龙鱼服、游历长安时,他的那些兄弟们,都在自己的封国里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呢!
刘进听明白了,这其实很容易理解,从政治意义上讲,就是拉近皇室与平民的距离感,给百姓留下刘氏亲民的印象。
得让百姓,至少是长安城里的百姓知道,刘氏的天子以及未来可能的天子,没有忘记大家。
当然了,就算是“与民同乐”,对象也不会是那些真正的平民百姓,而是乡间的三老或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得益于汉室的“尊老”政策,但凡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生活条件都不会太差。
《汉书》中就有记载,“今老弱未尝傅者皆发之,未二十三为弱,过五十六为老。”
年纪超过五十六,国家定期发给你粮食和酒肉,有些人甚至可以领到布帛,有时候碰上什么喜事,比如皇帝生辰、皇子出生,还会多给些生活物资。
至于“三老”,更是待遇优厚,他们都是当地德行好、名望高的老者。
因为德高望重,当地人都信服他们,由三老负责教化之事,官职虽然不高,但就是位高权重的县令、郡守,对他们的态度也不敢有什么严苛之处。
听着自己皇祖父的话,刘进又忍不住浮想联翩。
要真是像他年轻之时那般,为了追逐打猎毁坏了百姓的庄稼,末了还被人给逮个正着,那可就太尴尬了。
刘进估计,他这位好面子的祖父大人,这次没拿自己“与民同乐”告诫大孙子,也是怕丢了老脸吧。
刘彻接下来的话,打断了刘进大逆不道的想法。
“朕之所以发怒,乃是因那些胆大妄为的游侠,竟敢加害我大汉的长孙,真是不可饶恕!”
刘进这才恍然大悟,他把一切都想到了,却把自己给忽略了,最主要的是,他觉得自己既然安然无恙,那这就算不得什么大事!
再说了,王仲当时,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啊。
刘彻却不这么认为,在他看来,无论那些贼子知不知道刘进的身份,敢对他的孙子动手,就是十恶不赦。
对于皇家之人,就是有冒犯的念头,都该死!
再者,自从刘进梦遇高祖后,他就对这位长孙倍加关注,刘进的安危,绝对不容有失。
脸色郑重起来,多了几分凝重,刘彻对刘进严肃地道:
“进儿,你要切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是大汉的长孙,万万不可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刘进听了,心里暗暗嘀咕:“您当年成了皇帝,还不是到处跑得连影子都找不到!”
吐槽归吐槽,认怂的速度却一点也不慢:
“诺!祖父大人放心,这次是孙臣孟浪了,往后再也不会如此了。”
刘彻闻言,微微颔首,在侍立在他身旁的那些侍中里面,随意点了一位,刘彻吩咐了一声,那人就躬身退下,小步快驱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在那人离开的时候,刘进瞥了一眼,发现竟还是熟人—“小眼”郑万年
“至于那些南军士卒,本应保护你周全,却失职至此,全都下诏狱吧!”
冷不丁地听到这句,刘进顿时急了,可别真因为自己,害得赵广田他们获罪,当时的情况他是最清楚不过的,真要说起来,还得怪自己。
刘进来不及细思,急忙开口为赵广田他们求情:
“祖父大人明鉴,当日情形,那些护卫也是无可奈何。”
“士卒们尽忠职守,护卫孙儿也是尽心竭力,孙儿窃以为,南军士兵实为国之干臣,不可罪责太过啊!”
说完这些,刘进又补充了一句:
“孙儿相信,祖父大人明察秋毫,大人明见万里,定会有所斟酌。”
过了一会儿,见刘彻还在沉吟,刘进心里更加焦急了。
如果他今天不能说服对方的话,赵广田他们的未来,就真的彻底糟了,下了诏狱,他们就算能活着出来,军中也留不得他们了!
刘进一咬牙,再次开口道:“祖父大人有所不知,这些护卫,于我而言,还有大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