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什么,我还没死,哭给谁听?”南湘子身子虚弱,说话极慢,似乎用着全身的力气。转头看向风无道:“师哥,我门口结的阵法,是你破的吗?”
风无点点头,此时只是后悔,都怪自己糊涂,害了师弟。
“你不要说话,我们一起想办法出去,再也不回金陵了!”宋灵止下眼泪,说话仍是哭腔,抱着南湘子,全身都在颤抖。
“师兄,我能拜托你件事吗……”南湘子说话已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刚刚恶战,自己依然受伤,血流不止。且身中幽兰之毒,本就是险象环生。不但没有机会调养,还催动符咒,强行毁掉了这山洞,单单这一举,便已经伤及心脉。此时想活命是万万不能了。
“你说,我就是舍命也在所不惜。”风无心中悲伤,眼睁睁看着师弟倒在自己眼前,却无能为力。且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若自己没有破解洞口符咒,南湘子恐怕不会落到这般地步。
“师兄,你不必难过,师父说过,我命不长久,且死同门之手……我早有预感,你不必悲伤……咳咳”南湘子咳出许多黑红色的鲜血,“师哥……这件事,你无论如何也要应我……”
“你说,我答应,我全答应!”风无此时泪流不止,只恨自己首人蒙骗,害死同门师弟。
“炎域……东北部,有一……青鸾谷,寻得星……之泪,将……书……给……他”南湘子声音越来越低微,到最后一瞬几乎听不见,宋灵只是哭泣,口中不断喊着:“你答应过带我离开……”风无也泪流不止,一个劲的喊师弟的名字,可南湘子却是再也听不到了。
山洞之中,一地的尸体,痛哭的两人。渗进山洞的阳光,斑驳投影,映衬这满眼疮痍。原本清幽之地,此时皆是血腥气。宋灵将南湘子的尸体放在石桌上,不住地抚摸面颊,像是失心疯一般重复着往日情话。风无强忍悲痛,催动内力疗伤,双臂逐渐能轻微活动。
“是你杀了他。”宋灵突然开口,风无抬头望向她,只见宋灵脸上血迹斑斑,眼中尽是血丝。仙子般的面容,仿佛厉鬼般恐怖。
“是。”风无眼神失落,像丢了魂一般。
“你答应过我不杀他。”
“我……”风无本想说不是自己杀了师弟,可这法阵却是自己破的。倘若让那些捕快自行入山洞,南湘子进可坚守退可脱身。唯独自己通晓破解之法,悄无声息的把他们带了进来。
“怪你,也怪我。”宋灵突然笑起来,“若不是我,他又怎会留在这金陵城中?”
“你们夫妻……”风无不知该如何接话,他知道宋灵已有身孕,这是师弟留在世上唯一的传承了。
“你误会了,我喊他夫君,只是爱他,他从未碰过我的身子。”宋灵微笑着,好似回到了那晚在庭院中与风无见面时的优雅。“我活在世上,早已没了念头,是他让我燃起生的希望。”
洞中突然无比安静,宋灵笑的可怜,盯着南湘子的尸体。而风无除了愧疚、自责,此时又心生疑问:若宋灵未和南湘子做夫妻,那身孕……
“风大哥,你可听闻,将死之人,其言也善?”
“宋姑娘千万不要想不开!”风无被这一句吓到了,脸色霎时间变得苍白。
“你放心,我不死。”宋灵微笑着,语调异常平静。”你可知,那金捕头为何要杀你?”
“不知道……”风无虽说经历一场恶战,可自始至终都是云里雾里。若非金捕头偷袭自己,自己是万万不可能和官府动手的。
“唉,你们虽是同门师兄,你却比不上南湘子万分之一的聪明……”宋灵眼中尽是幽怨,风无也默不作声,是啊,自己被称几句“风大侠”,便被人向狗一样使唤,同门相残。
“其实他更傻,否则又怎会失去性命?”宋灵眼中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声音微微颤抖,“你想知道一切的真相吗?”
“当然,师弟多半因我而死,风无不愿苟活。但自刎前,愿为师弟报仇,将那些恶人杀个一干二净。”
“你太抬举自己了,他的死,与你无关。”宋灵叹了口气,“这一切,都因我父亲……”
“啊?宋员外?”风无目瞪口呆,这宋员外可是一等一的好人,对自己礼数有加,在宋府这么多天,从不曾亏待自己,甚至还想过将宋灵许配给自己……怎么可能是他?
