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22日第一天
下午郭嘉步行回家时，压了一天的乌云终于开始宣泄，磅礴大雨终于下了下来。远处的轰雷声好像巨人一把撕裂开低垂着的天幕时发出的怒吼，闪电紧随而来。
他在小区门口的四川饭店随便扒拉了几口，店里的老白猫坐在角落里一直看着他这个店里唯一的客人。因为疫情，已经有太多店倒了。郭嘉担心自己很快就要出门找不到饭店，所以对那碗担担面里比之前少了三分之一拌料的事情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郭嘉从办公室拿的破伞并没有多少用处，回到家中的时候，两条裤腿从四面八方湿漉漉地包裹在腿上，进门的镜子里照出他瘦削得都快架不住警服的身形。
下一秒钟，他立刻感觉到屋里有些不同，是光线？是气味？他打开灯，赫然发现客厅里正对着玄关的一整面墙壁不见了。那堵原本贴着石膏板和大艳牡丹花的墙，现在已经成了绣红色砖墙，一块块砖缝中露出横一条竖一条的灰色水泥。房间里暴露在外面的所有家具都被裹上了透明塑料薄膜。
他反应过来，是刷新的工作人员。地上靠墙还放着刷漆的工具箱。是的，镜子上还留了一张字条，写着说他明天还会再来。
郭嘉就地脱下鞋子和警衣，在脱下底裤的时候，他抬头透过客厅的阳台看了一眼对面的大楼，重新拎了上去。
湿漉漉的脚底踩在冰冷的地砖上，留下了一汪长长的水渍。他看了看客厅里裹着塑料薄膜的沙发，躺了上去，闭上双眼，感受着那些薄膜在他身体两侧被激起的涟漪，和自己被深裹其中的感觉。坠落感，突如其来的无力感，这些都是他熟悉的感觉，他们来了以后，永远不会彻底离开。
郭嘉随着沙发慢慢坠落了下去，手脚感觉泡在了液体中。水？哪里来的水？他想睁开眼睛，可眼皮却被黏住了。他想大喊，一动下颌，却发现自己的嘴巴前蒙着一张薄膜。那张薄膜随着他张开的嘴不停进到他嘴里来，牢牢地贴住了他的上颚。他的舌头被薄膜压得被迫往里卷着，抵着他的悬雍垂，引得他一阵作呕。他要吐了。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已经把罩在沙发上的透明薄膜整个缠在了自己身上。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屋子，映出放在对面墙边，同样被裹着塑料薄膜的电视机。他为明天刷漆工可能又得再铺一次沙发感到抱歉，然后他又想起了那封信。雨夜。
电话铃适时地响起，郭嘉被吓了一跳。
电话里那个女人十分兴奋地自我介绍说她叫颛孙娜，是卫视一个“明天有约”的工作人员，很高兴和他再联系。郭嘉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印象，但是记得这个访谈节目。“明天有约”曾邀请他上过电视，这次是他第一次，也是这辈子唯一一次了。那个时候他还在第5区，凭着热血和拼命三郎，毕业没几年就破获了一起看似毫无线索的重大刑事案件。当时那个案件，因为凶犯的手段残忍引起了广泛大众的关注，后来演变成了热门的社会新闻。当时的郭嘉多么年少义气，居然在局里领导找他的时候，满不在乎地一口答应。他还自欺欺人说是上节目是去谈论要事，是为了讲述凶犯的心态和惯用手法，为了让大家都能有所警惕，而不是为了让让自己能够在这个市里，乃至国内都小有名气的访谈节目里露脸。
现在再想起来，自己那个时候的表现完全就糟糕透顶。这个节目应该是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看的人生污点。一个穿着警服的瘦削青年，在几个大摄影灯的照射下，顶着一张满脸通红，像煮熟的虾壳一样的脸，口齿不清，汗流浃背。关于凶犯的情况之类，因为局里领导授意必须尽量模糊化，以防给社会带来不好影响，使得他更加说话颠三倒四，在主持人的一系列询问下完全毫无回应之力。最后那个短发小脸的主持人不得不停下来，私底下问他需要不需要提前把对话想好。但那天结束的时候，电视台人员显然还是很满意的，拍着郭嘉的肩膀，说他真实表现出了一个正义凌然而又羞涩寡言的中国好刑警形象。那个时候，节目的确是成功的。郭嘉火了，市里领导也点名表扬了他，甚至也很多慕名而来的女青年。郭嘉成了市里年轻有为刑警的表率。如果没有两个月后的那件事，他绝对不会在这里。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收敛起自己所有的气息，低调地做人，默默查案，无聊了就练习铐桌脚。可他们又来找他了。
