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在夏小冬的圈子里,四处都流行问别人是不是九零后。电视上,新闻里也把九零后归成一个特定的档位,无论褒贬都是打包评论。那时候夏小冬就觉得,自己差一点就赶了潮流。夏小冬是八九年生的,不上也不下,八零那一群不把她当成一个时代的同僚,而九零那一群,别看只差一年,从九零后这个定义上,就已经把她隔绝在外了。
饭局上,大家问是不是九零后的时候,夏小冬也不知道应该俏皮一下,说自己是九零前,还是老实说自己是八九的。其实两种方法都试过,但不管怎么答,只要夏小冬说完,一般就没有人接下一句了。
八九年生的夏小冬现在三十一岁,北方人,身形比较瘦,不高也不矮。小头大脸盘,长发。读书读到硕士,留过几年学。从小到大读的学校都不能算顶尖名校,但也是优秀的好学校。毕业之后,夏小冬留在国外工作了几年。之后回国,在一家五百强里面做小经理,团队不大,手下有几个外国人和几个中国人。
上班的时候,她每天喝两三杯咖啡,要不然就没法撑出雷厉风行的样子,虽然说起来,这几年她做的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协调工作,倒也不需要装成女强人的样子。下了班回家,和老公一起弄点简单的饭,或者出去吃碗面条。流行看剧的时候,她也跟着看看剧。流行做运动的时候,她就吃完饭做做瑜伽。再后来就自己看看书,逛逛网店和名人的生活日志,吸收点所谓高级生活方式的熏陶。
她父母都是五十五岁,没有和她住在一个城市,老两口留在家乡。她家乡虽然是省会,但比起她现在工作的城市,产业结构要逊色一些。
她四年前结的婚,有个三岁的女儿。老公比她大两岁,他是完全沾不上九零后的边了。老公和她在一个公司工作。最开始恋爱的时候,因为是好几年的同事,进展快速,因为大家都背景相似,知根知底。最开始她老公是普通职员,这几年也终于熬成经理,收入拉的几乎和夏小冬相当,两个人的生活还算宽裕。
夏小冬觉得自己这样的型号,其实挺典型的,可是好像一直没有什么时代归属感。一晃三十多岁,她觉得生活应该会一直这样平淡的进行下去。
夏小冬知道老公出轨的那天,一切都和往常毫无差别。前一天晚上,夏小冬躺在床上,发现老公已经背过身,睡着了。她躺下,回想老公这次出差回来,一直都是很疲惫的样子,下班回家先睡一觉,起来一会,就又睡了。她心里觉得有点心疼他,但也有埋怨,至少说说话的力气应该有吧。她躺在床的这一侧,想着,我就不去抱你,看看你有反应没有。躺啊躺,都快睡过去了。她清醒过来,越想越觉得被冷落。呼的一下,夏小冬坐了起来,竟然发现她老公侧着身,手里拿着手机,不过屏幕是黑的,眼睛也是闭着。到底是看着手机睡着了,还是听到她坐起来才假装睡觉呢?夏小冬的眼睛告诉她,手机是刚刚锁的,她刚坐起来的时候,这儿还泛着亮呢。但是她心里对自己说,她老公太累了,竟然拿着手机就睡着了。夏小冬把老公的毯子轻轻往上拽拽,掖好,自己背过身,悻悻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切如常,夏小冬几乎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事。
来到公司,也是毫无特别可言的工作日。她的直接领导,一位年轻好胜的土耳其秃头小哥,和往常一样,对她进行全方位立体化的威逼利诱和性骚扰。夏小冬已经学会了不要每次发生这种事都和老公抱怨,一是因为发生的次数太多,二是他老公认为这种吐槽属于负能量的传播,会给他带来不好的心情。所以今天夏小冬只捡了几个比较有趣的骚扰梗发给老公,而那些赤裸裸的威胁,她都用最近新学的自我消化法,对着自己默念十次,我的老板是好人,我的老板做的事对我的事业有帮助,我的老板不会真的对我怎么样,把恶心的感觉消化掉了。尽管如此,信息发出去,她还是有点后悔,担心自己是不是说的太负面了,本来应该听起来有点搞笑的,可是发完之后又觉得还是抱怨和诉苦居多。哎,应该又是一桩之后会被老公批评,说是传播负能量的例子。她正在懊恼自己怎么又没有忍住,非要把这种老问题发给老公的时候,竟然收到了回复。是一句安慰的话,态度有点官方。夏小冬想,今天他倒是不觉得烦了。
直到这时候,她还是觉得一切正常,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老公在手机上写信息,甚至还觉得今天的交流挺顺畅的。突然间,她老公和她说,感觉很不舒服,想回家。直到这时,她才觉得今天一整天氛围都有点不太对。她担心起来。信息又来来回回发了几轮,越说她越担心,不舒服,别是什么急症。过了一会,她老公就没了回复。