“你、金捕头、还有躺在那里的王元霸和李默笛,你们……都是棋子。”宋灵深吸一口气,微微抬起头,看着洞顶渗透的阳光,将过往之事,娓娓道来——
“我善弹琴,整日借琴音宣泄心中苦闷,那日我一如往常,却在琴音激昂处,听到箫音骤起,与我的琴声合为一处。我心中惊喜,所为知音难觅,这箫声能知我心境。”
“随后便有一人翻窗而来,正是他……我在那烟雨楼呆了十几年,虽偶尔能随父亲下楼,但这楼上,除了父亲,再无别的男子能进来,他是第一个。”
“那一日,我知他叫南湘子,他知我叫宋灵。我们每日琴箫相合,不但成了知己,还彼此相爱。他说他风流一世,放荡不羁,我道我卑微下贱。”
“宋姑娘何出此言!”风无脱口而出,谁不知金陵宋家,千金宋灵高高在上。
“唉,你不懂,我既是说了,自然有缘由,待我讲完,再跟你解释。”宋灵自始至终都在轻抚南湘子的面颊,并不看风无一眼。
“好。”直觉告诉风无,其中或有更大秘密。
“父亲也是懂音律之人,一日听得南湘子琴音,便知他与我已生情愫。恼怒不已,将那烟雨楼四周派人看守,但是好身手的家丁就有十几人。且将烟雨楼周遭能藏人的东西拆的干干净净。但从未声张此事,除他之外,别人并不知道。”
风无这才明白为何烟雨楼周围光秃秃的,但宋灵所讲故事与宋员外所讲有极大不同,员外只说南湘子前来挑衅,自己便放下狠话。两者出入极大,对此时的宋灵,风无自然不会怀疑。
“你南湘子,若那时弃我而去,哪里会有今日命运?可偏偏你是个机灵古怪之人,唉,都怪我害了你。”宋灵越说声音越凄厉,嘶哑的嗓音哪有半点大家闺秀之感。
“南湘子每日就藏在这宋府之内,烟雨楼他上不来,便躲在家丁床下、茅房里、甚至是大堂梁上。我们虽不再见面,可箫声每至,我便知他在身旁,顿觉安心温暖。他丧命根源,也就在此时了。”
“这金捕头,原本是西南虎威军第三师团是团长,与那王元霸乃军中挚友。这虎威军镇守西南,便是防着西部暗云一国。这暗云,平日不显山不漏水,可背地里正在积极筹备兵马粮草,要打一场大战役。”
“啊?”这些风无全然不知,没想到宋灵一介女流,竟心怀家国大事。
“南湘子那一日为了见我,偷偷躲在家父床下,家父每日极少回屋,本来甚是安全。可那日家父和金捕头一同进屋议事,被他听得一清二楚。原来,金捕头之所以扔掉堂堂军团长的职位,来这金陵城做一捕头,就是因为家父!”
“这暗云与炎域,多年来并未交战,这虎威军,早已腐朽不堪。西南各城均知:虎威虎威,狐假虎威。我父亲与南方九城大肆收购马匹、粮食、生铁、铜块。再全部运送至西南虎威军要塞,要塞周边皆是军工铸坊。马匹变军马,粮食变军粮,生铁铜块变为刀枪剑戟。再尽数运往暗云。”
“每每运送物资,都以商人行商之名,所以天下皆知我父亲是四海有名的大富商,却不知他何处而来如此多的利润。交易之事皆由金捕头出面,父亲只在幕后。至于虎威军,自上而下早已封锁消息,普通士兵哪里懂这些军国大事,但凡居高位者,皆被重金收买,谁人又会讲?那李默笛本是禁卫军中教头,身居帝都,也算小有名气。可还是禁不住利诱,被拉下马,来这金陵城供他们驱使。”
这一下,风无终于明白了一切。
眼前疑云仿佛逐渐散开,可这吹散云雾之人,却永远长眠。
“他们如此行径,自以为天衣无缝,只可惜,被床下的南湘子听得一清二楚。待二人走出房门,南湘子赶忙脱身。只可惜,金捕头武功修为极高,脱身之时,被其听见动静,撞了个正着。若非这风千链护主,怕是当时就逃不出我家了。”
“唉,心高气傲之人,遇到老谋深算的人,便是送命的份。南湘子桀骜不驯,转过天来便带着厚礼来我父亲面前叫嚣,冰以“窃玉偷心”四个字来给我父亲下马威。父亲那日吓得双手发抖,南湘子便仰天大笑而去。殊不知就连发抖,都是父亲的计谋。”
“南湘子当着那么多人说了“窃玉偷心”四个字,父亲便真杀了十几名少女,将心给挖去。如此一来,整个金陵城都知道南湘子心狠手辣,谁又会怀疑到父亲头上?”
