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传世之旧抄本比较,许多研红先进常批评“程高本”大量删改“原作”文字之不当。浅见以为,虽然“原作”必须受到尊重,不可妄改,但在专制统治者“文字狱”的威胁下,出版者却必须尽量避免敏感的“碍语”,以保平安;又为推广流传,宜去粗俗秽语。一般而言,“程高本”的确比某些旧抄本少了很多“碍语”,也较为文雅。然而,有些“程高本”缺失的部分未必由于删除,而是因其排印依据之底本就是如此。上述第十六回即使回目为“秦鲸卿夭逝黄泉路”,“程高本”也没写到秦钟究竟是活是死就结束,可见是因尊重“原本”而不臆改,也不擅添。符合“引言”所述。
兹再以第六十九回中尤二姐吞金前和平儿的一段对白为例,“庚辰本”作:
平儿过来瞧他,又悄悄劝他“好生养病,不要理那畜生。”尤二姐拉平儿哭道:“姐姐,我从到了这里,多亏姐姐照应。为我,姐姐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我若逃得出命来,我必答报姐姐的恩德,只怕我逃不出命来,也只好等来生罢。”平儿也不禁滴泪说道:“想来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没瞒他的话。既听见你在外头,岂有不告诉他的。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尤二姐忙道:“姐姐这话错了。若姐姐便不告诉他,他岂有打听不出来的?不过是姐姐说的在先。况且我也要一心进来,方成个体统,与姐姐何干。”二人哭了一回,平儿又嘱咐了几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
这段对话约二百二十字,“甲辰本”外的其他旧抄本大致相同。但“程高本”只有简单的三十八字:
平儿过尤二姐那边来劝慰了一番,尤二姐哭诉了一回,平儿又嘱咐了几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
“甲辰本”与此相同,故知程、高两人所据之抄本此处文字与“甲辰本”相同,而非“程高本”故意删节。
同回写到尤二姐死后,“庚辰本”等抄本作:
当下合宅皆知。贾琏进来,搂尸大哭不止。凤姐也假意哭道:“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丢下我去了,辜负了我的心!”尤氏贾蓉等也来哭了一场,劝住贾琏。贾琏便回了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铁槛寺去,王夫人依允。贾琏忙命人去开了梨香院的门,收拾出正房来停灵。贾琏嫌后门出灵不像,便对著梨香院的正墙上通街现开了一个大门,两边搭棚,安坛场做佛事。用软榻铺了锦缎衾褥,将二姐抬上榻去,用衾单盖了。八个小厮和几个媳妇围随,从内子墙一带抬往梨香院来。那里已请下天文生预备,揭起衾单一看,只见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著还美貌。贾琏又搂著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贾蓉忙上来劝:“叔叔解看些儿,我这个姨娘自己没福。”说著,又向南指大观园的界墙,贾琏会意,只悄悄跌脚说:“我忽略了,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天文生回说:“奶奶卒于今日正卯时,五日出不得,或是三日,或是七日方可,明日寅时入殓大吉。”贾琏道:“三日断乎使不得,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丧不敢多停,等到外头,还放五七,做大道场才掩灵。明年往南去下葬。”天文生应诺,写了殃榜而去,宝玉已早过来陪哭一场。众族中人也都来了。贾琏忙进去找凤姐,要银子治办棺椁丧礼。
这一大段约四百五十字,但“程高本”和“甲辰本”却较简,只有约二百二十字:
当下合宅皆知。贾琏进来,搂尸大哭不止。凤姐也假意哭道:“狠心的妹妹,你怎么丢下我去了,辜负了我的心!”尤氏贾蓉等也来哭了一场,劝住贾琏。贾琏便回了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铁槛寺去,王夫人依允。贾琏忙命人去往梨香院收拾停灵。将二姐抬上去,用衾单盖了。八个小厮和八个媳妇围随,抬往梨香院来。那里已请下天文生,择定明日寅时入殓大吉。五日出不得,七日方可。贾琏道:“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丧不敢久停。”天文生应诺,写了殃榜而去,宝玉一早过来陪哭一场。众族人也都来了。贾琏忙进去找凤姐,要银子治办丧礼。
其中“贾琏道……”一句与上文不甚连贯,知应有佚文。
紧接的下文,无论旧抄本或“程高本”皆是:
凤姐见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说我病著,忌三房,不许我去。因此也不出来穿孝。”且往大观园中来,绕过群山,至北界墙根下往外听,隐隐绰绰听了一言半语,回来又回贾母说如此这般,贾母道:“信他胡说,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一撒,也认真的开丧破土起来。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之分,停五七日抬出来,或一烧,或乱葬地上埋了完事。”凤姐笑道:“可是这话。我又不敢劝他。”