颛孙娜说这次讨论的主题是最近市区频频出现的针对老年人的诈骗，因为郭嘉刚破获了几起相关的案件。她还没说完就被郭嘉打断了。
“不了。谢谢。再见。”
“可是我们真得很希望可以来，我们很久没有做犯罪类题材了。之前那次采访是那么顺利！反映那么好！那个时候大家每个人都在讨论你！”她笑了起来。郭嘉想她到底知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但她的笑声让郭嘉想起了她。那个时候拍摄她也在现场，一直时不时对郭嘉带着不安的回答发出同样的笑声。她不是漂亮的，但她充满了热情。结束的时候，她冲上来跟他说话，一个年轻的刑警和一个年轻的节目制作人，说了什么话都已经不重要了。也许从来没有重要过。他记得她的笑。好像他是个属于她的开心果一样。
“请你们找别人吧。”郭嘉准备挂上电话。
“但我们已经和你们领导打过招呼了。”她还不死心。
“那让我们领导去吧。”郭嘉挂了电话，闭上眼睛，继续在一堆塑料薄膜中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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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抬头看着在厨房里忙东忙西的男子。厨房的窗户上传来一颗颗豆大雨点砸在上面的声音，昏暗的灯光罩在女孩父亲头顶的地中海上。他的头骨比一般人略小，头皮紧贴着头骨，显得很紧而生硬。对比之下，脸颊两边的皮肤松弛地耷拉在嘴角两侧。妈咪说过爸爸虽然脑袋不大，但是好使，动画片里的小头爸爸也是这样；小女孩问妈咪为什么说爸爸的脑袋是好使的？脑袋可以使用吗？妈咪听了大笑，一边给她扎辫子，一边说，因为大学数学教授的脑袋都是好使的。
脑袋好使的爸爸正在切番茄，然后把切完的番茄块直接放进锅子里。
“爸爸，你不先把番茄去皮吗？妈咪平常都......”
“安安，你妈不在，现在就按照爸爸的方法来做。”
父亲并没有提高嗓门，但是口气中却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和愠怒，让安安有些害怕。安安一直不知道是什么让爸爸这么生气，有时候她甚至不知道爸爸是不是生气了，直到她看到妈咪脸上带着焦虑的表情，嘴角下垂，眼睛看着地面。而妈咪的这个表情似乎只会让爸爸更加烦躁易怒。
她开始希望妈妈赶紧回家。
“爸爸，我们不用盘盘吗？”
父亲一下子甩上橱柜门，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安安咬住下嘴唇，把脸凑到她面前，脸上的黑边眼镜上映出安安惊恐的眼睛。
“是‘盘子’！不是‘盘盘’！”父亲说，“安安，我要说多少遍？”
“可妈咪都说......”
“你妈根本不懂得怎么样说话才是对的。你明白吗？！你妈妈生活的环境让她根本不重视怎么教一个小女孩正常的说话。”父亲嘴巴里发出的口气并不清新，带着一种酸味，好像酱瓜的味道。
大门那里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声。
“嗨~~我回来啦。”是妈咪！
安安立刻就想朝妈妈奔去，可是被爸爸按住了肩膀。爸爸指了指还没还没放上餐桌的餐具。
“你们好棒啊。”
安安听出妈妈气喘吁吁的说话声中带着轻快的微笑。母亲站在餐厅门口，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在餐桌上摆放筷子。
“隔壁的落地镜是不要了还是新买了？在过道里放着，琉璃的，好漂亮啊！”
安安转过身，看着妈妈。她正在脱下雨鞋。妈妈是一个非常讲究，精致的女人，雪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眼神总是那么温柔。班级里同学们都说安安的妈妈像个白雪公主一样。她长大了也要像妈妈一样漂亮，她现在只是还没长出白天鹅的羽毛。这是妈咪跟她说的。
“隔壁的叔叔他们为什么要把镜子放过道里？他们不拿回家吗？”安安问到。