“那些女子……都是你父亲所杀?”风无脸色煞白,像是白日撞鬼一般。宋员外为人谦和,处处软弱,竟然做出如此凶残之事!
“唉,是父亲让金捕头杀的。但凡南湘子来金陵城后,私会过的女子,一个都不放过。他本就生性风流,花酒也好,撩人也好,从不少干。官府四处追查,发现一人金捕头便杀一人。世人只知南湘子见过的女子都被杀害,自然就怀疑是南湘子所为。况金捕头管辖着这三教九流,谁又会想到他身上呢?”
“那冰岩……”风无已然不知谁能相信,金捕头、宋员外狼狈为奸,那冰岩呢?
“冰岩是帝都派来追查走私军马粮草一事的。这帝都能人辈出,如此举动自然做不到滴水不漏。冰岩深得炎皇信任,便派他前来。可惜,他只是一介武夫,父亲也只用了一计,便将他玩的团团转。那便是利用段吟心斩杀雷诺一事,让冰岩心思全然放在了段吟心身上,早忘记了自己的使命。至于冰岩想查线索?哼,笑话,父亲心思何其缜密,那蛮汉怕是至今还蒙在鼓里,只觉我父亲是世上一等一的善良之人。”
风无无言以对,简单的计策,却将所谓的江湖豪杰玩的团团转,这人心之力,当真胜武力千倍万倍。
“至于你,风尘剑风大侠,呵呵,也只有一计。”
“什么计?”
“美人计,我,就是父亲的计。”宋灵眼神再也没有光泽,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风无回忆起入宋府后的桩桩件件,这烟雨楼不让外人进,却邀请自己见宋灵。明明宋灵对自己并无好感,可员外只言片语便让自己觉得能抱得美人归……
“我知你是南湘子师兄,第一次见你时便写好了纸条,想偷偷递给你。可你非要装君子,推开我的手。第二次见你,想借拥抱牵手的机会,将纸条递交于你,可你如木头一般迟钝。若你稍微放下凡心,脑中少一点男欢女爱,又怎会落得如此地步?”
“你……为何不直接交于我手?”风无吞吞吐吐,不知如何表达。
“直接?每次相见,父亲都近在咫尺,你以为他是盯你,怕你图谋不轨吗?真是可笑之至,他那时盯着我,我若光明正大给你,怕你早在睡梦中,身首异处了吧!”宋灵越讲越气,语速越来越快。风无彻底明白了,可现在又有什么用呢?
“风少侠,你还记得我说过,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吗?”
“宋姑娘,您千万别想不开……您已经有了南湘子的骨肉……别……”
“哈哈哈哈哈,南湘子的骨肉?哈哈哈!”宋灵疯了一般,撕心裂肺的吼着,笑着,转过身来,眼睛像滴血一般,红的发黑。脸上已无半分活人起色,活脱脱是索命恶鬼。
“你是猪吗?我早说了,南湘子从不碰我身子,我又怎会有他的孩子?你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吗?你从来就没没有觉得,这‘烟雨楼’三个字,像是青楼妓院吗?你知道我这十几年怎么过来的吗?我从小就是玩物,就是别人泄欲之物!我说我卑微下贱,你听不懂吗!这烟雨楼只有一人能上来,这孩子是谁的,你不知道吗!”
“你不知道吗!”
“你不知道吗!”
宋灵撕心裂肺的怒吼,在这山洞中回荡,久久不能平息。
或许声音早已平息了,可风无心中,却波浪滔天。从小到大,厮杀、争斗、战场、牢狱,他不知见了多少次。一次次临阵对敌,一次次交手过招。鲜血、刀枪、枯骨……再恐怖的场景也经历过,再血腥的画面也见过,可从未想此时此刻,恐怖的氛围像海浪般席卷,将自己层层包围。
“风大侠,天下无双的风大侠!”宋灵嘲笑着,疯狂着。手中拿着南湘子的洞箫,萧中剑刃还未收回。宋灵将那剑刃对准自己的咽喉,狂笑着看着风无。
“风大侠,将死之人,所言句句肝肠寸断,你别忘了你所立誓言!去杀了,去杀了那天底下,最恶毒,最恶毒,最恶毒之人!”
说罢,一抹鲜红,从雪白的脖颈喷涌而出。
从此,阴阳末路,天人永隔。
风无双膝一软,彻底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