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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中篇小说 一直很安静(严英秀)

《一直很安静》 文\严英秀

选自《文学界》2012年第3期

【作者简介】 严英秀:女,藏族,1970年生于甘肃甘南,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在《民族文学》《散文》等杂志发表作品百余篇,曾用笔名菂儿。现居兰州,甘肃联合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

1

文学院中文系讲师高寒特别烦学院办公室主任徐导。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他烦徐导是因为徐导先烦他。其实也就是开张证明盖个章的事,顺手一拨拉就完,但徐导硬是拉着个脸,动作要么像慢镜头回放,要么像一阵狂风卷过办公桌。但无论是快还是慢,态度的怠慢和敷衍是拧得出水的。高寒起初还和他寒暄两句,待渐渐发现他没了好声气便也就闭了嘴,只横在他面前等,心里直冷笑:你算个什么鸟,你以为到大学里当个什么院系的办公室主任,就可以给老师们摆脸子充大爷了?你再不情愿,也还是干活跑腿的角儿,让你干吗你就得干吗!

虽然心里恨恨的,但终究没撕破过面子。办公室主任这个角色,他要是想成就你怕帮不上什么忙,但要想败坏你却处处可以下手。宏观的形而上的且不说,单是每一学期所有教学材料都在他手里攥着,给你找个工作失误添点堵,那简直比盖个章还顺溜呢。所以高寒想,犯不上和这种人计较,和这种人计较就是和自己的智商过不去。不就是三五个月找他开个证明盖个章嘛,几分钟的憋屈可以忽略不计,至于工作上的事,他和大家一起随大流即可,没必要和一个破办公室主任单独较量。

说是这么说,几分钟的憋屈很难忽略不计,尤其是这几分钟被徐导抻长了,抻到了几分钟之外的时空中。上学期末高寒站在院办门口的玻璃橱窗前看学院信息时,无意间听到徐导在里面和几个人高声谈笑,其中几句话清清楚楚地砸到了他耳朵里:我最烦给高寒那小子盖章证明他是高耀祖了!他既是高耀祖,又何必高寒?他以为改个文绉绉的名儿就能脱胎换骨,不带土气?也太天真了吧,哄哄小女生罢了!不过啊,哄得了一时哄不来一世,你们看,一个一个的女孩还不是前赴后继地对他做了踢腿运动?活该!连祖宗起的名字都不要,我最烦这种不地道的人,高寒,高寒,这小子想揪着自己的头发上天,体验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呢!哈哈!

徐导的话句句刺耳扎心,那笑声里更是充满了奚落和嘲笑,高寒在第一时间产生了情绪失控的严重症状。但鉴于前面已经陈述过的理由,他没有冲进去和徐导理论,而是硬忍着从学院门口快步走掉了。一直到三楼,他才停下脚步掏出烟点上。深吸一口烟,他将那些人刀子般的笑声从脑海里推远了一点,一种来自深处的坏情绪使他灰心得要命,一时他都没有心力恨徐导了,他只是恨自己。唉,要不是为了那点只够买一两包烟抽的小稿费,何必去开什么证明看人眼色遭人耻笑!说来说去,都只怪自己改名这件事。

说起改名这件事,高寒觉得特委屈。别说改个名字了,他有好几个干行政奔仕途的同学,都早早把该改的都改了。明明都快是三十五六的人了,人家的身份证上偏偏就是八零后,这立马让人觉得山高水长,无限风光在后头。高寒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操作的,自己却是想换个名都硬是没赶上时候,没踩上点。当年他一考上大学就嫌高耀祖这名不好,经过好一番斟酌,新生见面会上他自我介绍叫高寒,自此以后从宿舍到班里,高寒这名字也就算叫开了,几乎没经过什么过渡期的不适,高寒很快就有了高寒的感觉。倒是逢年过节,几个高校的老乡们搞联欢,那些小学、中学一起上来的人一看见他就扯着乡音喊“高耀祖”时,他会有一刹那的恍惚,不知道他们喊的是谁,高耀祖是自己吗?那高寒是谁?

高寒把自己现在叫高寒的事郑重告诉了老乡们,大学生们都是思想开通的人,大家觉得没什么不妥,改了就改了,不就是个名字嘛。有几个对自己的名字也很不满意却未实施改名的老乡很是敬佩他,羡慕他。但说完议完后,他们却照旧高声地喊:喝酒!高耀祖!高寒不禁苦笑,他知道自己在这帮人中间,在这帮人后面的那个遥远的乡村里更多的人中间,永远都是高耀祖了。但这又与高寒何干?这些人,那个村,这些人和那个村的高耀祖,充其量只是过去,只是一种记忆和底色罢了。而今后无穷的新生活,都是高寒的。这样一想,他通体释然,他也捋起袖子扯出乡音划拳,在高耀祖的感觉里直喝得昏天黑地,趴到了桌子底下。

高寒以为高耀祖只属于乡音乡情,其实还属于他一路如影随形的人事档案,属于身份证之类坚硬的物质。他起初没重视,反正在公众视野里他已经完全活成了高寒。等到发现出麻烦了再去跑时,死活都办不成了。派出所管户籍的干警鼻子里哼哼说,现在是互联网时代了,所有人的信息都在网上统一管理,想改名哪有那么容易?再去磨,得到的回答就三个字:不可能。

既不可能,就只好作罢。再说了,所谓麻烦也不过是个小麻烦,很多人知道教文学的大学老师高寒同时也是个诗人,他从上大学开始就在报刊上三三两两地发表诗歌了。参加工作后,因教学科研的压力,他的诗歌创作数量日见稀少,质量也未曾有大的飞跃,但总体上说来,他绝不同于那些青春期写作的人,青春期一完,写作也立马枯竭。他是能写下去的,而且是能写好的。他一直这么坚信着自己。高寒有一个理论,就是男人要年过四十后,文学发展上才能渐入佳境,他离这年龄还有五六个年头呢,不急。眼下的情势中他能保持一年发一到五首短诗,已是不易了,他对此很淡定,所以麻烦不在这儿。麻烦是文学的事却牵连出一个很不文学的琐碎,那就是取稿费的问题。汇款单上写的是高寒收,身份证是高耀祖,邮局取款工作人员只消瞄一眼,就把汇款单和身份证一并扔出来,搭理都不带搭理一下你。这就要到学院开证明,证明高寒乃高耀祖之笔名,是文学院中文系教师,希望邮局予以方便云云,然后在公函上盖上公章,再去取款,才能领出那三五十块的稿费。一番折腾下来,高寒气得猛抽烟,每次反倒多搭进去一二十块烟钱,为什么自己的心血所得,拿出来却要看别人如此脸色?他曾自作聪明把证明复印了好几十份,想一劳永逸。谁知第一次使用复印件,就遭到了邮局那个胖姑娘义正辞严的拒绝。投稿时也反复叮嘱编辑部,如稿子采用稿费请写高耀祖收,但这条特别说明常常被编辑部忽略。没办法,只好动不动去院办开证明盖公章,徐导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搞得高寒拿自己那点稿费越来越像是吃嗟来之食。

本来挺简单一件事儿,高寒以为徐导烦他是因为懒,烦做这些鸡零狗碎,但无意中听到徐导的话后才知道人家是烦他改了名,烦他把高耀祖变成了高寒。这样一来,事情的本质就不同了,以前是对事不对人,现在是对人不对事了。既然事情的前因起了变化,那么后果也就很难一眼望到底了。

明白了这个,高寒不再恼自己改名改得不利索,也不怪费尽周折领的稿费只够抽两三包烟,也不怨诗歌生存太艰难。他只思谋着徐导这个人。他在心里说:徐大主任,原来你是冲着我高寒来的,那么,好吧!

2

学院党总支钱书记听了田园副教授的一堂课后,心里很是结了疙瘩。

本来他是挺看好田老师的。之所以用看好一词,是因为他是领导,她是一个年轻女下属。但实际上,看好就是看着好,心里喜欢。钱书记是一个心直口快光明磊落的人,他曾在公开场合不止一次地说过,他喜欢收拾得漂漂亮亮业务能力又强的女同志。他还说,话说回来,谁又不喜欢这样的女同志呢?但有些男同志就是不敢说,本来很正常很正当的事儿,藏着掖着倒像心里有鬼似的。还有些同志,一说到这种话题,就老往俗里想往歪处想,弄得神神秘秘的,这就是低级趣味了嘛!为了证明自己的坦荡、自己的纯粹和脱离了低级趣味,钱书记不仅从不刻意回避和女教工的接触,还不时发表对女教工服饰美容等方面的看法,其中不乏真知灼见。有些话往往从学院传播到学校,从教工传播到学生,在数量可观的人群中被誉为经典,广泛引用。

举例说,学校每年要举办一届教职工运动会,老师们都很盼望这场盛事,个中原因不是大家喜欢开展体育运动,增强体质,而是开运动会时,每个学院都要给老师们置办开幕式上场服装。早先开运动会时,教工方队没人愿意上场,都推三阻四,办公室主任软硬兼施,对资格老的来软的,对年轻助教来硬的,才能拉到十几号人,各学院都只好找一些长得老成的学生充数。后来新校长上任,他早年搞体育出身,校园风貌也因此大变。每年不但开校运动会时组织教工方队,而且举办专门的教工运动会。学校要求各学院统一服装,不要再你穿西装我套背心地上场,要穿出精神面貌来,要穿出教授博士的风采来。因着这倡导,各学院都开始花大价钱为教工们购置运动会服装。这么一来,没有人不愿意花一上午时间看一回运动会的热闹了。喊几声口号,从主席台前踩几步正步,装装样溜一圈,就能从头到脚穿一套名牌运动服回家了,傻子才不乐意呢!有些退了休的老教工还打电话问他们可不可以参加呢。既然群众热情高都要求上,又怎能挑了这个撂了那个呢,在岗的只好一个都不少,都上!这么一来,像文学院这样大点的学院,就要为近百个教工每年买一回运动会的服装。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儿呢,每个学院都想让自己的服装出奇制胜,惊艳亮相,问题是同样的心愿建立在不同的经济基础上。如今,别看都是在一个校园里当教授,甲和乙的贫富悬殊可能会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同样,同为一个学校的二级学院,也绝不可同日而语,有富得流油顿顿吃鸡蛋烙饼的,也有过年借二斤白面包饺子的。富的学院手里是鼓鼓的钱袋子,不愁穿不出风采来。但穷学院可就惨了,想用最小的投资换取最大的回报,于是可着劲满世界找性价比最好的衣服,生怕比人差,生怕比自己往年的差,更怕和别的穷学院撞了衫。往往从运动会倒计时三十天开始,各学院那些跑商场跑得勤拥有N个VIP卡又能猛砍价的女能人们就和办公室工作人员齐上阵了,从搜罗信息到拿回样品要折腾许多个来回。每年的服装都是有人说好看,有人说难看,众口难调,最终是学院领导拍板定下哪一套了,其他人也就不说什么了,开始忙着领回家,需要收拾的早收拾,好穿上场。那个闹哄哄,真像是小时候的过年景象。

文学院是个穷学院,但以宏观的眼光看,整体上在学校处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位置。经济实力决定了文学院不能在穿衣服上芝麻开花节节高,但也不能像九斤老太说的一代不如一代。不求革新,但求守成,所以他们连着买了三年的运动服,阿迪达斯、耐克换着穿。在开幕式上虽算整齐,气势豪壮,但未曾独领过风骚。这符合文学院在学校的一贯风格:传统悠久,力量雄厚,表现中庸。去年出风头的是艺术学院,他们一改往日花红柳绿像年画似的舞台风格,男的几十号人一律着灰色长衫,脖子上飘着白围巾,整个行头走的是五四路线;女的配上了银光四闪的迷你裙,打头的一排头戴艳红的贝雷帽。他们的方队一出场就给人不伦不类却极其艳异的感觉。而且,他们不是在统一的《运动员进行曲》中走正步上场的,而是自己吹拉弹唱着鱼贯而入,是真正的吹拉弹唱,拿着家伙吹的吹、拉的拉、弹的弹,不吹不拉不弹的,都貌似亢奋地唱着。这且不说,更出格的是,他们吹拉弹唱的是一首旧上海风行于吧厅舞楼的歌曲《花好月圆》,那叫一个颓废呀,靡靡之音!那场面太不和谐,想不爆炸都不可能。看台上,是学生惊天动地的掌声,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尖叫声。

相比学生们的过激反应,教工们对此很是不以为然,文学院尤甚。文学院的老师们认为艺术学院出风头就和文学院出不了风头一样正常,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况且这次的风头,略显低俗,没什么实质性创新,有赚人眼球之嫌。资料室的黎钰一贯政治嗅觉灵敏,她摇着头说,啧啧,也太不主旋律了吧!难道学校领导会高兴?果然,开幕式上陪着校长们坐在主席台上的某些院处级领导们开幕式结束后就传出话来,说校长书记一直是激情澎湃地双手举在胸前为各学院鼓掌,等到艺术学院出场,那手就收回去了。校长书记的手收回去了,几个副校长和十几个院处领导的手也就不敢举着了,都一律收回去了,虽然有几个反应慢的已经两巴掌拍出了点小声响。为此,他们后悔莫及地涨红了脸。

据说,艺术学院的院长为这次剑走偏锋挨了批评,在学校院处级以上的党政会上他检讨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自由主义思想;据说,正在住院的艺术学院的书记痛心疾首,说怪只怪他这段时间严重闹肚子忙着割盲肠,要是他在岗坐镇,学院哪会出这种脱离正确路线的邪风头?