夏小冬愈发觉得事态不对,她放下手中的工作,下楼去她老公的办公室。一边走她一边想,癌症?不会难受的这么突然吧,一般不是要默默地隐藏几年才爆发。痔疮?难受的想回家,这么难受倒是少见得很。想着想着完全投入进去,一不留神撞在正出门的同事身上。一抬头,是坐在她老公对面的女同事,翟羽。正好,他们之前刚刚一起出差,每天一起工作,要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她应该知道的。夏小冬赶快扶住瘦小的翟羽,连声说对不起,自己没有看路。翟羽不仅瘦瘦小小,声音也稚嫩潺细,她细不可闻的说没事儿,脸上温和的笑着。真是温柔,夏小冬想。翟羽,你们最近忙吗?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儿吗?我看董云今天状态特别差,没什么事儿吧。翟羽笑盈盈的说,没事儿啊,今天都挺正常的。那就不是工作上的事儿了,看来真是身体不舒服。夏小冬想。
走到她老公工作的位置,却发现没有人在。写信息才知道,他借了车,已经在大门口等着夏小冬,说要一起回家。完了,出大事儿了。夏小冬想。去欧洲出差的时候借了高利贷?犯了罪?染上毒品了?夏小冬一边走一边细细的琢磨,这个三口之家,能承受多少高利贷呢?假如借了好几百万,那就得把房子卖了,卖了房子租房子倒也没什么。如果是好几千万,那可能就得背债生活了。可怜了小孩子,上不起好学校了。想到这里,夏小冬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开始打转。
在公司门口,夏小冬看到丈夫的身影,靠在墙边,瘦小极了。这副样子让她想到刚才的翟羽,这两个人都这么瘦小,相比之下,她自己这北方女人的身形,穿个稍微有点跟的鞋子,就要比这两个人都高出半头。
走近看,夏小冬觉得自己老公刚才应该哭过。她什么都没有问,两个人一起往停车场走。应该没什么事儿吧,他这种时候还要借车开回去,省一趟油钱,要是真出事儿了,还顾得上?那是你顾不上,说不定借了很多钱,现在能省就省了。夏小冬在心里自己和自己对峙起来,可是什么都不敢问。
上了车,开出去一会,她收到公司好朋友的信息,出什么事儿了,看你们匆匆往出走。不知道啊,不过说不定是董云出轨东窗事发了。夏小冬还开着玩笑回复。对啊,可以先从不那么严重的点和他推敲推敲,夏小冬想。
你是不是借钱了啊。你别怕,借钱我也和你一起还。她老公看着前面,一边开车,一边摇头。不是借钱,那就还好嘛。完了,是不是他爷爷去世了。
你是不是出轨了啊。出轨没事儿的,我们一起度过婚姻危机。夏小冬说,对自己要面临的事,完全没有概念。
她老公不说话。又开了一会,他把车靠边,停了下来。开始伏在方向盘上抽泣。
真是娇弱,夏小冬看着她老公想。
到底什么事儿,你这样,我真的很担心。说吧,怎么样我们都一起解决。你是不是出轨了啊。夏小冬自己也不明白,明明心里想了那么多可能,根本没有想过出轨这件事,可是开口说话,问的竟然都是这个。
我想回去见到我妈,再和你们说。可是我觉得你应该先知道,要不然对你不公平。她老公抽着鼻子说。
别担心别担心,要和他妈说,应该还是家里的事,不是出轨什么的。先和我说,我是他老婆嘛,第一顺位。夏小冬竟然觉得有点安慰。可是嘴上还是问,你是不是出轨了。他老公抬起头,红着眼睛看着她,点了点头。
哎呦,就这点事儿,我以为你借了高利贷,染上毒瘾了呢!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说着,夏小冬把手放在她老公扶在方向盘的手上。是谁?翟羽?
她老公又点点头。
这次出差?她老公点点头。
夏小冬平静下来。心情和刚才差不多,感觉一点也不难受。我以为什么大事儿呢,就这点事儿,你这不是浪费我时间么,我的工作比这种破事儿重要多了,你把我往回带,真心没有必要,你回去和你妈说一下就行了,根本没有必要告诉我。你们一起挺合适的,霍比特人一家亲。
你别这样,我认识的你就是这样,一直就是表面坚强。
我没有。夏小冬一边说,一边打开包,把唇膏拿出来,用手机反光开始涂唇膏。你说我也挺怪,这种时候,觉得还是体面最重要。她说完,又打开包,把漱口水也拿出来。我感觉我刚才担心你都担心的口水都黏在一起了。说完,她打开车门,下车站在门口。她手叉着腰,眼睛被太阳照的眯起来,她皱着眉头,看车里的老公。看了一会,她拧开漱口水,在嘴里咕嘟了一下,吐在车门口。
你走吧,你爱干嘛干嘛。我要回去上班。但是你要小心,我除了上班,我还要去揍她。说完她就沿着路往回走。
太阳好大,正好在快到高速路的位置,夏小冬走了一会,停下来,她回头看,发现她老公的车还在那里,刚才打开的车门也还开着。她掏出手机,给她老公打电话,你开过来,我们回去。这里是单行道,我开不回去。那你开到前面掉头。她说完,挂断电话。
夏小冬眯着眼,抬头看着天。灰蒙蒙的天,阳光却挺晃眼。她脑袋里一片空白,下来应该做什么,未来会发生什么,她都毫无概念。她有信心面对这一切吗?她觉得自己那个时候是有信心的。她不想哭,她也不觉得难受,她甚至觉得有点搞笑。就凭这两个人,夏小冬想。可是就想到这一句为止,自己下来应该怎么办,她不知道。她现在只能手叉着腰,眯着眼睛看着天,好像杂志里的女强人一样。你就是这种人,遇到事就故作坚强。是吗?夏小冬想,她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