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石暗暗有些吃惊,就算是再浑厚的内力他也不是特别放在心上,而这块铁板中所传来的寒热交织却令他感到极度不适。
明明已凝神将那股炙热的气浪冲破,忽的一股极强的寒流瞬间又至,再次将他的神志冲乱。
丁一石的额角刚冒出细细的冷汗,转眼便化作缕缕白雾消散。
铁板和尚双目放光的盯着表情痛苦的丁一石,忽的将另一只青白之手托于下方,刚刚还滋滋作响的铁板顿时霜白一片,如雪崩即至瞬间便掩埋了无数煎熬的肉身。
随着剧烈的寒气凝结,丁一石刚刚还通红的脸瞬间转为青白,眼圈四周也化作冻僵般的青黑色。
萍儿的心跳逐渐加快,她已明显感到丁一石身体另一侧所散发出的烈流,仿佛随时会将他焚化在千年的烈火之中。
更令她感到恐惧的是紧抱的这条臂膀却寒气逼人,仿佛下一刻便会连同她一起封藏在万载的冰棺内。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千年万载的冰火愈发咄咄逼人,或许下一秒便会将他们永远焚化在时间的长廊中……
可她却一直紧抱着这条逐渐僵硬的臂膀,拼了命的想去融化这刺骨的冰冷,她忽然生出某种念想,解释不清的念想……如果就这样一直紧紧抱着……她愿意。
或许永远也不会明了,或许只有此刻剧烈的寒冰烈火才能感受到她逐渐淡然的心跳。
“善哉!善哉!施主可愿放下?”
铁板和尚眼中精光四射,仿似大德传法一般!
丁一石托着铁板的手臂已布满一层坚固的寒冰,可额头却热汗直淌。
“大师多虑了!”半晌,丁一石苦笑的说道!
丁一石话音刚落,萍儿忽然惊奇的感到怀中僵硬的手臂似有一阵温暖的波动,如一阵暖风轻抚过蠕动的桑蚕。
“哦?”
铁板和尚不禁一怔,半世以来,他头一次遇见在他的掌下坚持如此久还能开口说话之人。
“我放不下,也不想放下,更不能放下。”丁一石竟微微笑了出来,虽然表情还有些痛苦。
“为什么?为生?为死?”铁板和尚冷冷说道!
此时的丁一石仿佛陷入了沉思,眼前似渐渐浮起那座年少时的小村落,还有那疲倦的语气:“心志坚定的人才能在痛苦中解脱。”
慢慢的,丁一石的眼中竟透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神色,一道金光划眸而过。
眼见丁一石的表情逐渐恢复常态,铁板和尚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竟隐隐感到了久违的不安。
此时和尚心中一阵紧张,手臂也随之一紧,掌心亦发出了最终一层冰火之力。
出奇的是,最终发出的这层功力竟突然不知游走何方,仿佛鱼入大海,萤虫投月。
就在铁板和尚暗暗吃惊之际,只见寒冰凝固的铁板上竟慢慢滑落一滴水珠。
“滴答!”
随着一滴水珠滑落,冰封的铁板也出奇的渐渐融化开来。半晌,透明的水珠竟如久违的春雨般滴滴答答急急扑向大地。
铁板和尚微凸的眼球逐渐布满了鲜红的血丝,自信的表情也渐渐化为惶恐不安。
“刷……”
一层热气腾腾的水雾由二人中央迅速翻起,转眼间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丁一石的双手已轻轻握住萍儿微微颤抖的手,萍儿分明已感到一股温暖的气息渐渐驱走了极寒的严冬与炙热的酷暑。
“如何破的?”铁板和尚双目凸起不信的问道!
“我从不相信世上真有人能放得下。”
丁一石攥了攥萍儿已不再颤抖的手,转过身缓缓望向和尚。
铁板和尚依旧手托铁板,这块二尺长的铁板此时已冰融火褪,金黄的雀肉完全暴露在和尚眼前,似已完全熟透。
丁一石看着发愣的和尚接着说道:“大师请回!寻块清净之地好生安葬它们,还愿大师往后戒酒断肉,早日破除魔障!”
说罢!一道细红的鲜血缓缓顺着唇角流下,人也弯下腰轻轻的咳嗦起来。
“你怎么样?”萍儿连忙搀扶丁一石坐下,焦急的问道!
“没事,一点儿小伤而已。”丁一石轻咳着笑道!
“真的没人能放下?”