这些都是钱书记在文学院教职工例会上讲的,他说,这就对了,艺术学院的事说明了什么呢?说明我这个人还是有点用处的,平时你们教学科研的事情用不着我插手,我也不愿插手,但要紧问题上还得我掌舵,说不定哪天关键时候我掉链子了,你们也会犯错误呢。可别小看这些事,当前,大到我们国家,小到我们学校、我们学院,维护稳定和谐,是一切工作的重中之重。

钱书记接下来说,我就奇了怪了,艺术学院为什么让所有女教工都穿上了迷你裙?抛开政治错误不说,但凡有眼睛的就该知道,并不是所有女人都适合穿迷你裙的,太胖了不行,连腰和屁股都区分不出来,还穿什么紧身裙?太瘦了也不行,巴掌大一点裙子,还瘪着,有意思吗?腿太粗了不行,一截布紧裹着一坨肉,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腿太细了也不行,麻秆似的,没一点丰润的曲线,还敢亮出来?所以,综上所述,我的意思是,咱们文学院的女教工们一定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该穿的穿,不该穿的不穿,坚决不让自己出丑。

这话是说给教工们的,但当天晚上,一条微博就在学生中间热传着:姐姐妹妹们,书记教导我们说,太胖的太瘦的,肉多的肉少的,都不要尝试穿迷你裙。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维稳大业,从我做起。

其实钱书记讲了关于迷你裙的理论后,还有一些话想说但鉴于打击面太大就硬忍着没说,他很有一点意犹未尽的感觉。别说迷你裙,就连这运动服,也并不是谁都可以穿,谁穿都一样的。同色同款穿在不同人身上,就硬是高下立分。有些女教工一穿,清新、阳光、挺拔,让人看着就爽;有些人却是邋遢、局促,任是名牌也像环卫服。钱书记常在心里鄙视又同情不好看的女人,唉,何苦呢?别念个学位、评个职称、写几篇东拼西凑的所谓科研文章,就把自己整成这案牍劳形的样子啊!

好在,自己手下还有几位学问做得好人也很给文学院长精神的女老师,这使钱书记深感安慰。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的田园就是其中之一。她上课好,学生评价极高,长得也好。那好不能说是一般意义上的漂亮,那是一种韵味。是的,田园是一个有韵致有风度的女人,长裤短裙,宽衣紧衫,于她总是相宜。她怎样穿,人看着都舒服。钱书记从不讳言自己的看好之意,他常在人前说,田老师很能干。他也曾几次私下里对田园说过,小田,好好干,前途无量哦。田园每回的反应都是淡淡的一笑,不置一词。这种含蓄的态度,钱书记也认为很得体、很好。

谁知他看好田园,田园却不买他的账。这让钱书记无比羞恼。为什么?这女人心里对他到底存了什么气?

这学期,学校给所有院处级干部下达了在本科部听课的任务,既是交流学习,又为监督教学。既不让干部们闲着,又让老师们感到威慑,一箭双雕。钱书记已听了好几个系好几个人的课,超额完成任务,但他还想听田园的课,他把她放在最后,就是想要一个最隆重的压轴戏。谁知,谁知,那天田园一站到讲台上看见坐在最后排的他,嘴角就绽开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的笑(这是钱书记后来回味出来的),然后说,同学们,把作品翻到第386页,这两节课我们阅读作品,下次课进行讨论。说完,她径自在讲台上坐下来翻一本杂志,学生们也开始了阅读。

在满堂异样的安静中,钱书记如坐针毡,摊开的听课记录表上他不知写什么,硬椅子硌得他屁股直疼。左右的学生不时偷偷打量着他,神情里有掩藏不住的幸灾乐祸。他心里冒火,直想拂袖而去,但极力克制着自己。这是课堂,这么多学生看着呢,中途退席是不礼貌的。田园不讲规矩,他堂堂的学院党总支书记不能不懂规矩。总算熬到了第一节课下课,他抓起本子就往外走,学生们弄出了响动,其中一个戴大框眼镜染黄毛的小子坏坏地喊:钱书记您这就走?不听下节课了?这时,讲台上端坐的田园才抬起头欠了下身子,算给他打招呼。她头上的水钻发饰颤颤的,闪疼了钱书记的心。

这不是挑衅是什么?这不是示威是什么?他去听课,她偏不讲课,把他干晾在那里,让学生们白白地耻笑了去!

3

学校两年前规定,评高级职称不光要达到以往文件规定的所有条件,还必须得主持一项国家课题,主持一门省级以上的精品课,三者缺一不可。话虽说得硬,但实施时面对具体对象该软处还是软了。但今年不一样,今年确乎刺刀见红了,文学院两个条件很好的副教授就因为没有精品课这一项,在学校初审会上就被淘汰了。

本来,田园明年要申报正高,这下她也偃旗息鼓了,还报什么?她有国家课题马上可以结项,但她没有精品课。教研室前几年嚷嚷过要让她牵头做这个事,她怕分散精力影响手头的课题,而且那时候,精品课好像还是一个出头时间还不算长的新事物,田园怵,怕做不好,就先搁下了。她搁下了,别人就做了。其实所有的新事物都是旧事物换上新名称,穿上新衣服而已。但谁也别小瞧这不换药只换汤的功夫,它需要实力,更需要看准时机,果断下手。在高校里,许多事情也都和别的地方一样,靠的就是先下手为强。

好几年了,田园已经没有,也不想有这样的敏锐了。

真是无边无际的繁琐啊,从国家课题、教育部课题到省市级课题,从国家重点学科到省市级重点学科,从国家级教学团队到校级教学团队等,层出不穷的名目,没完没了的折腾。不知什么时候,又轰轰烈烈冒出了个精品课。

什么是精品课?田园觉得自己用心讲的每一节课都是。但当然不是,人家要的精品课不是让你在课堂上用思想用见识用方法去证明什么是精品课,而是在课堂外用电脑软件用材料用手段展示什么是精品,所以叫精品课建设。建设一门精品课至少要两三人耗时两三个学期才能完成。

可是,老师们都点灯熬油形神憔悴趴在电脑上建设精品课,那课堂上真正面对学生的课,谁还有心力谁还愿意讲出精品?谁还有工夫字字句句地指导、修改学生写的小文章?

田园的郁闷,已经很长时间了,像河谷里的雾久久弥散不去。

最近,她常常觉得累,觉得恍惚,在校园里走着走着就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想,怎么在这个闹哄哄的地方一晃就生活了快二十年了,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当年硕士毕业时,就有机会去条件更好的大学,她没有去。后来又读了博,博士毕业后不光就读的大学愿意留她,另几家单位也要她。她还是再一次回到这里。她对亲友对导师说,没办法,和学校签了卖身契了!这是实情,国内许多大学为防止人才外流,在教师读学位和评职称时都要签订必须在学校服务多少年的霸王合同,违约者要对学校做出经济赔偿。比赔钱更厉害的是,学校扣下你的人事档案,让你变成没有历史的人,两手空空赤条条去新单位成为重新建档的编外人员,力求让你后半生活得不爽。

但这也只是局部实情,实际情况是,赔钱也好扣档案也罢,想走的人还是一个不剩地走了,谁也挡不住。有些人走时费尽周折花大价钱拿走了档案,有些人扔下档案潇洒离去,但无论是哪一种,人都在新地方混得好好的,没有谁像有些行政领导吓唬的那样,哭着喊着来吃回头草。本来嘛,树挪死,人挪活,水往下流,人往高走。

所以,关键问题不在于那个卖身契,它留住的只是能留住的人。田园要是狠心要走,也就走了。

她第一次走进这个校园时,才刚刚十八岁。就是这样,快二十年里,她在这个校园从学生变成老师,从花季少女到为人妻为人母,从小助教成为独当一面举足轻重的学科带头人。她两次读学位都是在更大更美的远方的校园里,然后,又回头走到这里。好像每次都是从终点回到起点,却又好像不是。她不知道做一个一生都没离开过一个校园的女人,是幸,还是不幸?

幸与不幸,最初都是因为那个人。

那个人叫焦一苇,是当年给田园上先秦文学课的老师。他大她二十多岁。那时候,田园她们把四十岁以上的人统统称之为老头老太太,她们觉得那是离自己多么遥远的年龄。焦一苇就是那样的一个老头子,而且,他似乎比同龄的其他老师显得更老,田园坐在大教室的最后排都看得见他两鬓的头发里那斑驳的灰白。

但他的脊背和脖子,总是比别人挺得更直。当他从教室门口走向讲台,同学们说焦老师就像从他自己讲的那些剑胆琴心的先秦故事中走出来。

爱上了焦一苇,发现自己爱上了焦一苇,承认自己爱上了焦一苇,这是一个极其艰难漫长的过程,对大二小女生田园来说,这是一个太过严峻的人生课题。没有一丝一缕浪漫的想象,田园在确认了自己的初恋后,能说给自己的只有三个字:我完了。

你知道什么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吗?那不是天空和海的距离,那不是飞鸟和鱼的距离,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站在你的面前,而你不知道我爱你。

这样的诗句,像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刀子,钝割着田园的心。没有皮肉翻飞鲜血迸溅的惨烈,却是锥心刻骨的疼痛。

那时候她太年轻,她其实不知道,世界上并不存在这样的距离,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爱上了,总是会知道的。如果毫无察觉毫不知情,那么,那个人肯定是不值得你爱的,那肯定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焦一苇不是。焦一苇知道田园爱他。田园从来没有比其他学生在他面前多说过一个字,多站过一分钟,但焦一苇终究知道了,一个叫田园的美丽女学生隐痛的相思。

他知道了,他也没有说什么。然而,田园很快就知道了他的知道。那是多么不可思议,却又灵犀相通的事情。那种无可比拟的奇妙的感觉在多少年后还像杏花春雨,润物无声。

终于有一天,她和他在学校的湖畔小径相遇。那是秋季开学不久的一个星期天,她面对湖水在一棵高大的水杉树下背英语。这时她听到不远处有同学喊焦老师好,那声音传到清幽的小树林里,有着极清脆的回声,她触电般站起来转过身,看见焦一苇骑着自行车向这边驶来,又有一个迎面过去的女生喊焦老师好,焦一苇一手松开车把招着手回问你好啊!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田园,他一怔,车子慢下来,他慢慢地滑行到她这边,他停下来把车子支到了路边。

