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际上,北野的知名度完全是因为他的学术造诣,他是美国和欧洲我们这个专业协会的双料核心成员。而在日本的学术圈子里,北野的出名,除了他在学术上的成就,另一方面更是因为他讲话出了名的耿直。说好听是耿直,说不好听呢,就是情商有点偏低。
其实北野在国际上交流的时候,一般也不会这么直接的问人家交往啊结婚啊这些问题,我琢磨着这回呢,一方面是因为我是他的学生,他自然会更关心一些;另一方面他跟戴维和文森佐都比较熟,一个圈子里做同一个方向,大大小小的机会常碰面,也有一些私交,而且他年龄比他们大不少,颇有点长辈对晚辈的的感觉。
而且,我听说以前戴维刚博士毕业的时候,曾跟北野一起合作过项目,最开始找固定岗位工作的时候,两封推荐信里有一封就是拜托北野给写的。因此我个人认为,他和戴维要更熟一些。
北野调整好了情绪,开始给我们上安慰课:“嗯,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原因分开的,不过呢,既然已经过去了,大家就要向前看。”他顿了一下,眼睛眨巴眨巴的,以我跟了他四年对他的了解,他大概是觉得这种安慰太平淡了,还得下点猛料。
他接着说:“其实想想也真是挺正常的,男女交往本来就是分分合合的,你们这种也算比较普通的。最近,还有本来已经登记结婚三年了,然后要办喜酒,请柬都发下来了,结果没过两天来了通知说,婚礼不办了,而且竟然还离婚了!你们说说是不是太离谱了。”
北野说的这件事我从杜妍那里也听到了,主人公是我们北野研的助教藤井。当初追女朋友就很辛苦,好不容易追上了,女朋友又赴任大阪,异地恋一搞就是两年多,藤井不辞辛劳,几乎每个月都乘新干线下关西,终于做实了跟女友登记入了籍。成为藤井太太以后,他老婆也找机会调回了东京,两个人终于把这很长的一段异地恋修成了正果。
本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我记得我临走那年,还特意送了藤井一套餐具表心意。他们之前只是入籍办了手续,仪式和婚礼一直没办,于是便列入了计划,还给各路亲朋好友发了请柬。不成想,在婚礼的准备过程里,两个人和两个家庭之间竟然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并形成了不可修补的裂痕,于是乎,这婚礼不仅不办了,俩人还离婚了。杜妍跟我八卦这事儿时,我听得一愣一愣外加长吁短叹。
毕竟是被安慰的对象,戴维听得虽认真,也只是点头笑笑。而文森佐就很会配合北野了:“确实太离谱了,对待婚姻和感情都要更认真负责才对,几年的感情怎么可以说放手就放手呢。”以爱老婆出名的北野自然是听得连连点头,极为赞许。
我听着这话,却觉得他明显话里有话,这是在替我出气呢啊?我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但又不想他掺和得太深,笑着看了他一眼。这望过去的一眼里,发现视线里不仅有他,怎么背后还站着我们助教藤井啊?!藤井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倒也不奇怪,出门在外他一般都是紧随北野身后嘘寒问暖型。只见他脸色发绿,表情尴尬,十有八九是听到了北野刚才那一通话。
北野他老人家也注意到了,他“嘿嘿”一笑,朝藤井说:“哎呀,藤井君啊,那个,你就当我是在说别人吧,不是你,不是你啊,嘿嘿……”不说还好,他这一解释,戴维和文森佐双双望向他,投以无限同情的目光,藤井的脸都快绿出水来了。
好在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及时摇起了手铃,提示大家欢迎餐会即将开始,才算终结了我们这一小撮匪夷所思的人员组合以及我们极其不靠谱的谈话。
欢迎餐会之前一般是个简短的开幕式,其实就是几个人的发言,包括主办者、主办院校代表、主要赞助方等,我们当然是希望越简短越好了,记得以前有次参加会议,开幕式足足搞了一个多钟头,每个人都要长篇大论二十多分钟,正好我还在倒时差,困得几次险些栽过去。
这次捷克的主办方还不错,开幕式搞得清汤挂面一般不加繁杂修饰,很快就进入到冷餐自取和自由交流的阶段。文森佐、戴维和北野各自被不断走上来打招呼的老朋友或主动上来进行自我介绍的新人团团围住,几乎一刻不得脱身。
我们这些还算小辈儿的也不轻松,我因为在三、四个地方呆过,认识的人就更多了,国内的,日本的,德国的,意大利那边的。先是和从前的旧相识打上一圈招呼就是不小的工作量,跟每个人聊聊近况,去了哪里,在做什么新的研究……这些老朋友还会把自己现在的同事介绍给我,还有那些以前在各种学会上认识的朋友过来问候,我就更是应接不暇了,一晚上两个钟头,我边聊边灌下三杯红酒,除了吃了几片蔬菜沙拉,几乎什么都没吃。
虽然隔得远,又各自被人群围着,我和文森佐还是时不时的互相看向对方,他朝我笑着挤挤眼睛。有时我会感觉一道熟悉的目光一直飘忽的追随着我,那感觉很像是戴维,可当我看向他时,却又总是对不上他的目光。我心里笑自己,怎么还会有这样的错觉。
