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狼烟四起,英雄无觅。
再看这一起长大的兄弟,眉宇间尽是傲气。仕基心怀不忍,咳嗽几声,有点喘不上气。方文星缓缓道:“战场是拼杀之地,我们不能陪你一同前去,只是你现在还太稚嫩,至少得拜入名门,修行些时日。天下名门大派我知道几个,于此处往西北走,大漠之中,有血门可拜。血门以刀为生,以强为尊,以血为乐,你争强好胜,或许是个好去处。那里汇集诸多高手,可极快修炼武功境界。”
世平一脸不屑。“酒囊饭袋才争强斗狠,男儿一生自当建功立业,跟一群笨蛋待在一起,我才不去。”
方文星苦笑,继续道:“往西北走,红莲国境内,有一弦音谷,相传鬼谷门集聚于此。红莲多为信徒,而鬼谷擅长修炼丹药,摆弄阵法,便于那里定居。这鬼谷法术当真了得,竟能将整个山谷隐去,无踪迹可循,世传有缘人方能觅得。若能拜拜入鬼谷门下,法术、医术、兵法、阴阳之术皆可习得,于统兵打仗也有帮助。”
世平仍旧不屑:“一群道士故弄玄虚,隐于深谷不敢见人,有什么好拜的,拜也要拜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文星点点头,继续道:“此处往北而行,奔走九千里,于炎域和冰蜀交界处,有一风渐山,此山原名西岐,相传当年凤落西岐,引风山渐卦,故而改名风渐山。若说这天下各门各派,属第一的,当是这军门。军门之中,无一弱手,皆为号令天下的强者。进则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退则深山幽谷,天下太平。每年军门都收上百人,可数年方有一人下山,其余皆是无名之辈。”
“数年下山一人?”世平顿觉惊讶。“那其他人呢?一辈子在山上?”
“倒也不是。”文星沉默片刻。“军门之人,若得掌门认可,便可正常下山,昭告天下,四方诸侯自会登门拜访。若不得认可,却执意下山,便只能默默离去,不可承认是军门出身,等于在山上荒废时日。”
“哦……想来这军门之中,定是戒律森严。”
“这我就不了解了,军门存有上古奇书,名《上兵伐谋》,相传乃当年凤落之处所现。书共四卷,即便军门也只得一卷,其余三卷皆无处寻觅。但凡习此书者,进可挥师千里,守能固若金汤,动如疾风迅火,静若寒蝉枯木。至于排兵布阵,奇谋诡计,更是手到擒来。军门掌门代代单传,均是世间一等一的奇才,得掌门之位者方能保管此书。这一任掌门号称‘军邪’,据传是百年来第一等的奇才。十三年前于冰蜀担任护国大将军。时至今日,开疆拓土,定国安邦,历经大小七十余战——无一败绩。”
无一败绩,世间无常胜将军,唯有军门掌门傲视群雄,睥睨天下。
世平听得蠢蠢欲动,仕基却眉头紧锁。听到现在,军门只是谋略甚高,可世平虎头虎脑,颇有大将风范,不让其冲锋陷阵,难道要弃武从文?
“还有一个大门派,称鬼剑门。”文星清清嗓子,“位于暗云境内,能在炎域活动的,只有一个自称‘鬼剑邪’的怪人。迄今为止,未曾听说谁能在他的剑下撑过十个回合。武功之高,数遍天下英杰也排的上号。”
“这帮大人物还真是喜欢用‘邪’为名啊。”世平皱皱眉头,他不喜欢这类字眼,总觉得阴森森的。
“那你想拜入哪一门呢?”文星笑眯眯的看着他。
“没了吗?”这下世平可犯难了,听来听去,要么是莽夫横行,要么是谋智谋定,跟自己好像都不太符合。自己想学的是万人敌,是战场之上一骑当千的豪情。
“剩下大小门派千余,我哪里数的过来,其中优劣,鱼龙混杂,难以辨析。况世间绝顶高手多用心修炼,居无定所,也难求一师啊。”
仕基看出世平的难处,走上前道:“世平,我听闻为将者在乎三事,一曰统兵,二曰决断,三曰士气。统兵者,在于法度。麾下兵士,进退有度,令行禁止,愿为将军肝脑涂地,生死无畏。阵法有序,攻守皆宜,岂有不胜之理?胜不改其心,败不移其志,此为统兵之才。”
“决断者,在于计谋。世间计谋有阴谋有阳谋。阳谋者,指挥调度,大开大合。攻城、阵仗、决战皆依赖于此。阴谋者,用兵唯险,出其不意。埋伏、夜袭、暗算皆为阴谋。阳谋胜可挥师千里,破釜沉舟,一往无前。阴谋胜可攻其不备,十面埋伏,以少胜多。”
“三曰士气。两军交战,一鼓作气,盛者胜,衰者败。所谓围攻、偷袭、阵前单挑,皆为士气二字。士气高耸者,斗志昂扬,置之死地而后生。士气低落者,军心涣散,空有躯壳而不能为战。”
“如今,你意欲从军,便从此三处下手。统兵者,既需书本,更赖实战,不与将士同甘共苦,日夜相伴,不能领得千军万马。若欲习得统兵之法,需进入军队,耐心磨砺。至于其他,人各有不同,你性格刚烈,不擅长阴谋诡计。与其拜入山门静修,不如遍访天下豪杰,修炼自身武艺,习得万人敌!到那时,领兵打仗,冲锋陷阵,凡你袁世平所出现之处,敌人闻风丧胆,焉有不胜之理?”