他坐到了树下的石凳上,他说田园同学你也坐啊,别站着。于是,田园坐下来,在石凳尽可能远离他的另一边抖颤着身子坐下来。她无法让自己相信眼前的景象,她竟然如此近距离地坐到了焦一苇的身边,而焦一苇对着她静静地微笑着。

他说,你在背英语?听说你英语都过了四级了,还这么用功,是准备明年考研吧?他又说,现在学校这么狠抓英语,卡英语成绩,学生都没有余力学专业了,可毕业出去又有几个人用得着英语呢?唉,这大学教育真不知要往什么方向走!也许,我是老朽了,赶不上形势了。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又说,当然,你不同,你是得学好英语,我知道你还得深造,求学之路才刚开始嘛。

田园揪着衣角说不出一句话。这样重大的时刻,她曾梦想过无数次的场面突然毫无准备地降临,焦一苇,就这样坐在她的面前。她以为她会激动,她会紧张,她会羞涩,然而,统统没有。她只有委屈。从他凝望她的第一眼,她就开始觉得委屈。他的眼神,他厚厚的镜片下那对深邃的眼睛射出的光芒就像晨光下的湖水,波光涟漪一圈一圈温暖地罩住了她。他关切地盯着她,他越来越温柔,越来越温暖,田园越来越泪眼矇眬,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只觉得他整个人已成了湖水本身,成了太阳本身。他巨大的能量一点点榨出了她小小的身体和灵魂一日日感受着的全部的疲惫和紧张,孤独和失意。多么奇怪,整整两年了,她以为他就是她的失败,这辈子再也无法挽回的失败。但此时此刻,他的热力竟然消释了她。她内心的荒寒像冰块溶化成了汩汩流淌的委屈。无可名状的巨大的委屈。

她终于哭出来。她先是无声地流泪,然后,终于忍不住,像个小孩大声地哭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声中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舒爽,从未有过的释然。湖边有几个背书的学生,还有一对搂搂抱抱的情侣,听见声音都朝这边张望,田园用手捂住了嘴抽噎。焦一苇说,没事儿。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她身边看她哭。他没劝阻她没安慰她,他没起身离开也没开口询问她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他只是轻轻地说,没事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绢递给她。

那时候,田园她们已经淘汰手绢用漂亮的手帕纸了,但给她们上课的老先生们,还有许多人上课时掏出手绢擦擦眼镜,擦擦眼睛,擦擦鼻子嘴巴。女生们常议论老师们不讲卫生。焦一苇上课没有掏过手绢,他从来不会有让人觉得邋遢的举止。讲台上的他,流畅干净,神采奕奕。但他原来也是用手绢的,现在他把它递给无言哭泣的女孩。

一方蓝白小方格的旧手绢,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田园用它捂住了眼睛,手绢上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道。她知道,他是抽烟的。

后来,她哭够了,两个人就静静地望着天空和湖水。湖边又来了三三两两的人,小树林里热闹起来。她说,老师,我们走吧。他说,好,我们走。于是,一东一西,各自走开。

他的手绢,她没有还给他。如果没有这块手绢,她以为这一切就是一场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和他,一句话都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好像确实有什么发生了,却又什么都不曾发生。

自此后,直到她毕业,整整一年多的时间,同在一个学校的中文系,却是再也没见过一次。那时候田园放弃了考研,决定去一家都市报当记者。工作已定,整个人便闲下来,而校园里人心惶惶,每个角落里都是伤痛的离别风景。她这才知道,自己确乎要离开了。

她这才知道,那些心事虽已地老天荒,却还在那儿,一步都没走远。那些钝刀割出的伤口,从未结成疤,从未被时间浇灌成花朵。坐在她和焦一苇坐过的石凳上,蝉声如雨,湖水在炽烈的夏日下闪着与去年秋天不一样的光波,她一遍一遍地用那块手绢拭去纷乱的泪水。

然而,她没有离开,注定了不会离开。毕业联欢会的头天下午,焦一苇突然打电话到田园的宿舍楼,他说,田园,请你到我的家里来,你要毕业了,请你吃个饭。关键是,有要事商量,我等你来。

我等你来。我等你来。田园按着怦怦的心跳往教工生活区奔去时,觉得整个天地之间都震荡着这个美妙的声音。

商量的要事是焦一苇为田园争取了留校任教的名额。他说,其实也不是我争取,你自己品学兼优,学校系上谁不知道?他说,我知道你要去当记者,可是我想留下你,为中文系留一个好老师。田园,我想请求你听我的话,你不适合去媒体,你天生就是在安静的校园做学问教学生的材料。请你留下来,留在这个校园。

田园几乎连一丝的犹豫都没有,就答应了焦一苇。她点着头,泪水扑簌簌流下来。师母看见她哭,在轮椅上绷直了身子,眼睛瞪圆发出惊惧的光,口里发出“啊,啊”的叫声。田园赶紧过去蹲下身,轻轻拍她的手背,说没事了,没事了,别紧张啊,你别紧张!师母呆呆地看她半天,这才放松下来,脑袋一耷拉,嘴角流下一线涎水。田园轻轻替她拭去,又转过身拭去自己的泪。

焦一苇坐在书架前,安详地看着她们。他的目光,像那个秋天的记忆之湖,比湖水更深邃更空濛,像遥远而切近的海。

她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先前听说过焦一苇的爱人是学校外语系的俄语教授,也听说过好像身体不好病休在家。但怎么可能会是这样?怎么能是这样!

就是这样,她这个人工作太认真,那天明明是下午的课,但学校组织教研室主任开会,开了一下午会,刚回家就说晚上要去补课,我说你也累了,安排明天补课吧,她不听,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去了。结果去西楼没空教室,又找到南四楼,也就赶上要出事,偏楼道里的灯坏了,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下去。住了半年医院,人就成这样了。焦一苇点上了一根烟,徐徐地吐出一个烟圈,又一个烟圈,田园,你还是个孩子,你不知道世事无常啊。

已经三年了。她这算是工伤,学校有责任,所以出了医疗费,还给派过保姆,但她怕人,家里不能有外人,她只让我一个人照顾。焦一苇苦笑着说,就连儿子放假回来要推她出去晒太阳她都不让,紧抓着我直发抖,唉,以前多要强能干的一个人啊,怎么就这样了!

她才四十几岁啊,今年春节我想来想去不能就这样放弃她,我决定调到她老家去,让她姐帮我照应,我要继续求医,一定治好她,让她重新站起来。焦一苇看着田园,眼睛里有坚定的热望,也有拂之不去的疲惫,他说,田园,你不知道,我自己在讲台上也力不从心了,三年,足以把人拖垮,而且,更可怕的是,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焦一苇要陪爱人回老家了,他调到了那边一家闲散的文化单位。学校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说,就一条,我有个老朋友的孩子田园,学习很好,留中文系教书吧。

焦一苇说,帮你是因为你确实潜力大,我们中文系需要好老师,你一定能成为一个教书育人的好老师。当然,帮你也有一点私心,不愿意你到报纸电台那种闹哄哄的地方去混,我愿意你在咱们的校园里安静地成长。

焦一苇说,有些事,我不是不知道,而且,我很珍视。就因为我很珍视,我才知道往前多走半步都是错,都是伤害。田园,你是个多好的孩子啊,你不能被伤害。再过一些年,你回头想今天,你会懂得,没有伤害的感情是多么美好,你会感激这一份善缘,你才会不后悔经历过它。

焦一苇做的晚饭,四个菜一个汤,有荤有素,红红绿绿的摆满了小桌子。焦一苇说,田园,你吃,别客气,我先给你师母喂。田园说,让我试试喂她行吗?焦一苇温柔地笑着摇头,肯定不行。不过,可以看出来,她也挺喜欢你的。

焦一苇细心地喂着爱人,每一匙汤他都吹凉了送到她嘴边,她吃得慢,他说今天又不乖了是不是?又想捏鼻子了是不是?她听见了,努力地做出摇头的姿势,嘴张得大大的开始卖力地嚼。焦一苇笑了,说,这就对了,有错就改,不捏鼻子了。

田园也笑了,泪一串串流进手里的碗,她也开始卖力地嚼。

焦一苇说,田园,你说你师母现在这个样子,我能安心教课写文章吗?我这后半生也就这样了,认命吧。

焦一苇说,她不好,我怎么能好?田园,你不知道,我们年轻时讲出身,我家成分不好,而她是部队干部家庭,那时候为了跟我,她吃尽了苦头,差点成了人民公敌,呵呵!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讲个浪漫的爱情,我们这说起来也算沾点边,是不是?

他说着朗声笑起来,师母看见他笑,也偎在他身上呵呵地傻笑起来。田园看着他们,看着斜阳余晖从西窗户里细细地洒进来,照在焦一苇灰白的头发上,照在师母依然不掩清秀的脸庞上,散发出一种静静的光芒。

一个月后,田园以教师身份参加了中文系为焦一苇举行的欢送会。那天,全系人都到齐了,男老师们基本喝醉,女老师们也在不停地敬焦一苇。教外国文学的赵娜大着舌头说,焦老师,您走了,中文系唯一的一个真绅士就走了。于辅子一把推开她,说,什么绅士,别夸个人都搞崇洋媚外这一套!我要说,焦老师你走了,我们最后的一个君子就走了。

焦一苇笑笑地,笑笑地和每个人点头握手。他也握了田园的手,这回他叫她小田老师,他说小田老师,你要好好的。

田园握着他。这一生一世的紧握,她只说出了两个字:老师。

4

整整十八年过去了。十八年里,学校在文件里、广播里、电视宣传片里、招生广告里,始终与时俱进,更快更高更强地发展着。

焦一苇当年给田园他们讲先秦文学的旧文科楼已经不在了,那里建了新电化楼。摔残了焦一苇的爱人、外语系第一个教授的南四楼,也早就不在了,现在,那里是喷泉广场。那面湖还在,田园坐在焦一苇身边放声大哭的那面湖,它还在。只是,投影在湖里的天空越来越看不见那种通透的湛蓝了;只是,环绕着它的那片小树林也被砍伐了,整成了一片要多整齐就有多整齐的人工草坪。田园常常想,那棵水杉,那天早晨焦一苇骑车过来停在她身边时,那棵在秋风里那么挺拔那么漂亮的水杉树,如今在哪里呢?

已经有好多年,田园没看见那面湖了。

校园真的是越来越美,也越来越大了。春天所有的花一起开放时,空中氤氲着一种壮阔的甜美气息。但田园发现鸟们不知哪里去了,好像一年比一年更见少了。不过,虽然眼见着少了,却还是比城市里任何一个其他的角落要多。路过每一条校园小路,总会时不时听到一两声啁啾的鸟声,干干净净地划过耳旁。这时候,田园就觉得内心清亮,不由自主地抬头向树上找去。

现在,像她这样漫步校园的人越来越少了。好像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再也找不着师生结伴而行娓娓而谈的情景,学生们要么男女成双缠在一起无视花事烂漫,要么戴着耳机面无表情地走过鸟声如洗的清晨,老师们更是行色匆匆,他们开着小车呼啸而来,绝尘而去。他们很少有人头发上指尖上染着粉笔灰,他们已经不用粉笔那种老古董了,他们手提着电脑,上课时用的是制作精良的PPT。

当年的中文系,已经扩大成了文学院。五花八门名目繁多的新专业每年都在产生着,也消失着。田园永远也搞不清那些专业在教着什么,在怎样教。她从来没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变得这样地落伍。

她在当年焦一苇的古典文学教研室教了十几年古代文学,但她不是教先秦文学,她的专业是明清小说。从五年前开始,学校改变办学思路,进行课程改革,传统的人文学科不断遭到削减。先是把元明清文学及近代文学压缩成了一学期的课,然后是把一学期从十八周压缩成了十六周,然后是从每周四学时压缩成了两学时。

上下五千年辉煌的文明结晶就这样蜻蜓点水解决在中文系的课堂上,老师和同学们把厚厚一本文学史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就像午后懒洋洋的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吹过树梢,又像最后一场秋风,恶狠狠卷过林子,只为了急功近利扫荡树上的残叶,给冬天一份答卷。

与此同时,各门课程都要求做出精品课。

田园,在教了十几年自己热爱的专业课后,越来越觉得自己不会教书了。

黄昏时,田园寂然走过校园喧嚣的人群。她刚刚从又一个被迫参加的热闹的会议上出来,她累了,疲惫的脚步无力让漂亮的长裙子走出流泻飘逸的风采,所有的存在都像一种下沉的力,往下拽拉着她。她停下来茫然四顾,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是这么陌生。她多少年投身其中的环境,竟然是如此的陌生。

是的,什么都变了。不变的,只有焦一苇的话:田园,你要在咱们的校园安静地成长,做一个教书育人的好老师。多少年云飞雪落,容颜已凋,心事已老,可焦一苇的声音还在老地方,伫守着田园。惊涛变幻无穷拍打着岸,岸仍是岸。

田园的胸口堆积着奔突的酸楚和愤懑:我要怎样,才算安静地成长?我要如何,才能继续成长?我是想在这里完成一生的成长,可是,你告诉我,这还是咱们的校园吗?老师!