欢迎餐会差不多结束的时候,我看文森佐还在和人说话,就先回了房间。站了一个晚上腰都要折了,还精神高度集中了那么久,一进屋就觉得整个人都要散架了,直接躺到床上犯起了迷糊。晕乎乎中,感觉有人在亲我,脸颊、耳垂、耳根后、脖颈,痒痒的热热的,又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我知道是文森佐回来了。睁开眼,看到他的蓝眼睛,我笑起来,双手环上他的脖子。
“累了?”他问道。
“累惨了,光对付我们北野老师就把我累到不行了。”我老实回答。
他哈哈笑起来,“以前跟北野打过几次交道,一直觉得他在专业上很有一套思路,性格和一般的日本人也不一样。不过跟他这么私人化的交流还是头一次。他怎么这么有意思?”他在我旁边躺下来,我很自然的枕上他的手臂。
“他就那样,说话太直接,有的时候简直就是毒舌。你还没看他有次给我们研一个韩国人开欢送会的时候,反复建议人家要放低条件赶紧结婚,最后连捐精子这种事都讲出来了。”我一提起北野就忍不住想起他这些古怪段子。
“我真挺喜欢他的,有趣。”他的笑就没有停下来过,“我喜欢有意思的人,我在考虑请他一起做亚洲气候变动的共同研究。”他突然翻身朝向我,“有时间带你一起回趟日本吧,你顺便给我做翻译和向导。”
“好啊!”我几乎是立刻就同意了。出来快三年了,我一次都没回过日本呢,天哪,我太想念那里的灯红酒绿了,我要买上一大箱的衣服回来,还要把好吃的日本料理吃个遍吃个够,我已经在憧憬了。
想到好吃的,我的肚子就很应景的“咕噜噜”的叫起来。“晚上什么都没吃吧?”他问道,对这种欢迎宴会的特点很是了解,“才不到九点,我们出去再吃点东西吧。”他提议道。
因为已经躺了一会儿,我觉得疲惫缓解了不少,也认为当下的温饱问题更重要,于是便欣然答应了,两个人都换上舒适保暖的衣服,一起外出觅食。
我们住的酒店就在市中心很好的地段,出去走不远就是著名的布拉格广场,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很喜欢蔡依林的这首同名歌,没想到有一天我会真的在这里,还是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当年听这首歌时,只觉得好听但不知道为什么曲风那么迷幻,如今走在这古老的石板路上,我才大概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入夜的布拉格如同白日换装,俨然一个精灵的城市。各种旧式马车载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穿梭在布拉格广场,马蹄撞击着石板路发出清脆的“得得”声,好像坐上这马车就会被穿梭带回过去。远处的布拉格城堡的阁楼忽明忽暗的闪烁着灯火,仿佛童话故事里的公主会随时出现在窗口;酒馆里嘈杂的音乐和清脆的玻璃杯的碰撞声,让人感到温暖与亲切。我已经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像掉进了时空隧道迷失在这里。
抬头看看走在旁边的文森佐,才确定自己仍然在现实世界里,心里好踏实。心里想着,如果没有他,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沉浸在伤心的蚕茧里自缚,更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今日与戴维的再次相见。
二月的布拉格比费尔诺冷很多,我往衣服里缩了缩,他的手臂便环上来。我们找了一家做捷克传统食物的小餐馆,点了一份烤鸭,配上捷克特有的一种面包,这里的生啤酒也很美味,一顿饭两个人边吃边聊很是心满意足,再走到外面的大街上也不觉得那么冷了。
电车很有节奏的在街巷中行驶,街道两旁尽是罗马、哥特和巴洛克建筑,一幢连一幢。卖水晶的店铺早已打烊,流光异彩的玻璃橱窗却依旧吸引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驻足,还有那些可爱的女巫木偶店铺,更为这座城市抹上浓重的魔幻色彩。
我们站在市政厅门口,抬头看着那闪着金属光泽的天文钟,当指针移向十一点时,钟面上有两个木偶出来拉动钟绳,接着钟上角的两个小窗口突然打开,从里面出来耶稣的十二门徒雕像,从窗前依次缓缓转过,清脆的钟声随之响起,让人忍不住感叹工匠的精湛技艺。
虽然很是贪恋这座城市的迷人风光,但想到明天还要开会,我们还是打道回府了。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半了,想着要赶快休息,可到了房间门口我却找不到门卡了。主要是我的包太大了,每次什么东西丢进去以后,找的时候都像大海捞针一样,需要一通乱摸。本来站在门口找东西就很急,文森佐他还捣乱,从后面抱着我的腰亲我的脖子,弄得我好痒,忍不住一边要推开他一边咯咯笑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对面房间的门突然开了,听到声音,我们两个同时朝对门看过去,我的笑容僵在脸上,落入眼里的是戴维一脸错愕的神情。
戴维他,他竟然就住在我们对面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