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翻来覆去的顾筱言终于睁开眼睛,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吹开了窗帘一角,薄薄的透明窗纱拍打着床沿,掀开的一角露出了外面世界的漆黑一片。她翻身去看左边床头柜上的闹钟。四点都没到。
她不是很舒服,夜宵果然是年轻女孩子的专利。她想起那条烤鱼,还有烤鱼后面的另一条烤鱼,那些烤串,鸡胗,掌中宝,金针菇,茄子?具体吃了多少她没有印象。她只记得郭嘉坐在对面闷头吃,自己也坐在这边闷头吃。好像唯恐先停下来的那个得负责起这次的谈话内容,两人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把嘴巴塞满的,唯一在发出的声音就是“唔,嗯......”
到最后她实在吃不下了,只觉得自己胀得厉害。看着对面永远不担心吃胖的郭嘉,她认输。郭嘉给她叫了一份酸奶,她就坐着一边小口嘬着,一边静静陪郭嘉吃。
郭嘉问她最近情况怎么样的时候,她差点脱口而出,“反正没有要结婚。”
但她克制下来了,说起了上个礼拜和自己两个闺蜜的见面。祁雅妮是个万人迷,历任男朋友跨了几大行业的各个领导岗位。顾筱言开玩笑说哪天她的前男友们凑在一起,绝对可以凑一个市里难得的高端人才市场。夏萍是一个貌不惊人的家庭主妇,但在她唯一擅长的领域打麻将上,方圆百里的小区难遇敌手,她观察别人表情来判断对方是不是说谎的功力非常杰出。这归功于她那又帅气,又多情的电视制作人老公。多年测谎实践经验,让她可以在片场一眼就能看出谁又对她老公下手,或者企图下手。她甚至说起夏萍有次把她老公吓得差点把一个18线女演员推到阳台外面的事情,说出口了她才想起自己之前可能跟郭嘉提到过。
其实,她撒谎了。她没有和雅妮和夏萍她们碰头。她只是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应付着催稿。但自从上次她把稿子提早了两周交完以后,编辑都没有再找她。她处于安全时间。她有很多呆在家里的理由,她做了重睑手术,需要恢复。疫情期,不适合出门。她家里的橙猫辛巴处于发情期,她要时时盯着。
其实,她只是不想遇到他,就像现在这样。
她看着手里握的啤酒瓶,有一种想要发泄一下的欲望,比如对着瓶口一饮而尽,然后可以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或者大声骂两句,你知不知道自己真得很烦人之类。但结果是,郭嘉说准备婚礼的事情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说自己家里开始装修,要迎接新的生活的时候,她笑着安慰了他,说这是人生必经的过程,准备是繁琐而辛苦的,但婚姻是美好的;在郭嘉问她有没有兴趣来参加婚礼的时候,她也笑着说当然。回家以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抱起辛巴问她说这些谎话,是不是显得太大方了,毕竟他对她那么残忍。她也许应该搬家,而不是这样躲在屋子里。辛巴只是瞪着两只大圆眼睛,朝她叫了两声。
从烧烤店出来,酒劲在走回家的那段路上被吹散,顾筱言有些尴尬,两个人一路上都没有再说话。
“那拜拜。”郭嘉走出电梯的时候,朝她说再见。
顾筱言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晚安。”电梯门已经慢慢关上。郭嘉也许并没有听见。
想这些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顾筱言叹了口气,犹豫要不要爬起来在房间里走走路消消食什么的。她伸手到枕头底下摸手机,她知道手机不应该放枕头下面,这会影响她睡眠。但谁真正在乎呢?明明放在这边的。
“铛”一声,手机从床边上被她扫了出去,掉在了地板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郭嘉一下子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什么声音?紧接着他听到光脚慌张地踩在地板上,东西从地上被捞起的声音,然后就是光脚快速走了几步,最后回到寂静。
她的手机又掉地板上了。
顾筱言就住在他的楼上,同一单元楼上楼下。她搬过来那天,他来打招呼,偷偷瞄过一眼房间,房型都一模一样,连床头的位置朝向都一模一样。所以他之前会幻想,她躺在那里,就在他的上方,好像他一个翻身就能把位置颠倒过来。他就可以看着她的脸,她在黑夜里特别明亮的眼睛,她看着他时充满温柔的眼神。她陪着他。
但那都是过去了。他已经不这样幻想。
除了那一次。佳君用丝巾蒙着他的眼睛,拉着他的手来到客厅的镜子前。他伸手触摸着她的肩膀曲线,她的皮肤,她的下颌,突然一霎那,顾筱言的脸浮现在他眼前。他选择了沉溺和放任。那天他们都获得了莫大的满足。但当他最后一把扯下丝巾,看到眼前被他狠狠压在冰冷镜子前的佳君的脸庞,他觉得了罪恶感。后来,他再也没有让佳君在这边过夜。他也从此形成了看到顾筱言就想跑的条件反射,像那条狗一样。
郭嘉看看手机,三点五十八,他下床,踩上地板。
雨还在下。他来到客厅,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咕咕咕地灌了起来。这就是吃宵夜的弊端:容易形成结石,容易增加胆固醇,会反复刺激胰岛,使胰岛素分泌增加,发生糖尿病等,最后这些都会导致性功能衰退。
郭嘉一边走到客厅,一边喝着水,心里好奇那些专家们是怎么得出来功能衰退这个理论的。突然他停下来,看着那堵已经被扒得光秃秃的墙体。他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是什么东西在动吗?那是血吗?