然而,她无处诉告。四年前,焦一苇去世于另一个城市。他刚刚六十四岁。他的爱人,走在之前一年。

5

高寒的学生、诗友俱往矣那天不请自来,敲开高寒的门时,高寒正在厨房里忙活着。砂锅里飘出炖排骨的袅袅香味,他正在精心地削一块冬瓜的皮。

冰箱里有啤酒,你自己拿出来喝吧,我这儿正忙呢。他招呼俱往矣。

俱往矣一屁股坐进沙发,闷声不响,好半天突然冲出一句,知道你忙,你忙得好!

高寒纳闷地从水龙头下探过半个脑袋,你小子吃错药了吧,怎么冲着我撒娇啊?是不是又挂科了,还是失恋了,还是被退稿了?嗨,这些事还不都是家常便饭,你不至于为此矫情成一条丧家犬吧?

待高寒忙完,两人各执一罐啤酒相对而坐时,俱往矣说,老高,你说说,我对你怎么样?高寒回答,你对我?那还用说!在这个冰凉的人世间,唯有以诗歌取暖的人才能相互取暖。俱往矣不耐烦地摆摆手,老高你别嬉皮笑脸的,你说真的。高寒正色道,我没有嬉皮笑脸,我说的就是真的。你今天怎么了?

那好,我就说。俱往矣把剩下的啤酒咣咣咣倒进喉咙里,然后眼光射过来,老高,我知道你这些天忙着采购忙着做营养餐,你在伺候刘丹坐月子,刘丹怀孕了,上个月做了无痛人流。

高寒说,哥们,别没劲,说这个干吗?是出了点故障,说你自己的事。

俱往矣说,我自个儿没事,就是你的事。国际贸易系有我一个老乡,老乡宿舍一傻子弄大了女生的肚子,前不久女生要去医院打胎,问他要钱。这傻子一时凑不够四千元,全宿舍就群策群力帮忙。我老乡把我刚从我妈那儿骗来的两千元死活给抠走了五百。一个傻逼,人缘倒不错。

你不是要说我的事?这关我屁事!高寒一仰脖喝干啤酒,突然一个激灵,对了,是想问我借钱?老弟,免开尊口,免开尊口!

我不借钱,你没钱,你的钱也拿去打胎了。

高寒一愣,把啤酒罐砸到垃圾箱里,声音提高了八度,你别说这么难听好不好?什么意思,找什么别扭!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俱往矣说,那好,我接着说,你别嫌难听。我老乡掏走了我的钱,我恨得不行,就说了句,是哪个破女生,书包里都不知道装一盒安全套,还好意思出来混!我老乡边走边回:是文学院中文系的刘丹,才女兼美女,不算校花系花,也算是大三年级的级花吧。

哑寂无声了片刻,高寒说,你他妈给我滚出去!

俱往矣低下头,老高,我知道你,知道你是真心真意对刘丹好,所以我刚听到这事,我整个人差点崩溃!我擂了我老乡几个狠拳!可是,可是这是真的。

你确定是真的?你他妈给我说清楚你怎么证明是真的?

确实,是真的,大哥。俱往矣咽了口唾沫,又咬了一下嘴唇,艰难地开口,弄清这个太容易了,我去了一趟我老乡的宿舍,老乡上铺就是那小子,手机上墙壁上贴的全他妈是和刘丹两人的大头贴合影。

问题是,这还只是大海上露出的冰山一角。

你什么意思?高寒拿着烟的手轻轻地抖了一下,烟灰落在沙发上散乱的诗稿上。

我调查了刘丹。她能在一个校园里同时和一个老师好,又和一个同学好,而且把老师同学都搞成了一副非她莫娶的痴情样,那她肯定不是省油的灯。我想她既能骗一个两个,就能骗三个四个!所以,我替你调查了她,我这个人社会关系和办事手段还是有一点的,这你知道。

其实,你不必这么费心。高寒无力地低下头。

目前所知,刘丹给她肚子里那个胎儿总共找了四个爸爸,你,本校国际贸易系大二小男生,某外企一个比你小三岁的未婚IT精英,另外一个,具体年龄不知,大概在四十五岁至六十岁之间,是乐土房地产公司的副老总。这次绿色无痛人流事件中,你们老中青三代四个男人各自的表现是:小男生吓得屁滚尿流,凑了四千五百元给刘丹,但他不敢陪着去医院,他说他从小就晕针晕血;你和IT精英都坚决要陪刘丹上医院,但刘丹坚决不让你们陪,给你的说辞是现在在医院里做人流的学生很多,怕万一有谁看见你,影响不好,她自己受点委屈不要紧,但不能破坏你的形象;给IT精英的理由是,她爱他,只要他在身边,她就没勇气做掉他的骨血。她的话让你们两个都感动得涕泪交流,你把工资卡交给了她,她只用了六千元,把剩下的一千二百元退给了你,你更感动,于是天天跑菜市场买乌鸡买排骨,给她大补;IT精英呢,直接给她一万五,再三告诫说,钱不是问题,问题是绝对不能给身体留下任何隐患,以免影响未来生育;房地产副总在刘丹去医院前一天见了她,第二天派司机专车接送,之后一直和刘丹电话联系,他为那个胎儿所做的物质贡献,因为撬不开刘丹的嘴,暂无确切数目。刘丹去了全市最好的妇科医院,叫什么玛格丽特女子医院,是私立医院,收费比一般医院高两三倍,但也只花你一个人的就够了。

高寒躲在烟雾缭绕的后面,像一具泥塑。终于他悚然开口,鞠旺宜!你是一个魔鬼!鞠旺宜是俱往矣的本名。

俱往矣说,哪里,过奖!只不过是争取了一个卧底。这中间过程很复杂,先按下不表。刘丹的超级闺蜜,外语系的金泓,你应该知道她。她说,前阵子刘丹过生日,你给她送了一本英文版的《里尔克诗选》,过了几天刘丹又叫来房地产老总给她过生日,老总的礼物是一串铂金项链。她说但她还是珍视你的礼物。

去他妈的!她竟然过两次生日?

两次算什么,现在的女孩都以女明星为榜样,专拿生日说事呢。说出来气死你,刘丹要过四五次生日呢!金泓说,她跟着刘丹一年要参加你们几个男人为刘丹举办的好几次生日PARTY。她说刘丹知道她满脸痘痘,人胖眼睛又小,是安全系数最高的女伴,所以一切事情都和她一起策划,一切男人都可以带她去见。

那她为什么只清楚这次别人出的钱,却不知道那王八蛋副老总给刘丹多少钱?

老哥,你就是目光敏锐!一下子问到了事情的核心。这正是我策反成功的基础。金泓说她忠心耿耿,但刘丹还是给她藏着一手,她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刘丹把小男生、IT精英还有和你的事都嬉笑怒骂与她分享,但现在明明和老头子走得特别近,却很少提起。她跟金泓说,亲爱的,给你说的都是浪漫的青春,不能给你说的是残酷的成长。

咚!高寒重重地一拳砸在玻璃茶几上,烟灰缸被弹起,落到了地上,随着一声尖锐的碎裂声变成了一堆残片。这是教师节那天刘丹送的礼物,她在包装礼盒上调皮地用七扭八歪的美术字体写道:我亲爱的猪猪老师,节日快乐!我爱你,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吉祥物。为“吉祥物”一词,高寒当时差点笑喷。

俱往矣蹲下身,默默地收拾那一地心碎。他说,高老师,我知道你特别难过,但我不能不告诉你真相。你高贵的心不能再被这个女人所欺骗,你也用不着为她生气。我想了好几天,想找几个哥们替你修理她一顿,逼急了就给她破了相算了,看她以后再怎么卖!可是,她值得我去犯罪吗?值得你身败名裂吗?她不值得,她不配!她就是一鸡!你知道吗?

咚!高寒又一拳砸在茶几上,他咆哮起来,鞠旺宜,你他妈突然改口叫我高老师是什么意思?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也受不起你的致敬!我他妈是什么人,我有什么高贵的心!我就是一个只配睡鸡的人,我就是活该被鸡耍的人。我还有什么脸面被人叫老师!

俱往矣抢前一步,按住了高寒又要砸下去的拳头。他紧紧抓着不放,声音嘶哑地喊着,老师,对不起,对不起!终于,高寒颓然地倒在沙发上,两个人默然不语。好久,高寒苦笑着摇头说,你说什么对不起!倒是我对不起你啊,让你看到了一个写诗的人如此惨淡的生存境况,唉,但愿它不会影响你的少年雄心。你看,我是个多失败的人啊,我三十五岁了,无房无车无妻无子,当老师虽有你们叫好却没有核心期刊文章发表,没有精品课没有教改项目,一个老讲师,在学院谁还拿你当人看,还不是让徐导那样的下贱货色欺负!写诗多年,没钱,出不了诗集,除了你们几个学写诗的学生,也没人懂得你是真正写诗的人。你说我高贵,我高贵什么?我的高贵早被别人被自己糟蹋得干干净净了!我告诉你,我在这个校园里,前后和两个女同事、三个女学生谈过恋爱睡过觉。上天作证,每次我都想收获一份真的情感,想要一个安定的家,但到头来,不是我负了别人,就是别人骗了我!我早就是一副满身疮痍的破皮囊了,我他妈还有什么高贵可言?我还有什么委屈可言?要是放在过去的年代,我这就是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被逮起来毙了也是自作自受!

从厨房里飘来一缕诱人的肉香,高寒起身说,对了,老弟,别垂头丧气的,咱俩干掉这锅肉骨头,刚才我还想冲进去砸锅呢,真他妈幼稚!咱和肉又没仇!还有,我跟你说啊,别看这肉闻起来挺香的,其实是注水肉,经不起炖,也熬不出什么好汤。跑遍菜市场、超市,你会发现找到一块不注水的肉的概率几乎为零。你想想,好好的动物、植物,都硬是让人把真的给折腾成了假的,那人自己还能有真?

想通了这个,这年头你还有什么气可生!你还能生什么气!吃肉,吃完了肉咱出去喝酒!高寒说。待会刘丹也就来了,她来了,咱也请她一起去喝酒,共同庆祝我高寒又一次伟大的爱情隆重谢幕!哈哈!