“万人敌!”袁世平两眼放光,兄长一席话说的自己热血沸腾。自己所追求的从来就不是什么阴谋阳谋,而是最猛烈的对抗,最刺激的战场。若能修得万人敌,天下谁人能挡?
听到两个孩子谈论兵法武艺,盗跖已悄悄离开,躲进屋内。十四年了……十四年前,自己是笑傲山林的好汉,十四年后,自己成了婆婆妈妈的“管家汉”。这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自己便一天天不舍。深知自己能力有限,再管教两个孩子,只能是误人子弟,可一提及分离,便双目垂泪。他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要养育这两个孩子,是江湖义气?是知恩图报?还是真的……喜欢这两个孩子呢?当日袁墨身死,自己确是豪气干云,将两个孩子抱了回来。可之后的桩桩件件,早已和义气二字无关。实在是……深深爱着这俩孩子啊!
转过天来,袁世平告别三人,向帝都而去。三人皆站在山道上,远远目送世平离开,直到消失在远方。可直至最后一刻,世平也未曾转身回顾一眼。
盗跖一生居于天冥山,如今年老,已然全无壮志,惟愿隐居此处,了却残生。方文星心思都在仕基身上,看仕基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便和仕基一同拜别盗跖,踏上寻医求药之路。茫茫云海,烟波浩渺,仕基之命能延续多久,全在阴阳造化。
“你们此番前去,路远山遥,多带些财物,以备不时之需。”盗跖将自己大半生所的之财全部交予方文星。推辞也好,情分也罢,终是在一个艳阳高照之日,缘尽人散。
自此,天冥山寨只剩盗跖一人。
待到清明节,盗跖提一壶清酒,着一身素衣,于细雨之中,前往孤坟祭拜。
走到坟前,用衣袖擦擦积灰甚厚的墓碑,碑上刻字逐渐显露:——西府袁墨之墓。墓碑右下方刻一行小字:恩义无双,义薄云天。
十四年间,盗跖每每前来祭拜,从未带上两个孩子。最初是觉得孩子还小,怕受不了许多刺激。可后来呢?
“袁兄,距离你我第一次见面,已经三十多年了。”盗跖痛饮一口酒,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坐在墓碑前。“我盗跖一生自问无愧于心,虽做山贼勾当,但都是做些劫富济贫之事,行事磊落,无人小看我!”
“可我活这一生,为了什么呀?”盗跖双眼微闭,心头隐隐作痛。像是拿着一把剔骨弯刀,往自己心里挖。“我本来以为,活着就是为了快活,为了和弟兄们整日大口吃肉,大碗饮酒。可兄弟散的时候,突然懂了,当年口中喊得‘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只是年轻气盛。等年与时驰,便不再想什么兄弟情义,只想安稳度日。年纪越来越大,身子骨也开始造反,渐渐懂得为什么天下之人无论高低贵贱,都要娶妻生子……唉”
盗跖心下凄凉,羞愧难当。“这十四年来,我从未真正和两个孩子谈过他们身世,只说是父母早亡,连你的坟地在哪里都不曾提及。你知道是为什么吗?这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我又当爹又当妈,你知道为什么吗?你知道……你知道我多想听这两个孩子喊我一句‘爹爹’吗!文武曲星降世,我这辈子听都没听过,更别说亲眼看见。你说,这么好的孩子,为啥就不是我的呢!我多想听这两个孩子,喊我一句爹爹!你知道吗!如果能换,我宁愿躺在下面的人是我!”
盗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我这辈子啥都不后悔,就后悔坏了这命根子,做不了事,娶不了妻,更生不了……别说啥狗屁星宿下凡,就算给我一个蠢笨孩子,只要是我的孩儿就行啊!我也想当爹,我也想有个家,我也想自己死后,有人来看看我啊!”
“袁兄。你说这人活一世,真假真能分得清吗?你说说你,何等富贵!这丹白城内谁不知道你西府袁家?货行南北,义薄云天,当初连我这个山大王都得敬你三分。你为了求一子东奔西走,求仙问佛。哈哈哈,全城都知道你膝下无子,是个心患。你说说你,刚得孩子就把小命给丢了,这算是美梦成真呢?还是,命中注定呢?”
“你是西府袁家家主的时候,宾朋满座,多少人想跟你混个脸熟,挤都挤不进去。可你现在躺在这,有的是时间,有的是功夫,却再也没人来找你混脸熟了。”
“你夫妻恩爱,世人钦羡,但愿在阴曹地府,你们还能做个伴。哦……不对,你袁兄一辈子名声好得很,怕是早就在天宫待着,看我们笑话呢!我盗跖可不一样,名声臭的要死,说是劫富济贫,贫没怎么济过,倒是都被我搂回山寨去了。恨我的人估计能排到三十三重天上去。唉,我死以后,怕是孤魂野鬼喽!”
“嘿!我现在活着,不也是孤魂野鬼吗……”
山寨弟兄走了,也没留个念想。文星和自己朝夕相伴,冲的是那两个孩子。自己一生也算好交朋友,怎么落到最后,成这步田地呢?
清明的雨还在下,孤坟前剩个孤零零的酒壶,剩两行脚印。
往后每年清明时分,西府袁墨墓前总有人祭拜,也总有一个酒壶。
只是那两行脚印,越来越浅。
只是那酒壶,越来越重。
后人留有诗篇,纪念盗跖:
飘零南国风流岁,壮志凌云薄青天。
天冥金顶分日月,五湖江水绕南山。
无妻无后孤终老,妻贤子孝卧坟间。
情分生死音萧瑟,暮年清酒话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