他上前,用手指捻了一些红色的东西下来。不,不是血。只是红砖上的粉末而已。大雨可能从外墙渗漏进来,把那些粉末变成了暗红色。的确是需要做防潮啊。
郭嘉一屁股坐上那个裹着塑料薄膜的沙发,躺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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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被声音吵醒,掀开盖在头上的被子。她听见了某种声音,至少她觉得自己听见了某种声音,某种划过玻璃的声音,好像她在地铁里时会用指甲去划过那些玻璃保护屏的声音。
一定是梦里听见的声音。她清晰地记得梦里的情况,爸爸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她面前,那副眼镜面闪烁着她没有办法看透的光芒。
安安心里觉得害怕。她闭上眼睛,但又很快睁开眼睛,对面墙上的画画证书在那里沉默地看着她。她跳下床,轻轻地打开房门,走到走廊。经过客厅时她努力克制自己不朝大门方向看,一直奔到父母卧室门口才停下来,小心翼翼地停下,想敲敲门。
这时她才想起,啊,爸爸不在。只有妈妈。妈妈不会对她那么严格,她总是会欢迎半夜里跑回去的她。但她可以不用吵醒妈咪。安安压下了门把,轻轻推开了门。
窗户是开的,窗帘也是。
窗外的光透过窗户在地面上落下一个昏暗而惨白的影子,那个影子一直延申到房间中铺得整整齐齐的双人床单一角。
妈咪呢?已经起床了吗?天,明明还是黑的。安安看到墙上的钟,她认得时间,四点零三分。
她回到走廊,在客厅前站住。阳台的窗户也是开的,窗纱被风吹得在房间中间肆意狂舞,撩动着客厅中央的一个高大黑影。那是什么?
“妈咪?”她往前挪了挪步子,声音有些发颤,是妈咪吗?为什么妈咪不说话?
她觉得脚底踩到了什么东西,湿湿的,黏黏的。她低下头看到地板上有一滩深色的液体,从房间中央流到她的脚边。
啪一下,她摸到了客厅墙边的开关,灯亮了。
房间里没有人。房间中央只是一面镜子。
安安看到自己拖鞋踩着的是一堆红色的东西,闻着味道有点儿像她画画时用的颜料。什么时候颜料被打翻了吗?她脱了拖鞋,垫着脚尖来到阳台,妈咪会去哪里了呢?
她走到书柜前,翻出抽屉里自己的手机。妈咪说小孩子不可以用手机,但为了方便联系,也因为班里同学们都买了,央不住她的请求,所以也给她买了一个,爸爸当时还很生气地说现在的孩子越来越娇纵。妈妈在安安的手机里存了自己的号码。通讯录上第一个就是。
妈妈!安安几乎叫出声来,但手机里传来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沮丧地放下手机,就在这时,她转头看到了客厅中央的镜子。这镜子感觉有些奇怪。
她走到镜子的前面。
安安想叫,张开的嘴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面原本在走廊里的镜子,现在就放在安安的家里,在客厅的中央,正对着阳台。
它仍然很大很漂亮,雕刻着很细致的花纹,在客厅的灯光下,那琉璃镜框发出着五颜六色的光芒。但镜面上,却像被泼墨一样,涂着红色的颜料。
上面画着一个女人,托着腮帮子,皱起眉头,微微嘟起了嘴,故作思考深沉的样子。那是妈咪的脸。只是现在,镜子里妈咪的脸却在慢慢变得扭曲,下垂。
红色的颜料顺着镜面一滴一滴落到了地板上,流到了安安的脚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