6

这天的教职工例会上,钱书记说首先通报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对文学院来说既是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又是个令人遗憾的损失。

什么事既大快人心又令人遗憾?嘈嘈切切的私语声一下没了,大家齐刷刷望向钱书记。钱书记对自己制造的场面效果很得意,大家急他偏不急了,拿起茶杯悠悠地喝了一口,这才接着开讲。卖了半天关子,果然是一件大事,院长吕鹏海调任人事处长了。

一屋子的目光从钱书记脸上齐刷刷转移到了对桌的吕院长脸上,但那张脸上依旧是他们所熟悉的云淡风轻,宠辱不惊。这是吕鹏海的招牌表情。早些年,许多人都曾被这种表情蒙蔽过,以为这是一个学历史出身的博士应该有的正确表情。但现在,这表情只能唬一下新分来的年轻人了,一个锅里抢食吃这么多年了,谁没见识过谁的穷凶极恶呢?谁不知道谁的一点家底呢?在这个校园,吕博士的鼎鼎大名以及许多的故事,很多人都是口耳相传的。这很正常,每个大学里,总有一些颇具明星效应的疑似学者。

有话说,两条腿的蚂蚱不好找,两条腿的博士还不多得是。但实际上,学会用两条腿走路,两条腿都走得稳走得狠走得开的博士还真是不多见。这两条腿一曰学术,二曰行政,学校官方名称谓“双肩挑”。吕鹏海就是这样的一个双肩挑人才。早些年,博士还不是那么大路货的时候,吕鹏海就发奋苦读考上了。留职带薪读博期间,学校几次三番听到风声说他要远走高飞去一所名校,学校就有点慌,开始对他投送以前从不曾有过的秋波。学位拿到后,据说他是很勉强地接受了学校新建的外教楼上一套三室两厅一百三十平米的房子,百般屈就回到原单位历史系上班。而和他一起学成归来的另外几个博士,照旧挤在筒子楼里。他们跑断了腿四处找领导签字,看够了财务处各色人等的脸色后,才千辛万苦报销了上博的学费和一学期只能往返一次的硬卧车票。一年后,吕鹏海又吵嚷着坚决要走,这回是公开说那边的学校连下学期的课程都给他排上了,安家费也打到了他的账上,所以必须得及早赶过去。学校坚决不让走,这人手头有国家社科项目,好几篇核心期刊的文章被复印转载,其中两篇被国家级权威刊物列为重点成果,这是一脉肥水,岂能让它流到外人田?再说了,那阵子学校正在迎接教育部的高校办学水平评估,什么是评估,就是把高校活活放油锅里煎!那样严峻的时刻,岂能放人走?教学材料不齐备可以全民动员日夜兼程地赶工做假,硬件设施不完善可以先拆东墙垒西墙遮掩一下对付过去,实在不行也可以银行贷款,紧急购置补救,反正这年头大学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但博士、教授人数若达不到要求,师生比不合理,科研量化不达标,那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补救的。校长说,说到底各大学打的就是人才仗。

那个秋季开学时,认定吕鹏海已远去的师生们又一次发现吕鹏海依旧出现在校园里,他没有去讲远方的名校早已为他安排好的课程,而是留下来在这里讲他的旧课程。不过,他已经不是普通的教师了,他成了系主任,成了学校最年轻的硕士生导师。他成了系主任,成了硕导,脸上还是一副不拿这个学校当回事不拿这个系主任当回事不拿这个硕导当回事的淡然,甚至漠然,好像随时都会飘然远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不久,顺应全国高校做大做强资源整合的潮流,中文系、历史系、新闻系、旅游文化管理系等组成了新的文学院,吕鹏海升成了副院长,而另外几个资历更老的系主任,包括学生数教工数都居首位的中文系的系主任,却还是系主任。不同的是以前是独立一个系的主任,大小都是单位一把手,现在是文学院下属的系主任,连以前教研室主任的权利都未必能有。后来者如此居上,主任们便都颇有一些不服,有些人说,学校几个领导爱打牌,吕博士除了搞学问,唯一的爱好就是打牌,他打一手好牌,和同事玩素来所向披靡,但只要有机会碰到校领导和学校权力部门的牌友,就常常一输就是千儿八百,掏钱时还一脸谦逊,自叹牌技太臭;有些人说吕副院长的老婆傅丽萍一副好嗓子,吕副院长最喜欢让老婆在KTV请客,学校某些领导和傅丽萍对唱《心雨》,简直比毛宁和杨钰莹还深情;有些人说,吕鹏海的那些核心期刊的文章,其核心部位形迹可疑,绝非原创;还有些人说,他的所谓远走高飞去什么名校,纯属放烟幕弹欺骗学校,其目的就是要待遇要官做。你除非是用膝盖想问题,才会相信,现如今的大学会把学历史的人当人才巨资引进,笑话!他如果真有地儿去,那地儿也比这儿好,那他干吗不像别人说走就走?说穿了,不过就是玩了点阴谋而已。这也不算什么高深的阴谋,《围城》三闾大学的校园里,中文系主任汪处厚不早就把这点小伎俩传授给了教哲学课的副教授方鸿渐吗?

但问题是,既是一般性常识性阴谋,连老师们都能看出来,管老师的领导们竟会看不出来?所以,关键不在于你骗没骗人,也不在于你骗得了骗不了人,而在于是谁在骗人,是谁只要骗就能在双方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让对方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地受骗。所以,想玩这种阴谋玩过这种阴谋的人众矣,但前赴后继脱颖而出玩成功者鲜矣,盖无他,功夫在诗外也。再说了,胜者王败者寇,玩砸了才叫阴谋,玩漂亮了那还叫阴谋吗?那叫智谋!

又半年后,文学院院长调任学校学术委员会调研员,吕鹏海顺理成章毫无悬念地扶正,当了院长,并于同年晋升了教授。主持这么大一个学院的工作,事情自然是无比地空前地多起来,但吕院长日理万机之余,还是坚持每年招十来个研究生。他那个点上的大小事情,向来都是亲自过手。他一有时间就翻阅期刊,就从网上下载资料,反复研究,他鼓励每个老师都要保持科研不辍的劲头。他说,我知道我自己无论干什么,都不能丢了教学科研的老本行,这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但大家知道,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不止于此。再说了,像文学院这样的穷学院吕鹏海肯定是待不久的,他终归还要升。果然,这么快,就升了。从院长到处长,从行政级别上是平调,都是处级,但在中国,傻子都知道,学院院长和人事处长,这两个处级的含金量有多么不同。

钱书记说,吕院长调往人事处,这对他个人当然是大好事,但对我们学院的工作来说,大家都会感到是个大损失。不过,我们也不必搞得儿女共沾巾,毕竟还在一个校园里嘛。钱书记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他环顾一周,发现会议室里除了办公室主任徐导咧开嘴巴表示了一下,再没有第二个人响应一下他的笑,大家都死呆呆地坐着。他只好讪讪地把目光收回来,落在对面吕鹏海的脸上。吕鹏海的脸上水波不兴,眼神安定又迷离,他好像看着钱书记,又好像看着他身后的墙壁,看着墙壁隔断不了的某个远处。

钱书记喝了口茶,定了定神,又讲,我们虽然很舍不得吕院长离开学院,但话说回来,吕院长的高升对学院也是很有好处的,我总结主要有两点:第一,吕院长当了人事处长,学校最重要的职能部门就有了咱们的人,以后就有人为咱们文学院说话了;第二,古人说学而优则仕,其实讲的就是人要靠硬本事,吕院长给我们文学院广大的青年教师树立了榜样,确立了奋斗的方向。

高寒使劲地咳嗽起来,他好像被什么呛着了。又有几个人也跟着咳嗽起来,坐在旮旯里的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人堆里有了笑声。钱书记皱紧了眉头,正想喊肃静,却见田园站起来要往外走。平时开会偶尔有人出去接个电话上个厕所也是有的,他只当没看见。但自从那天听了田园的课,他对她就凉了下来,此刻看她离席就很不满。他板着脸说,田老师,会还没散呢。

这一声说得会场刷地安静下来,田园在众人的目光中转过身来,正对着钱书记说,我知道会没散,我出去打电话。钱书记说,田老师,你不知道开会不能随便离席吗?开会也和上课一样,难道你在课堂上也随便出去打电话吗?田园听了这话,目光直直地射过来,一字一顿地说,我在课堂上从没开过手机,我不知道这样的开会和我的上课是一样的。说完,她翩然转身,穿绿色毛衫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在令人不安的肃静中,钱书记听到过道里哒哒哒清脆的声音,那是田园的高跟鞋在敲击水泥地面。

钱书记拿起一支笔敲打着办公桌说,大家看看,我觉得我们文学院现在出现了一些不好的苗头!纪律涣散,一些同志不严格要求自己,不互相配合工作,很多事上拧不成一股绳。本来这也是今天会议的议题,我是先报喜不报忧,先说了吕院长调任的事,现在请教学副院长通报这次教务处教学大检查的情况。各位老师,你们听听,我们文学院竟然有五位老师被教务处点名批评,我是痛心疾首啊!

被点名批评的分别是新闻系的李助教,他某天晚上提前下课九分钟;历史系的赵副教授,按教务处的说法他属于非法上讲台,因为没有携带经教学院长审查签字的教学进度表、教学大纲和计划;中文系在文学院人最多,出的乱子也多,刘助教早上第一节课迟到五分钟;张教授的问题是上课从没用过多媒体课件,并且对教务处的质询态度蛮横;高寒是上课只教书不育人,开学大半学期了,从未上交过一次学生出勤记录。以上几位老师按一般性教学事故处理,在本院接受批评,扣除一个月的岗位津贴,但不做全校通报。

王副院长讲完了,老师们一片叽叽喳喳,场面乱极了。有些人脸上有按捺不住的窃喜、后怕,更多的人则同仇敌忾表示强烈不满,说这还让不让人教了,不用多媒体也要批评!那些正好挨着被批评的人坐的老师,便忙着安慰,说,这点破事别往心里去,教务处那帮白痴兼恶狗为了整老师抓老师的把柄,起早贪黑也不容易,扣的津贴权当赏给他们做辛苦费了!被批评的人听着这一片愤怒的声援,或默声不语做委屈状,或倾诉冤情加入声讨,或感觉到同事的温暖微微涨红了脸,或平静地不屑地注视着全场。

有些细心的人注意到了,前三个人的问题是教务处突击检查时发现的,但高寒被批评却和学院办公室有关,教务处要查老师们上交的学生出勤记录只能通过办公室查。老师们每学期开学领的教学材料中,有一份是学生出勤单,要求两周上报一次院办。可哪个老师真会上报呢?学生的出勤都由班级记录,任课老师再做一份不是重复劳动吗?就算是重复劳动,你画勾勾叉叉就能制约得了学生的出勤吗?这种制约有多少积极意义?怎么大学越来越搞得跟中小学一样了?

所以,基本上多半的老师都未上交过出勤记录,或者到学期末补着划拉一下。问题就在这儿,大家都没有,偏高寒就被供出去示众了。

7

这天,田园正在给研究生上课,徐导推开教室门喊,田教授,人事处叫您!她说我这上课呢,什么事啊?徐导说,吕处长亲自打的电话,没说什么事,就说让您现在去一趟。

田园上完课去了人事处长办公室,吕鹏海正在给一大盆长势极好的龙抬头浇水,他满脸笑容说田教授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然后放下水壶,关上了门。田园说处长是不是看我评不了教授专拿我寻开心?吕鹏海说,谁说你评不了教授?你怎么就评不了教授?奇谈怪论!你都评不了教授,谁还评得了?听他这么说,田园恨恨道,吕处长,您是执政者,您莫非不清楚咱学校的规定?吕鹏海乐呵呵地点着头说,清楚,清楚!学校的规定我清楚,你个人的情况我更清楚,田园同志,规定是规定,具体情况是具体情况,不要太教条嘛!田园说,我倒想不教条,由得了我吗?吕鹏海说,当然由得了你啊!关键是你这个人就是太教条,一根筋,认死理。他拿纸杯泡了茶,说,上好的新茶,你尝尝。又问,最近忙什么呢?昨天今天我连续打你手机,都关机,我就知道你不是上课就是在图书馆呢。田园啊,我是真心佩服你啊,几十年如一日保持着这个状态,现在像你这样的人真的不多了。田园低头看着茶水,吕处长,不是您说的这样子,我现在根本就没有状态,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状态。吕鹏海关切地看过来,问,你有什么事?田园回答,没事。然后问,您叫我来有事?

