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先生一夜白头。
本来盘起的长发上斜插着发簪,而今发簪被取下,长发披散,白的非常透彻,并非寻常老翁的花白,他的白发毫无异色,元明先生清晨对着铜镜看了自己白发许久,终究还是没有将那柄白玉发簪插上,而是珍而重之的将其用一块缎子包好,任由白发披散而下。
周小易和李灵钏都惊诧异常,而梁永看着元明先生的白发有些出神,他行走江湖多年,见闻自然不是两个后辈可及,知道这是元气不足所致,此元气不同于气血,乃是一个人的精气神,元明先生借剑李玄真,虽用的是李玄真昔日渡给他的气机,可终究两者都是外物,况且那口气机在他体内沉积多年,只能用自身元气为引将之调动。
元气大伤,放在寻常人的身上,就算没丢掉性命也是要一病不起,即便是壮年汉子也要体虚多年,慢慢熬补回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而元明先生虽不显老态,躯体终究是个近甲子之年的老翁,元气一损,如何抗的住,一夜白发只是初露端倪,日后身体会每况日下,不谈其他,至少寿元会减很多。
单论伤势而言,梁永最为严重,左肩全然残废。
庄旭的一拳当时便让他左肩失去知觉,他还以为只是气血淤积,可等他下来却发现左肩连带臂膀中的经脉全部被废,气机流转到此便有如针扎蚁噬,再也提不起一丝气力。
行走江湖,受伤乃是常事,可这般一个沉浸二流之境多年的老宗师日后只能单手提枪,多少是有些可惜的。
梁永看的很开,没有因此便沉寂落寞,道:“我行走江湖多年,得罪过的人数不胜数,那么多仇家未能取得我性命,未能伤我,而今垂垂老矣,气血大不如前,这才废了半条臂膀,已然知足,只是日后只能单臂提枪,有些愧对这杆随我走南闯北的长枪了!”
周小易轻笑道:“一条左臂,换了一个二流宗师的大半性命,如何不值当,若长枪有灵,当也足以自傲。”
众人从医馆中走出,提了不少药散药膏,三人的伤势虽然不轻,可周小易和梁永体内有真气流淌,那些外伤敷些药散就已足够,再养一些时日便可,而元明先生从体内调出那一股尘封已久的气机,不止可借剑御剑,除了无法补充元气,对身上的伤势是有益无害的,此来只是把体内的箭头取出,不过也把这位大先生疼的够呛。
相对而言周小易的伤势并无大碍,与他争斗的毕竟都是些普通兵士,只是多受了一些皮外伤,敷些药散自然便会痊愈,习剑三年,周游两年,这还是他第一次与人厮杀到此种地步,若不是元明先生的后手,单凭李玄真弟子这层身份江湖武夫可能不敢动他,但那些寻常兵士手中的兵刃可不会留情。
李玄真的长河剑意闻名于世,江湖中昔日承受这等剑意而不死的人而今不是一宗一派之主便是隐世不出的一流大宗师,周小易虽跟着他习剑三年,但这长河剑意终究并非是他自己领悟的,只学得了三分形意,唬一唬人还可以,真正对上人时,不说一流大宗师,便是梁永、庄旭这种二流高手也可轻易接下,更别提他的浅薄气机还无法发挥出其中威力。
元明先生的那惊世一剑,周小易没能看到,但也是听梁永述说过的,李玄真常对他说重意不重形,教弟子也比较随性,从未真正展示过长河剑意的威力,周小易虽有心学习,却也不好真个让堂堂太白剑仙去劈空地,况且李玄真还常笑他剑道天赋烂到家了,他也不好意思多提,因此他的剑意还不如元明先生借剑来的深得神髓。
一十五骑,再加一个二流之境的飞矛将,被一剑荡平,连庄旭的性命也是元明先生故意放过的,其中威力可见一斑,自那一剑过后,梁永虽然并未讳莫如深,但眼底对元明先生始终有浅浅的惊惧,在他眼中,元明先生已不单单是一个在长安教书的先生,更是一个江湖武夫毕生追求的境地。
众人未在那一处小镇多停留,与三坡先生的约定之期将近,需得尽早赶到遂州,在李灵钏掏出不少银子换了两辆马车后,四人急急上路,石忠身亡,周小易便替代他为元明先生驾车,依旧是前后两辆马车驶上官道,入剑南道。
山一更,水一更,长风送君去,何日再相逢。
时属深秋,长安天意渐寒,崇仁坊内,行人匆匆,坊内居住的多是富贵人家,亦有不少大宗族在此内置办宅院府邸,龙眠巷子内寸土寸金,倒也不算是落了他们的脸面。
龙眠巷子内,一个没有门匾的宅院内,有一个年轻人斜躺在一张躺椅上,侧旁的石质桌案上还有茶水点心,桌案旁坐着一个年轻女子,正捧卷而读,不时从桌案上拿起一块点心塞入口中。
年轻男子缓缓睁开双目,颇有些认真的道:“这皇帝坐过的椅子也就那样,没见什么了不得的,还不如咱家里的坐着舒服。”
年轻女子轻轻咀嚼着口中点心,目不斜视道:“皇帝也是人,能与我们有什么不同的。”
男子眯起眼道:“也不知那龙椅坐起来是何滋味,说不得就很舒服,不然人人都想当皇帝呢?”