更可知前一段的“程高本”和“甲辰本”文末之“贾琏道……小丧不敢多停,”一句漏了“等到外头,还放五七,做大道场才掩灵。明年往南去下葬”,否则不能呼应下文“贾母道:……”一句。第六十九回“程高本”这一部分虽有明显的滹漏,但应系所据抄本之误,并非“程高本”所删。且由于未予增添,可再次说明程、高两人校订《红楼梦》态度之认真。
觅得后四十回原稿
上文已引程伟元序言,知当时坊间传抄流通的只有八十回文字,但有一百二十回的回目。木活字一百二十回“程高本”问世后,未见当时人对回目有何质疑,表示“程高本”后四十回的回目与早期在“庙市”流传的回目差别不大。也就是说程伟元自不同来源蒐集凑成这四十回的故事大纲为原作者所设。至于故事内容文字虽有后人之添补,但应有相当部分是出自原作者之手。现以两例为证。
一、小说里的贾府是从南京迁至北京的。因此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后,贾母发怒表示“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第六十四回贾敬死后,“等过百日后方扶柩回籍”。“程甲本”第九十七回宝玉将行婚礼时,“凤姐与王夫人道:虽然有服,外头不用鼓乐,咱们南边规矩要拜堂的,冷清清使不得。”送入洞房时又写道:“还有坐床撒帐等事,俱是按金陵旧例。”“程乙本”却将前之“南边”改成“家的”,后之“金陵”改为“本府”。表示“程甲本”的原稿本前后一致,是作者原意。但高鹗不解,或恐读者不解何以在北京用“南边规矩”与“金陵旧例”,而于“程乙本”误改。然因此可知“程甲本”保留了后四十回中的这部分原作。
二、前八十回中作者对与贾府以同姓连宗的贾雨村并无好感,第四回、三十二回、三十三回及四十八回都有批评,特别是第四十八回平儿骂他是“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第一百七回回目是“散余资贾母明大义复世职政老沐天恩”,但回末有一段写到贾雨村:
忽一日包勇奈不过,吃了几杯酒,在荣府街上闲逛,见有两个人说话。那人说道:你瞧怎么个大府,前儿抄了家,不知如今怎么样了。那人道:他家怎么能败,听见说里头有位娘娘是他家的姑娘,虽是死了,到底有根基的。况且我常见他们来往的都是王公侯伯,那里没有照应。便是现任的府尹,前任的兵部是他们的一家。难道有这些人还护庇不来么?那人道:你白住在这里,别人犹可,独是那个贾大人更了不得。我常见他在两府来往。前儿御史虽参了,主子还叫府尹查明实绩再办。你道他怎么样,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回护一家,他便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府里才到底抄了。你道如今的世情还了得吗?两人无心说闲话,岂知旁边有人跟着听的明白。包勇心下暗想:天下有这样负恩的人?但不知是我老爷的什么人。我若见了他,便打他一个死,闹出事来我承当去。那包勇正在酒后胡思乱想,忽听那边喝道而来。包勇远远站着。只见那两人轻轻的说道:这来的就是那个贾大人了。包勇听了,心里怀恨,趁了酒兴便大声地道:没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雨村在轿内听得一个“贾”字,便留神观看,见是一个醉汉,便不理会过去了。那包勇醉着不知好歹,便得意洋洋回到府中,问起同伴知是方才见的那位大人是贾府里提拔起来的。他不念旧恩,反来踢弄咱们家里。见了他骂他几句,他竟不敢答言……
从路人闲谈与仆人包勇之行为指责贾雨村忘恩负义,与前八十回观点一致,因可肯定是作者原稿,而非他人据回目可以写出。
结论
综上所述各例可知程伟元和高鹗的确“竭力搜罗”后四十回,并“聚集各原本详加校阅”,而“准情酌理,补遗订讹”。故“程高本”的价值在:
一、所据之多种坊间抄本中有与目前传世旧抄本(即所谓的“脂本”)不同者,故保存了一些他本已残之卷首、卷末及缺页。
二、校订《红楼梦》态度认真,于排印过程中不断修订,且尽量尊重所据“原本”,除明显的误漏字和赘字,以及“碍语”“秽辞”与误解者外,并不任意删补改动。
三、保留了许多后四十回之原作。
惜自“程高本”问世迄今已二百二十年,其价值尚未为人完全认识。例如近年来出版之多种《红楼梦》普及读本,前八十回少有采用“程高本”者,以致如上述“四”至“六”节指出之缺文未补,而有呈现的故事不完整之瑕疵。
再者,研红先进常以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多处不符,及后四十回故事不符“脂批”,而以“程高本”之后四十回不是原作。唯前八十回本身即有多处不符,且“脂批”所言“迷失稿”或不同情节,难道没有作者自行删去之可能?故希能参考拙文所述,重新给予“程高本”更为适当的评价。
原载《红楼梦研究辑刊》第6辑,
226—252页,2013年。2013年11月订正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