吕鹏海脸上浮出苦恼的样子,摆着头说,看看,就是这么生分!一口一个吕处长,还您您的!田园,我离你就这么远吗?你没事就不能到我这儿坐坐吗?看田园一脸惊讶不安的神色,他颓然道,田园,看样子你是全忘了,咱们有过同甘共苦的过去啊!那年我硕士毕业刚来这个学校,你正好留校,我们几个年轻人在单身楼过得热火朝天的,一起做饭一起看电影,谁有了对象就先请大家吃一顿。一辆破自行车捎三个人,你一个朋友来看你送来一箱方便面,你请满楼道人分着吃。

吕处长不必怀旧,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田园淡淡地打断,那时候年轻,不知道以后大家都会有不同的生活。

有什么不同的生活?吕鹏海激动地说,你我还不都在一个校园里生活?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们对我有很大的误会,这些年来我压力很大,但我忍着不做辩解。孔子说过,人不知而不愠,才是君子。我不怪你们疏远我,但我心里一直没有忘记过去,我常想起一句话,苟富贵,勿相忘。尤其你,田园,我是一直放在心里的。

对面,是田园镇定的审视的眼神。吕鹏海喝了口茶,望着窗外说,有一件十五六年前的事,你可能忘了,但我不会忘记,你在外地读研时,我给你写过信,也就是求爱信吧。发走信后,我天天忧心如焚地等着你的回信,但一直没等到,我想是不是你没收到我的信,就又写了第二封、第三封。你还是没回。因为没回,所以好一段时间我不甘心承认自己被拒绝了,但事实上我就是被拒绝了,甚至比被拒绝更惨!因为你连个明确的拒绝都不屑于给我!田园,我就那么渺小,只配让你那样忽略不计吗?

吕鹏海!这次,田园愤然叫了他的名字,你翻这些陈年老账干什么?我当时不回信,只是因为那时候咱们大家关系好,怕拒绝会伤感情,想来想去,觉得装作没那回事是最好的办法。

是的,你当然可以装作没那回事,但我怎么装?我被你伤透了心不说,从此在你面前还抬不起头。我眼睁睁看着三年后你嫁给了老魏!田园,我比老魏差了多少,除了个子比他矮五公分,我比他差了什么?他不就是只会在实验室对着瓶瓶罐罐发呆犯傻吗?

田园看着吕鹏海眯着眼笑了,吕处长,全校人有目共睹,你什么都不差,别说老魏了,你比任何人都强!怪只怪,我当时眼力太差,我没预料到你今后就是掌握我和老魏生杀大权的人物!

吕鹏海扳着手指,咔咔地响。他说,田园,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生杀大权,好像我对你和老魏怎么了似的!你平心而论,多少年我对你没什么不好吧?咱们在一个学院,我不好和你走得太近,但我明里暗里是照应你的。

我有什么事要你照应过?别怪我不领情,我倒还真是不明白,吕处长。田园冷冷地说。

吕鹏海好脾气地笑着,田园啊,不要这样一副划清界限的样子,我又不是阶级敌人!说照应呢,具体也谈不上,你是骨干教师,事事走在人前面,自然也用不着我照应什么,不过在我心里,总是偏着你,拿你当自己人。你应该知道你也有你的弱点,太感性,太偏执,太外露,有时候显得不通情理,知道吗?这很容易得罪人,容易树敌。

我又不当官,又不争名夺利,我能树什么敌?我也不怕得罪人。

吕鹏海伸出食指指着田园,感叹说,田园,你自己听听,这像个快四十的人说的话吗?你要是只为讽刺我当官,讽刺我争名夺利,你可以赌气这么说说,但你要是真这么想,那我认为你不是傻瓜,就是个大谎言家!田园,你真的有这么天真吗?你这半辈子,环境允许你这样一路天真下来吗?

田园呆呆地,半晌,她颓然低下头,就算你说得对吧,我就是一傻瓜,也是个大谎言家。

你什么都不是,你就是一拧巴脾气,有时候不管不顾的。吕鹏海起身,亲热地把田园放着不动的茶杯端到她手里,顺手很自然地把她鬓边的一缕头发拂到耳后,田园倏地闪开了身子。他笑笑,接着说,你知道吗?有段时间钱书记突然对你气愤得不行,时不时想找你的碴,我觉得奇怪,那家伙以前很惦着你嘛!后来我通过学生了解到,人家去听课,你给人家难堪,怪不得!听说你还以同样的方法当场气走了组织部的姚部长,哈哈,你可真是做得出来!田园,你大概不知道我在钱书记面前做了多少工作,才使他不刁难你。唉,你啊,就是幼稚!你无欲则刚,想抗议一些不合理的东西,可具体到人,你没必要得罪人,为自己制造麻烦。

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善良单纯,又爱憎分明,心高气傲。田园,这么多年,你竟然一点都没变!吕鹏海眼睛亮亮地盯着田园,你知道吗?我对你的感情也一点都没变。

田园站起来,谢谢你,吕处长,原来你今天找我来是为了说这些,那就到这里吧,请你以后别再提起这些话。我不想再听第二遍!

等等!吕鹏海起身拦在前面,田园,你听我说完,我找你也不是单为说这些话。你不要以为我鼠目寸光,满足于做这么个处长,我还是要搞业务的嘛!我想成立一个地方文化历史研究所,好好地搞一下,打出一个漂亮的文化品牌来!学校方面基本上也走通了,现在我需要一些得力的人,你当然是不二人选,今天叫你来是要和你商量这个事的。

什么文化历史研究所,我不感兴趣,你找别人吧。田园不假思索地回绝。

当然还要找其他人,但你必须得参加!田园,你要理解我的一片苦心,我不怕你笑话,坦白地说,这事我基本上是为了咱俩想出来的。我现在离开文学院了,你我又不是一个专业,几乎没什么机会可以接触。但有了这个平台,以后咱们可以一起去调研,去开会,一起报国家项目,合作的领域是非常广阔的。你不是不知道,在科研上,我吕鹏海只要搞就不会吃亏,你跟着我搞,自然也不会吃亏!你做古代文学,这和历史文化有许多临界点,我们共同做,绝对是强强联手。

一起去调研,一起去开会。田园重重地重复着吕鹏海的话,她直直地对着他的眼睛,你想得很周密,吕处长!

吕鹏海一把抓住田园的手,颤抖着声音说,田园,怎么能想得不周密,我想了多少年了!可我从来没有机会,你对我一直冷若冰霜,咱们虽在一个校园一个学院,但始终咫尺天涯。我心里的话,从来就不敢对你说一句。田园,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告诉我!你难道一点都不感动我对你的这份情?

田园低下头,慢慢用左手掰开吕鹏海紧抓着她右手的手,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吕鹏海说,田园,我可能有点冲动,请原谅。田园说,吕处长,你多少年都不敢对我说一句心里的话,可今天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你表现得这么勇敢,这么男人。我对此变化很好奇,我想请你回答我,是我沦落到任你羞辱还得对你感恩戴德的地步了,还是你搬到这个处长室后终于拥有了可以这么光明磊落地向同事的妻子表示爱情的权力了?

吕鹏海一愣,脸色沉下去,阴下去,他僵僵地坐回去,黑色真皮的旋转椅把他的后背冷冷地对准了田园,田园对着那未老先衰的猥琐的脊背一字一顿地说,吕鹏海,你知道你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你不敢说,现在你敢;我也以为你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我不敢直接拒绝你,因为那可能是一份美好的感情,现在我根本用不着拒绝你,听到你今天的话其实就像不小心吃到了一只苍蝇。谁会对苍蝇说我不想吃你,我要拒绝你呢?

好,田园!算你狠!吕鹏海猛地转过椅子来,他的眼睛里有着一种彻骨的寒意。四目相对。少顷,他的嘴角撕开了一缕笑,尔后神情恢复了一贯的迷离浑浊,滴水不漏,他拉长了音调,用平时开会讲话的腔调说,好吧,田老师,既然你暂时不想加入我的文化历史研究所,那我们也不多说别的了,以后有时间再做交流吧。你和你们家老魏今年都要报正高吧,不过听说条件不太硬,该有的一些条条框框还没全部达到,是不是?本来呢,我还犯愁怎么帮你们呢。现在好了,负担卸下了,你这么清高,不允许自己接受别人的帮助,我呢,虽然在专门管这事的位置上,但初来乍到,不熟悉情况,也使不上劲儿。如果你和老魏的教授有麻烦,到时我只能爱莫能助,替老同事惋惜了!

吕鹏海,你比我们已知的、预计的,还要恶心一百倍。田园说完这句,掉头就走。门是锁着的,她打开,门口站着人事处的李干事,田园目不斜视地离去。李干事惶然的样子,急急地说,吕处长,我是来找您签字的,这个文件要您签字。吕鹏海说,拿过来,我签。然后又大声冲外面喊,田老师,再见啊!有空常来聊!

8

这个学期,学校接连出了几件大事。

先是一大二女生被同宿舍另外五个女生暴打侮辱,不堪忍受破窗跳楼而亡;后是刚入学不久的一大一男生因作业全文抄袭被老师指出,恼羞成怒,当场拿水果刀捅伤老师,然后一路狂奔投湖自尽。

紧接着,马上要封顶竣工的学生食堂大楼被勒令停工受检,说是查出了严重的质量问题,一个月后,学校基建处长被正式逮捕,校长调离。但过些日子后食堂大楼还是竣工了,也投入使用了。每天进出那里的学生人潮人海,老师们偶尔也去吃饭时,常聚在一起议论,没有人知道这楼后来经过了怎样的改造,那些质量问题最终是如何解决的。

来了新校长。新校长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废止了前任体育迷校长精心打造的教职工运动会。新校长说,动不动就整群众运动会,这也太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了吧,体育就留给体育系的人搞吧,别的人该干吗干吗!

这就对了,钱书记在文学院教工会上说,现代社会讲究的就是个精密分工,像我们文学院这号兵马,就算使出吃奶的劲儿办运动会,能办出什么好来?纯属劳民伤财,瞎折腾嘛!从这一件事上就可以看出咱们新校长务实干练的工作作风!我相信他和学校这一任班子一定能使咱们学校的发展上一个新台阶。

钱书记是个胸怀坦荡的人,总是能当众披露自己的心迹,但他好像忘了就在这间会议室就在这个座位上,他关于前任校长和运动会发表过更慷慨激昂的赞美和拥戴之情。会场闷闷的,大家听着钱书记冗长的回顾过去展望未来,内心里其实有点怀念准备运动会时那些乱哄哄的兴奋的日子,怀念一套未来得及实现就夭折了的服装。

钱书记说,学校新校长上任,咱学院也来了新院长,从学校到学院,万象更新,现在我把新院长隆重介绍给大家,让我们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新院长上任。

不算热烈但也不算不热烈的掌声中,一个平头小个儿的中年男人站起来微微点头,说,谢谢大家,我很荣幸来文学院工作。

虽是第一次正式亮相,但老师们对他的长相说话腔调着装等没什么新奇感了。他是这个校园里的一张老面孔。大家感到新奇的是他会来文学院当院长,而且一来就是全盘主持工作。上个月他还是学校宣传部的一个小科长,他在那里默默无闻地写材料写了十几年了。吕鹏海调走,文学院的院长位置空出后,许多人上蹿下跳,使尽招数要来补这个缺。有些人撺掇两个副院长说,人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你们倒好,要把江山拱手相让,该活动就去活动,别坐以待毙啊!其实说这话的人心里清楚,两个副院长从来就没有坐以待毙过,但这些话他们还是爱听的。听完,一个是摇着头冷笑,一副愤世嫉俗生不逢时的孤傲样;一个是摇着头叹气,一副深谙其中机关愿赌服输的倒霉样。还有几个人对徐导说,你是文学院的资深办公室主任,情况熟,有基础,这院长的位子你也可以去竞争一下。徐导倒是一点都没被灌迷魂汤,他说,你们这些教授博士啊,可真是书呆子!我一个科级的院办主任,能一步跨到院长位子上去?不可能的事!我还是像蜗牛一样慢慢爬向副处级的宏伟目标吧。