年轻女子皱眉,道:“休要胡言乱语,若让爹爹听到了,免不得一顿训斥!”
年轻男子应震撇撇嘴,不过终究也没反驳,双手抱头斜躺,仰头看天。
“你说,那周姓小子有那么厉害吗,爹爹派人监视了那么久,也没敢动手。”
应舒捏着页脚良久,没能翻过去,缓缓道:“厉害的不是那个少年,是少年身后的人!”
“有什么人能让我应家如此忌惮?”
应舒呵斥道:“怪不得爹爹说你不学无术,我外出游学这些年你都学了些什么,真以为我应家是什么能只手遮天的氏族,近些年我应氏虽有崛起的迹象,可比起那能影响李唐半座江山五姓七宗还是差了不少,更别提一些连五姓七宗也不敢动的大人物,你是有多大的能耐,去教那么多老狐狸做事!”
“骂得好!”有中年男子转过一处院落走近,附声喝道,“真是把他惯坏了,对谁都是目中无人,平日里太宠着他,连如此浅显的事也看不出来,舒儿,你回来可要好好教训教训他,免得日后他再出去给我应家丢人。”
其实应震没有二人说得那么不堪,实则心中并没有轻视周小易,只是那么随口一说,只不过他有些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姐姐,对他颇为严厉。应舒自小便极为聪慧,在各处都要比应震强上不少,身为女子,便是武艺应震也是远远不如,三年前拜了一位士林中极富盛名的先生为师,随其在北地游学,近日方才返回长安,游学归来。
应舒虽口中说得严厉,实则极为宠爱这个弟弟,二人关系极好,游学归来见他沉溺于花楼女色之中,心中大怒,负剑以女子之身入那一处花楼中将应震拎走,花楼中十几个大汉未能近得她身,这才让应震老实的随她在这一处别院里安住了几日。
应舒起身行礼道:“爹爹,此去如何?”
应兴平不再训斥这个嫡长子,皱眉道:“这些老姓宗族真的是,一个小小的正阳书院,这么些时日还是没能商量出如何处置,互相制肘纠纷,怪不得近些年越来越不如从前了!”
“正阳书院能有多大的利益导致争执不下?”应舒虽说心思聪慧,但对于某些事还是一知半解。
“跟那周姓少年一样,正阳书院没什么关键的,关键的是他身后的人,离开长安四十年,还是令人心生忌惮,韩正阳啊韩正阳,你到底在旧人心中有多么令人畏惧啊!”应兴平半是感叹的说道。
“韩正阳,”应舒默默的念着这个名字,他师尊金老先生一旦涉及韩正阳便是闭口不言,直道此人不可言,一个消失在众人眼前四十年的男人,依旧让人忌惮,在某些方面,他比天下无敌的太白剑仙更强大。
“天下文人士子,能有多少可望其项背,”应舒往口中塞了一块糕点,缓缓落座,
“生于文武双魁之后,何其幸,何其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