“唔.....那么新，不像是不要了。可能是刚刚买了，但是镜子有些味道？”妈咪拖着腮帮子，皱起眉头，微微嘟起了嘴，做思考的样子。故作深沉的样子，这是妈咪最经常也是最好看的样子。安安看到过很多次，妈咪带她出去吃饭的时候，在餐厅点菜或者考虑问题的时候，很多隔壁桌的叔叔们都会偷偷看妈咪。妈咪一直都是白雪公主，不像其他同学的妈妈们，妈咪从来没有变过。
安安偷偷跑到妈咪身边，打开一些门，向外看去。走廊里有一面镜子倚着对面的墙，像妈妈说的那样，那面镜子很大很漂亮，精致的镜框上雕刻着很细致的花纹，在过道昏暗的灯光下，依然发出着五颜六色的光芒。镜子里照出了一个半躲在门口露出小脸蛋的安安。
安安奇怪，镜子那么漂亮，为什么要放在过道里呢？而且正对着我们？
“为什么......?”安安刚开口，就被父亲打断。
“快把门关上。回头我去找他们谈一下。”
“为什么？”妈咪已经换好了衣服，开始洗手帮忙盛饭。“只是临时放一下。”
“过道是公用的，不是给谁家用来放私人物品的。这样大家都临时放一下，习惯了就麻烦了。如果我这次回来，他们还放着，我就去找他们。”
妈咪叹了口气，“你这次出差多久？”
“大概明天就回来了。”
“明天晚上？大概几点？”
“我怎么确定。车票学校定的。你干吗？约了人？”爸爸说，口气里有种奇怪的阴冷的语调，安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要做你的饭。”妈咪说，走进厨房，把罗宋汤端出来。
“那你做好了，”父亲说着在餐桌旁坐下来，“反正我总会回来的。”
“好。”妈咪走到爸爸的背后，手轻轻放在他肩上，“你今天晚上真得要出发？外面下这么大雨。”
“我明天一大早的课。”爸爸说，“到那边下了高铁还要花一个小时才能到。如果明天走肯定来不及。”
安安看到父亲的表情变得温柔下来，她知道妈咪总是知道怎么样让爸爸放松下来。
“那个镜子为什么照着我们？”安安问。
“快去洗手吧。前面你摸了门。我们吃饭了。”妈咪说。
三个人在安静中吃着饭。偶尔妈咪会问些问题，就是今天学校过得怎么样之类，安安的回答都很简单。她知道如果自己说得太多，就会有机会说错话，又被爸爸说自己说话不注意，然后又要和妈妈讨论到底一个女孩子该怎么说话。
安安上床时，听到客厅里爸爸和妈妈道别的声音，然后大门关上。外头电梯启动开门，又关上门的声音。家里又只剩下自己和妈妈了。妈妈应该是又躺在床上玩手机。
安安开始在床上考虑妈妈问的问题，怎么没有带别的小朋友来家里玩？安安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不希望妈妈生气，但是想着想着反倒自己难过起来。她咬着下嘴唇，直到感觉到疼痛，眼睛盯着床对面墙上挂着的绘画考级证书。她起身下床，走到客厅想去找水喝。
客厅里灯光只留了一盏小灯，方便家里谁半夜要起来的话不至于害怕。大雨依然下个不停，阳台上的窗是打开着的，雨点似乎从外面飘了进来，落在客厅里半明半暗的地板上。安安决定不去理会那个窗户，妈妈喜欢睡觉的时候留着窗，保持空气流通。
安安小心地倒了水，水是温的。妈妈从来不让她自己倒热水，在安安申请开始自己倒水喝的时候，妈妈就买了智能暖水壶，水温总是恒定在60度左右。
温暖的水从熟料杯边传递到手心，再是嘴里，小姑娘的胸腔，驱散了夜晚的寒意。安安决定把水杯带回房间，然后爬回床上。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大门旁有一道微弱的光线从门后照进来。门开着？
安安看着那扇门，光线勾勒出了整个大门的轮廓。白天里暗红色的门在这个时刻显得特别鲜艳，门上的立体图案若隐若现，一半黑色，一半红色。
安安看看四周，走了上去，轻轻推开了大门。大门外，走廊里的灯光下，那面镜子静静靠在墙边，安安看到镜框发出的琉璃光泽显得那么美，她静静地看着。
等她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镜子正前方，镜子里幽暗的灯光下映出了安安的脸，一个丑小鸭的脸，一张同学们都开始说丑的脸。一道闪电，楼道里整个被照亮，安安手里的塑料杯子掉在了地上，她仓惶地逃回家中，关上了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