事实证明,徐导虽为资深科级干部,但在政治上也还是比较幼稚的,他认为不可能的事就摆在眼前。宣传部的一个小科长直接变成了文学院的一把手,虽然任命文件上院长俩字前面还有一个字:副,但却是主持工作的副院长。所以一般情况下,去掉那个副字只是一个程序问题,指日可待。

新院长开始就职讲话时,高寒悄悄对坐在身边的于辅子说,于教授,您说咱们新院长会不会在名片上写:某某某,文学院副院长,括号,没有正院长?于辅子一愣,旋即扑哧一声笑出来,前后左右的人朝他看,他赶紧忍着笑,托托眼镜正襟危坐。过了一会儿,他又一个人笑起来,指点着高寒说,小高,你这个坏小子,记性倒是蛮好。

高寒的话来源于他刚刚参加工作、文学院还是中文系的时候,时光荏苒,风流云散,能一起重温这则典故的老同事已经不多了。那一年,老系主任退休,副系主任主持工作,他新印的名片上是这样写的:秦某,某大学中文系副主任(无正主任)。

可惜了那张制作精美的名片,散发了不到半年,就被迫停止使用了:中文系来了正主任。但那名片的事却流传下来,成了众多原创笑话中的一则,余音袅袅,源远流长。

会议最后一项内容是钱书记宣布今晚文学院全体教职工去“在水一方”酒楼聚餐,参加新院长的欢迎宴。饭后愿打牌的去四楼“红袖添香”休闲吧,愿唱歌的去九楼“不如唱歌”KTV,这一条龙服务,徐主任都已为大家安排妥当。钱书记说,为迎接文学院将要出现的新局面,各位老师好好庆祝一下。

高寒相当郁闷,错过了一顿大餐啊!他晚上要去听课。最近报了个人事厅办的计算机培训班,准备参加年后的职称考试。他这脑子和电脑死活不来电,不培训一下是不行的。之前,他捣鼓了两篇论文,凑了些副高的条件,唉,成不成明年都试着申报吧。于辅子说,怎么着,诗人,要向体制投降了?高寒苦笑,不投降,行吗?我辈岂是蓬蒿人,著书只为稻粱谋。于辅子长长地叹口气说,好!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同志们浩浩荡荡杀向酒肉场了,高寒在学校小吃店匆匆解决了晚餐,便去上课。不远一点路却堵车堵得天昏地暗,待赶到上课地点时已有点迟了,大教室里人满为患,找不见空位。他从前面走到后面,又从后面往回搜寻,这时靠墙坐的一个年轻女人站起来招呼他,高老师,我这儿还有一个位子呢。高寒赶紧过去坐下,高兴地道谢,然后问,你认识我啊?女人朗朗地笑了,你是大诗人啊,天下谁人不识君!高寒说,别逗了!你以为我是李白?就算是李白,现如今也是走遍天下无人识,李白又不是王菲。除了我上课班级的学生,我这张脸没被人喊过高老师。难道你是我哪个班里的学生?这下女人笑得更欢了,高老师,我有那么年轻吗?你可真幽默!我认识你是因为咱们是一个学校的同事,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教育学院的巩梅。

校外遇到同事,自然很亲切,巩梅看上去又是个开朗爽快的人,高寒很快就和她混熟了,以后便相约占座,在一起听课勾题,一起研究其实很弱智的计算机操作。课后也交流一下各自学院的情况,骂一骂学校、物价和空气污染。

这天听完课出去时,外面飘着不大不小的雨,两人都没带伞,便在楼下踌躇了一下。路边有家四川小吃,巩梅说要不我们去吃碗酸辣粉,没准儿雨一会儿就停了。高寒说好,我请客。如果吃完出来,雨还不停,你请客打车。巩梅笑喊,不行啊,那我就亏大了,一碗酸辣粉才六块钱吔!

高寒一边吃一边聊刚才电脑老师说的一则笑话,巩梅看着高寒沉吟不语。高寒问,怎么了,一脸的忧愤深沉?巩梅说,高老师,我觉得你这人其实挺认真踏实的,不像传说中的那么玩世不恭。你们学院今晚又去吃喝玩乐了,你放弃不参加,来上这么个破课,可见你做事有始有终。高寒乐了,说,巩老师,你干脆直接把我定位成又红又专德艺双馨得了!停了停,他想起问,你怎么知道我们学院又去吃喝玩乐了?

巩梅答,我就知道你不知道,要不怎么一次也不提起呢?高老师啊,你可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诗人啊,你没听说过你们办公室徐导的老婆在教育学院吗?我就是。

原来如此。原来,是徐导的老婆。

高寒放下筷子,慢慢点上一支烟。他的嘴角浮起一缕冷冷的笑,噢,知道了,我传说中玩世不恭的高大形象是徐主任塑造的吧?他怕是没少说我的好话吧?

巩梅没注意高寒的表情,她辣得吸溜着鼻子说,我也就一说,他呀,干着办公室那些没完没了的破事烦得要命,回家要么看电视要么就和儿子抢着打电脑游戏,哪顾得上和我闲扯!她喝完了最后一口汤,很愉快地看着高寒,说,高老师为什么不吃完就抽烟啊,我觉得这粉挺好吃的,我就馋这个!高寒答,是挺好吃的。巩梅笑了,停了停,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换上了很认真的神情,又往前倾了倾身子低声说,高老师,你以后可以帮我写论文吗?我有几篇论文一直发不了,我觉得就是写得太干巴,没有文采,没准你帮忙润色一下就能成。唉,说起来,我这人其实挺喜欢文学,但就是没天赋,所以我特崇拜像你这样文学素养高的人!

帮助你写论文?高寒从烟雾的后面打量巩梅。他像第一次看见她那样细细打量她。这是一个年轻妩媚的女人,活泼的风情呼之欲出。她一双眼睛不算大,却灼灼有神,闪烁着简单直白的热望和欲求。她喜欢笑,但不笑时有一种静止的脸部表情在某一刻挺像徐导,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夫妻相吧。

你是不是觉得我说这样的话特冒昧,高老师?

高寒扔掉烟蒂,对着巩梅幽幽地笑了,他用极欢喜的语调说,不!一点都不冒昧,我太愿意为你效劳了,尊敬的徐太太巩梅女士!

9

田园坐在那面湖前。是黄昏的湖,一轮圆圆的殷红殷红的太阳从不远处高耸的楼顶上照下来,湖面上一波又一波粼粼的金黄色光晕,闪闪地晃煞了人的眼。

说残阳如血,果真如血。记得小时候听了这个词后觉得很美,就想实地观察一回如血的残阳,但一直没看着,很失望。记忆中的夕阳总是暖暖的金色,柔柔地一点点地褪尽那白昼的炽烈,在水一般流溢的光线中静谧地隐去,把祥和沉寂的黑慢慢推到前台。就是这样,过去很少见到这样红得不可思议的落日。有些人说,红日是大气污染严重的城市才有的景观。田园不知道是否是这样,对科学她所知甚少。只是现在的她,不喜欢这么红的夕阳了。何必呢,不过是一次谢幕,搞得这么壮怀激烈。

记得那一年,那一天,在朝阳下晨光中的湖边,她对着湖哭,又怕人注意不敢哭,焦一苇说,没事儿。于是,她就继续哭。

那好像是昨天的事,那些泪好像热热地,还在脸上,不由自主地,她伸手去摸,脸却干干的。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一路走来,那样的泪已成了珍稀的记忆。青春是多么挥霍的事情啊,想哭就哭,想哭就有泪磅礴而出。焦一苇说,没事儿,没事儿。是的,没事儿,现在,心很疼,疼得很空,好想把这疼这空哭出来,眼睛里却没一丝泪意,这才真正懂得,那时候,哭得天塌地陷的自己是真的没事。好让人羡慕的那一个自己。那么多再也找不回来的泪水。

田园坐在环湖堆砌的石阶上。她的后面是整齐好看的一大片空旷的草,无数根连绵而成的草,在机器的裁剪修正下长成了一色,长成了广告宣传图片里富足强大的野火烧不尽。

以前,这里是一片树林。那么多漂亮的松树,还有槐树,枫树,合欢,梧桐,还有叫不上名字的高高矮矮的树,春天有一簇簇彩色的花开在枝头,秋天有片片黄叶红叶在风中飘舞。无论春天秋天,树上都有鸟整日地欢叫,树下有制造着各种声响的学生。

现在,这里很安静。校园内外,四处可见都是多功能教室、网吧、饭馆和出租房。苦读用功的,唱歌吟诗的,互诉理想的,体验爱情的,都有了更合适更开怀的去处。没有了可栖息的树枝,也不见了争奇斗妍的孩子们,那些鸟们也不知去向了,它们全呼啦啦飞走了。

岁月了无印痕,仿若是那么多的明媚鲜艳从不曾有过,仿若是围绕着这面湖的本来就是这一览无余的绿草坪。

仿若,一直就这么安静。

可是,田园还是一遍遍地想,想那棵从众多树中脱颖而出,把它美好的投影洒到她和焦一苇身上的树,那一年,那一天,那一棵唯一的水杉。它后来怎样了呢?他们会把它怎样呢?

一棵树,长到那样葱茏的年纪,突然被人连根拔起,就算他们没把它怎样,就算它在某一片重新植根的泥土里还是一棵树,它怕是再也回不去所有的好时光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终于,红日从楼顶跌下去,暮色轻轻漫上来,田园最后看了一眼光影变幻的湖水,起身离去。走到草坡东面的小路上时,迎面一个女孩惊喜地喊出来,田老师!

是中文系大四的东方昕。她手里拿着两本大大的英语教材,站在田园面前兴奋地涨红了脸,田老师,怎么这么巧,我这两天正要找您呢!

田园爱怜地看着女孩青春光洁的脸,亲切地问,找我有什么事啊,瞧把你急的!其实她大致上知道她找她什么事,去年她教她们班时,她好几次说,田老师,我喜欢你,要考您的研究生!记得自己还对她说过,傻孩子,可不能为了喜欢我就报考我,专业选择是很重要的事情。其实,自己也是喜欢她的,这是一个安静读书的好女孩,漂漂亮亮又清清爽爽。上课时,她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你,她提的问题能看出是经过认真思考的。一个班上,总有一两个像东方昕这样的学生,让当老师的一口气讲几个小时不觉得累,让当老师的觉得一年一年这样讲下去把自己一点点讲老了的人生,也是值得的。

果然,东方昕说,田老师,过几天就要报名了,我要考您的研究生,想先跟您打个招呼,请示一下该准备什么。

田园低下头,避开女孩热切的脸。好半天,她决绝地开口,东方昕,你报考别的老师吧,我以后不招生了。

什么?东方昕大吃一惊,为什么?为什么您不招生了,田老师?

因为,我要调走了。下星期我就离开咱们学校了。

死一般的静寂。田园抬头接住了东方昕的目光,那里有疑惑、有质询,也有受伤。您去哪里?您要去哪个学校?终于,她问。田园答,哪个学校我都不去了,我转行不当老师了。那您去哪里?她执拗地问。田园说,我调到文联下面的一个理论研究室了。

田园往前走,东方昕默默地跟在身边。她看见了她眼角闪烁的泪光。她说,东方昕同学,真是对不起。东方昕咬着嘴唇,好像极力忍着一个天大的委屈,听她这么一说一下忍不住了,她用手中的英语书挡住了脸,泪水刷刷地流下来。老师,您破坏了我!她低低地哭出来,现在我该怎么办?

东方昕,你听我说,没有这么严重,学校里还有一些很好的老师,可以去考他们的研究生。如果喜欢我这个专业,我可以给你介绍别的更好的学校。田园抚着女孩的肩,细声安慰。

东方昕更凶地哭出来,她摇着头说,不光是考试,老师!您知道吗,我本来就很犹豫,从考上大学那天我就在想我要干什么,别人知道我很用功,但不知道我其实也很空虚,老师,我一直都很迷茫!