此时的铁板和尚也已恢复平静,只是脸上和善的笑容已不见。
“大师可否离去?”丁一石抬起头看着和尚轻问道!
和尚的面色有些惨白:“释疑后方可离去。”
丁一石苦笑着摇了摇头:“大师不必久驻于此,尽早离去便知分晓。”
铁板和尚怔了怔,脸色竟愈发的惨白,他慢慢将目光移向湛蓝的天空。稍时,又低头看着铁板之上……突然泪流满面。
萍儿惊讶的望着和尚,丁一石却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善哉!善哉!”
半晌,铁板和尚深深向丁一石鞠了一躬,手托铁板转身离去。与来时不同,去时的脚步很沉。
丁一石望着和尚离去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
萍儿已拿过潮湿的毛巾轻拭起他的脸,他的手,他唇角的血迹。
“我有些难受!”丁一石不住的咳道!
萍儿满面焦急的看着丁一石。
丁一石的眼神却蓦然落在不远处一片疏密的枝叶间……
一双阴冷的眼睛紧盯着院中发生的一切,最终确定无人发现后,似风般转身离去。
(二)
午后,古木围绕的庄园间似乎很清闲,无数的鸟儿以风为乐轻哼起欢快的曲子。
干净的佣人们或是靠在凉爽的青石上闭目养神,或是承蒙在茂盛树荫下轻摇着蒲扇。
吕老板依旧轻拭着银柱,虽然这只栩栩如生的猛虎一直闪闪放光,但他觉得不可能一尘不染。
铁板和尚面色惨白的坐在一块二尺宽的铁板上,那块从不离身的铁板第一次被他坐于身下。
“输了?”
吕老板依旧面无表情的望着闪闪放光的猛虎。
“赢了!”
铁板和尚表情一阵扭曲,突然一口鲜血喷洒在土黄色的僧袍上。
吕老板平静的面颊似乎一动,缓缓转头望向了和尚。
此时铁板和尚的脸色更加惨白,白的瘆人,以往满脸下垂的浮肉竟紧缩与两侧颧骨之上。
“真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
吕老板面中竟隐隐浮起少有的恻隐之色。
铁板和尚费力的抬起双手合于胸前,表情看似无比痛苦:“你不必为我高兴,也不必为我难过。我已度了你,也该了却我。”
吕老板面颊微微一颤:“需用我做什么?”
和尚痛苦的笑了出来,随着断断续续的笑声,鲜红的血浆也不断顺着厚厚的嘴唇涌了出来。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今已见佛,不见地狱。”
铁板和尚断断续续轻诵完十六字后,慢慢抽出身下的铁板颤抖着捧于眉前。
“你为我做什么?你我可曾相识?”和尚望着吕老板无力的问道!
吕老板望着仿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和尚半晌,默默点了点头。
他慢慢转过身去,却没再擦拭那只猛虎,只缓缓的向着门外平静的踱去。
二尺铁板无声的落于戒疤之上,九霄云外的繁星是否已不忍的合上了双眼?
三尺之上并无弥漫的飘渺。
大厅依旧肃穆,高耸的银柱依旧冰冷。
一双凶狠的吊睛呆呆的注视着一具无头之尸,深深的眼窝间已喷溅上两滴滚烫的血珠。
又是缺月,残缺的月亮默默的望着残缺的大地,残缺的麦田,残缺的人……
萍儿的脸却似盈月,满满的盈光轻洒在丁一石疲倦的脸中。
“真对不起,因为我才让你受伤。”
萍儿双目闪烁,似月周的繁星。
丁一石摇了摇头轻笑道:“没事,衣服破了你再替我补。”
萍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如小溪中轻起的涟漪。
“你怕吗?”丁一石突然问道!
“不怕!”萍儿斩钉截铁的回答!
“为什么?”丁一石又问道!
萍儿稍稍愣了楞,突然脸一红慢慢低下头去:“很久以前,我爹也曾问过我娘同样的话。”
丁一石愣住了,就在他愣神儿的功夫,萍儿慢慢的抬起头,一双深深的瞳孔中满是丁一石质朴的面容。
(三)
密林处一颗巨大的古树下绑着一条满身伤痕的大汉。
一名身材瘦高的道人阴冷的看着他。
“那人究竟是谁?你难道一点儿也不清楚?”道人冷冷的问道!
“就算你将我镶在这棵树里我也不知道!”老杨满脸鄙夷的看着道人说道!