我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拼命用功地学习,学到了现在,可我不知道学习最终的目标。难道只是为了让人一路夸我说我学习好?难道只是为了谋生?同学,老师,家长,人人说的都是找个好工作,可什么才是好工作?怎样才算是好的工作?

去年,您给我们上课,认识了您我一下子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我喜欢您,我想要做一个像您这样的老师,在美丽的大学校园里安静地读书教书、生活成长。

东方昕的话就像一滴一滴洁净的水滴进田园的心坎,又像一记一记重重的鞭影打在她看不见的伤处。她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看着女孩美好的面庞,胸口涌动着万千思绪,嘴巴却干干地说不出一句话。

从那时候开始我每天都学英语复习专业课,我要做您的弟子,将来也当中文系的老师,我想在咱们的校园安静地生活。可您为什么要走?连您都要走!您走了我怎么办?您把我扔在半路上了!您知道吗,老师!

东方昕一边说一边哭,她把内心表达得那么明晰流畅,那么理性,她一直都是个口才很好的学生,但她又哭得那么乱七八糟,那么任性那么孩子气,泪水不断地划过她的脸颊,扑簌簌落下。田园从包里拿出手帕纸,递了一张又一张。她有许多的话想说给这个心爱的学生,却心神疲惫,久久说不出一句。她急急地想要止住她的哭,却又想,没事儿,哭就哭吧,年轻时总有这么多恣意的哭,哭完了,她也就用不着别人的回答了,那些答案就在前路上,那些永远也没有答案的疑问也在前路上,所有的对和错都在过程里,让她自个儿一路走下去,慢慢经历吧。

是的,没事儿,真的没什么事。

和东方昕无言道别后,田园在13号楼下碰上了钱书记。钱书记正在遛狗,一只奇形怪状明明像羊偏偏叫狗的宠物。狗在钱书记身前身后千娇百媚地撒着欢,钱书记一路小跑逗着狗,这时候,他看见了田园,他好像不知道该不该和她打招呼,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步子,说,田老师,散步呢?田园回,书记好!

田园低头微笑着打量狗,钱书记在她身边侧头打量着她。半晌,他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问,田老师,下星期就走?田园答,下星期就走。钱书记说,田老师,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有句话梗在我心里难受了好些日子,你要不调走,我也就不打算问了,影响团结的事,我向来不往心里去,过了就过了。可现在你要走了,我还是想搞个清楚。田园看着钱书记平静地说,您问吧。钱书记说,田老师,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是非常看好你,也是支持你的,可你好像对我有看法,而且看法还不小,究竟为什么?田园说,钱书记,我说实话,您会信吗?钱书记说,我当然信。田园说,那我告诉您,书记,我对您没看法,从来没想过要对您有看法。

钱书记愣愣地看着田园,他一时揣摩不透她的话,眼睛里显出释然,却分明又笼上了一种很失落的神情。田园笑了,说,怎么着书记?看您这样子,是不是我对您没看法,您反倒因此对我有看法了?钱书记回过神来,也笑了,说,小田,要走了,你反倒调皮起来了!停了停,他又说,有些事,我还以为是你对我有意见,没有就好。其实我也想到了,你不过是看不惯学校对老师教学的一些粗暴干预,不光你,其他老师也都意见很大。田园看着他,看着他身后迷蒙的校园夜色,难以名状的倦意从心底浮上来,她说,是的。那就这样吧,再见了书记。钱书记说,再等等,话说到这儿了,我有句心里话还想对你说,小田,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执意要走,我觉得你这个决定是错误的。见田园沉吟不语,他接着说,要走也没什么,走的人多了去了,问题是你得往高处走,要是你去一个比咱学校更厉害的大学,那没啥可说的,你田园是有这个本事的嘛!可你去什么文联的理论研究室,那明摆着是个清水衙门,没什么奔头嘛,现如今谁还去那样的地方!小田,你也不是小年轻了,有道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你做事还得注意影响,不能让人笑话!田园答,如果有人笑话,也只好由他们去了。钱书记听这话,一下子激动起来,小田,你傻啊!这还不光是笑话的事,你自己知道的,你们这个硕士点马上就要升成博士点了,这里面有多少你的心血,你自己比谁都清楚!等你的正高一下来,你就是博导了,年轻有为的学科带头人,多风光!别人为这个打得头破血流,你却要走,把自己这么多年的劳动果实留到地里不收,让别人吃现成的!你真傻了?小田!

田园说,我不傻,我知道我收不了。不想收的,就不是我的。

什么收不了,什么想收不想收,你别给我来这一套!听你这话,你还真是傻啊,小田同志!钱书记连连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忧心状,我告诉你,一些内幕不可告人啊!你自己地里的,是你的,别人家地里的,也是你的,只要你敢收,你能收。这才叫本事!你看看咱们学院那些人,以前的事不说了,就今年新来那几个女博士,哪个不是口蜜腹剑的人精啊?人家那才是念书念活了!田园啊,你还得好好修炼呢,你别教古代文学把自己教成赶不上形势的老古董!

谢谢您书记!田园说,不耽误您的时间了,您看,狗狗等急了,直催您呢。

10

高寒这天从收发室拿到了一张汇款单,三百元,这回还行,不少了。他高兴地哼着曲去文学院办公室开证明。

到门口就听到徐导和几个团学干事说话的声音,有咯咯的笑声,是资料室的黎钰,这些坐班干行政的人有事没事就爱凑一起说闲话。高寒本想推门进去,但脑子一闪,突然想起上次无意中听到徐导说他坏话的事。今天他们该不会又在背后败坏他吧?鬼使神差地,他放轻脚步,假装看橱窗里的信息通知,悄悄站到了门口。

今年咱们学院报副高的老师有好几个,听说竞争挺厉害的,你看哪个最有戏?这是小王的声音。

我说不准哪个最有戏,但我知道高寒那小子最没戏!他要是也能成教授,那教授也太不值钱了!这是徐导的声音。

这是徐导的声音。和上回一样的声音。和他对高寒一贯的态度高度吻合的声音。

黎钰说话了,主任,我觉得你对高寒有偏见,其实他学生反映不错,也有点真东西,主要是写点诗什么的,耽误了正事,没赶上趟儿。不然,像他这样的副高早上了,都该努力正高了。

高老师怎么不结婚呢?小王插进来问。

他倒是想结,谁跟他结呀!哈哈!徐导笑起来,又是刀子一样的笑声,都是眼看着奔四十的人了,听说现在老男人很抢手,不过兜里没钱的不能叫钻石王老五吧,顶多也就是个资深光棍!

停了一下,又听徐导说,黎老师说我有偏见,说得没错,我他妈还真有点偏见!我上大学时宿舍里就有个写诗的流氓,有些事——唉,不说了,总之,打那时候,我一看见搞什么破诗的人就烦!

呵呵!这回是小王的笑声,徐主任,是不是你们宿舍那诗人抢走了你的女朋友,给你留下了创伤性记忆?

徐导呸了一声,那小子根本不值得说,还是说咱们身边这个货色吧!你们说说,年轻的时候胡诌两句诗也就罢了,都这么大年纪了,一个娶不上老婆的人还好意思给学生搞什么诗歌沙龙,那叫诗歌吗?那叫内分泌失调!有句话说,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青春不在了,青春痘还在,这说的就是高寒这种人!

高寒推门而入,屋里的人慌乱地站起来,除了徐导。徐导坐在办公桌后,脸上嘲弄的笑还未来得及褪去,他就那么冷冷地盯视着高寒一步一步向他走去。黎钰挡过来,强作镇静地问,高老师,你有事吗?高寒和颜悦色地回答,一点小事,汇款拿不出来,得徐主任开个证明盖个章。黎钰悄悄地吁出一口气,哦!

徐导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了,他往椅背上一靠,挺拿谱的样子指挥小王说,过来,你来给高老师写个证明。同志们啊,这几天可把我累惨了,学校左一个临时通知,右一个紧急会议,成天瞎折腾,今年没运动会这档子事了,却又冒出个红歌会,学生也唱,老师也唱,这红歌会简直没法和运动会比,难度系数要高他妈多少倍!又要指挥又要伴奏又要服装,等到你们练好了歌,唱得全国山河一片红,我也就累趴下了!唉,我这叫挣的是卖白菜的钱,操的是卖白粉的心!

徐主任,你可真是妙语连珠!小杨在电脑后面笑得花枝乱颤。

得,你这是说我鲁班门前耍大斧吧,我这儿可站着一大诗人呢。徐导今天或许是有点心虚,或许是心情好,他挺客气地说,高老师,你也坐下聊会吧。又说,你这挣稿费是好事,不过挣一次稿费就得开一次证明,也挺烦人的,这改名的事办得不爽!

高寒也客气地回答,你说得对,不过已经这样了。停了停,他又说,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好名字,就不用这么折腾再改名了。

哦?徐导很感兴趣地倾过身子,我的名字好?怎么个好法?

你的名字很好,你们城里人的父母,就是会起好名字。高寒说,徐导,徐导,你听听,别人一听就以为你是硕导、博导,或者是电影电视剧导演,一听就知道不是一般人,一听就肃然起敬。

你小子拿我开涮呢,徐导骂,一脸高兴的笑。

还有,从字面上理解,这两个字也很和谐很有意思,导是教导,导就得徐徐地、慢慢地、谆谆地导,是不是?所以,大主任,你可别辜负你的名字,你以后教导我们就要清风徐来,不能简单粗暴。

哟嗬,这还真有说头,不愧是舞文弄墨的!徐导笑得更开心了,他从抽屉里拿出大红印章,重重地盖在小王开好的证明上,然后抬起头很慷慨的样子对高寒说,其实,你以前的名字也挺好的,高老师。

高寒说,我没说不好,也还用着呢,只是仅限于几个人用。

徐导说,这又有什么说头?让我们听听,哪几个人用?

高寒答,这能有啥说头,就家里人用呗!我爹、我娘、我姐、我表哥,现在,还有巩梅。

徐导一愣,巩梅?哪个巩梅?

高寒答,就是咱们学校教育学院的巩梅啊,咱学校没第二个巩梅了。巩固的巩,梅花的梅。这名字一般,没你的好。

一刹那令人心悸的静。然后小王欢呼,高老师有对象了?教育学院的?巩老师教什么课的呀?黎钰厉声打断,闭嘴小王!小王噤声,诧异地看着突然变了脸色的几个人。

徐导喘着粗气,声音低沉得吓人,高寒,你他妈再给我说一遍!

高寒平静地回答,怎么了,这有什么不对吗,徐主任?我说我爹我娘我哥我姐不叫我高寒,叫我耀祖,现在,巩梅也叫我耀祖!还别说,我发现巩梅说话怎么有点像主任你呢,挺幽默的!我俩在一起,她常说高寒高寒,你小子又不是嫦娥,你玩什么高处不胜寒!你别想揪着头发上天,你乖乖在地上待着,做我的耀祖。

高寒,我他妈宰了你这个王八蛋!徐导大吼一声,绕过办公桌直撞过来。黎钰叫,徐主任,徐主任,你冷静点!高寒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不改色。

徐导,徐主任!随着一声大嗓子,钱书记风风火火冲进来,咱请歌剧院马指挥的事,徐导你咋还没落实呀?这红歌会比赛,文学院绝对不能落后!

原刊责编 刘雪琳 本刊责编 鲁太光

责编稿签:某大学中文系老师田园要辞职离开校园,到文联下面的一个理论研究室去工作,竟然让一位要考她的研究生的学生痛哭流涕,说老师的决定“破坏”了她,把她“扔在半路上了”,让她重归空虚与迷惘。

在作者的刻画中,田园不仅作为一个具体的人物形象呈现出来,而且作为一种抽象的存在呈现出来:安静的大学校园,安静的老师,安静的学生,安静地读书,安静地教书,安静地生活……一切都很安静,一直都很安静。然而,不论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文学叙述中,这种“安静”早已一去不复返。这位女学生的泪水,让我们再次直面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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