“好!既为刍狗,就别怪天地不仁,阁下就在这阴凉之地慢慢享受吧!”
说话间,道人缓缓转身离去,手中的黑丝拂尘荡起一缕轻风。
莫名的轻风突然划过老杨糙黄的脸庞,他不仅未感丝毫清爽,且生出火辣辣的刺痛。慢慢的,鲜血混合着汗水顺脸而下……
道人慢慢行至不远处,只见一名银袍男人已在一棵老树下等他。
“问出来了吗?”
吕老板面如冷霜。
“没有,看样子他可能真不知道。”道人摇摇头说道!
“那还留他何用?”吕老板语气渐露寒意。
“那小子肯定想方设法救他,到时……”只见道人阴暗的笑道!
“好!不过你可要小心,此人来历定非凡响,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吕老板冷冷的看着道人说道!
“至古福祸相依,那小子的运气总不能一直不错吧!”道人冷笑道!
吕老板突然一阵冷笑:“运气?和尚的运气不好?”
道人轻挥了挥黑丝拂尘冷笑道:“你那朋友道行尚浅,平日只会喝酒吃肉,好好一套寒冰烈火掌被他使的一塌糊涂,看他去后如何面对那如来老佛。”
吕老板的眼中顿时升起一股寒意,不过转瞬便淹没在昏暗的丛林中。
“你也没查出那人究竟是何来历?”吕老板平静的问道!
“还没有,不过查不查得出也无所谓,我已死过一回,多活一天便是赚了。”
只见道人阴冷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丝痛苦之色:“逆天者,天必诛之……”
吕老板未再多看这道人一眼,转身便消失在密林之中。
道人望着吕老板的背影冷冷笑了笑,之后转身亦欲离去。
一缕淡淡的月光突然透过茂密的枝叶悄无声息的浮在他青白的脸上。
他莫名的怔了怔,片刻便径直朝林中走去。
(四)
夜已深,萍儿依旧坐在灯前等着老杨回家。二十年间,父女俩一直相依为命,感情很深。
丁一石一直坐在她的身边陪她,也是第一次认真端详她的面容。
萍儿不算漂亮,且有些乡土气息,是在一群女孩当中并不显眼的那种。
世上有很多女孩一眼望去便会令人觉得很美,很养眼,甚至一见倾心。可相处久了便会令人觉得庸俗,复杂,甚至丑陋。
萍儿则相反,第一眼看上去很普通,可与之相处的越久便越会觉得舒服,简单,甚至不舍再与之分离。
或许,你更会发觉她普通的如此难得,比任何看似的高雅傲娇更加难得。看着她,你便不愿再多看其她女孩哪怕一眼。
丁一石有些恍惚,他的心中突然很挣扎……
“我爹会不会又出事了?”
虽然丁一石一直在她身边陪她,但她依然很焦急。
这么晚老杨还没回家,再加上白天突发的事情,此时丁一石已料到老杨一定出事了。
他怔了怔,思索着该如何回答眼前这个单纯的女孩,因他怕她太过焦虑。
“别急,一定是他打完柴去他兄弟那喝酒去了。”丁一石勉强笑道!
萍儿怔了怔道:“能吗?那也不能喝这么晚吧?”
丁一石强压着紧张道:“肯定的,放心吧!一定是与过去那位老情人儿把酒言欢……”
萍儿睁大了眼睛看着丁一石,满脸不信道:“才不会呢!有我娘呢!”
丁一石故作认真的笑道:“那是,你娘一定比你更漂亮。”
萍儿愣了楞,瞬间便满面通红。她伸手轻掐起了丁一石,边掐边娇嗔道:“去你的,又气我。”
只见萍儿焦急的脸中终于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
此时的丁一石脑中已飞速的旋转,只为寻找两个答案。
老杨此时身在何处?是死是活?
第二个答案他不敢多想,可第一个答案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这时,萍儿再次显得焦急起来,竟起身向门外走去。
就在萍儿即将一脚门外时,一团白物突然由院中飞向萍儿。
丁一石心中一惊,飞身来到萍儿身边,伸手接住了这团白物,原来是团褶皱的纸团。
丁一石吃惊的打开这团脏兮兮的纸条,萍儿也吃惊的向他手中望去。
“卧虎山,吕老虎。”
丁一石将纸条合起,慢慢来到到院子中央。
月,悄悄的藏起半边脸。
万籁俱笙,毫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