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里十分安静,自从鹿乔和徐侠客下坡快速走进镇子里开始,这种感受就越来越强了。
刚才蹲在草木中,微风打着树叶和蒿草的声音,还能在说话交谈的空隙里被清晰的感受到,蛐蛐儿的叫声离耳朵很近,嘈杂的甚至让人感到心烦。
可过了稻草人的阵仗,一切却仿佛瞬息间就被净化了一般,眼中看到的一切都静止了,耳中听到的一切也漠然了。
脚步踩在青石板上,甚至找不到任何存在感。
鹿乔意识到这个情况的时候,还刻意蹚着腿拖了一步,又用力跺了跺脚——真的没有声音。
两个人一直潜在贴墙的檐影底下,鹿乔一把拉住了只顾闷头往里面走的徐侠客,“嘿,我说师侄啊,你有没有觉得哪里有点儿怪怪的?”
“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了?”徐侠客没回头,猫腰扒着一家刀具店门前黄铜打造的大菜刀,藏在后面,状似机警的往前面观察着。
“我说不上来,反正你们这儿就没有他妈什么玩意儿是正常的,可是......”鹿乔突然用力的在徐侠客后背上拍了一下,他五指并拢突起,形成中空的形态,这要是当成耳刮子扇下去,指不定得多响亮呢!可偏偏打在徐侠客身上,却仿佛打进了一团软趴的棉絮里,竟然也没有任何声响。
这下狠手的一记后心拍,徐侠客却甚至都没有感受到。
见鹿乔半天没言声,还支棱着耳朵往后凑了凑,追问道:“可是啥?你快说啊,不说咱们赶紧干正经事去。”
鹿乔觉得自己脑袋里的血都有些凉了。
他影影绰绰的有了一些猜测,但总因为受到他认知的限制,而无法形成一个系统完整的链条。
“徐......师侄啊,你转过来一下。”鹿乔觉得自己的声音稍微透着点儿哆嗦。
“诶?”徐侠客不明所以的应声转过头来。
月光惨白没变,却不知道为什么映在徐侠客的脸上,生生带出了一抹淡淡的绿色,他脸颊绷的很紧,某些侧面的角度能看见条状的肌肉纹理,像极了黑心美艳老板娘挂在梁上的那几条风干腊肉。
“说啊,师叔,我发现你这性子真是急人的很。”徐侠客催促道。
“嗯,我是想说,咱们、咱们统共剩下了三个人,小白那里我还是不太放心,要不咱们还是先找地方汇合了再说吧,啊?他现在在哪儿,咱们去找他吧?”鹿乔两手背在身后,绞在一起相互施虐着,手指关节都给掐出了血印子,才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可他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眼睛,余光一直盯着徐侠客转过脸来时,从右边眼眶里爬出来的那条白白肉肉的蛆虫,从眼角顺着下眼睑,慢慢爬过颧骨,爬过下颌,又顺着脖子隐进了领口下面。
有那条蛆虫衬托,徐侠客平庸的脸更显明艳生动了,嘴唇血殷殷的,十分搭配此刻惨白泛绿的脸色。
鹿乔的第一反应是喊天爷,但他随后即刻认识到了远水解不了近渴的道理,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二个名字,就是小白。
镇子一定是被某种不知名的神秘力量所控制了,也许徐侠客在山坡上对他们说的话都是真的,他真的只是去了趟茅厕,一切就都变得不一样了,他真的回了客栈,可是没有人回应他,他也真的赶去花大夫家救火,可发现那里并没有着火。
他真的一板一眼的和他们介绍了镇子里的情况。
就是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为什么一切都不一样了,却只有他自己全须全尾的从镇子里轻松的走了出来。
鹿乔嘴角不住的轻微抽搐着。
他猜想徐侠客的身份更像是一个鱼饵,他被放出来,是因为“他们”要他出来,如此才能诱使小白和自己毫不起疑的也进入镇子中。
这么想着,鹿乔的眼睛暗暗扫向了不远处镇口的那一排草扎人——这么长时间了,火依然熊熊不绝,可难得挂在草人身上的破衣烂衫,竟像是铁铸的,根本一点儿没有随着燃烧而消残,又坚挺又顽强的始终保持着他第一眼看见它们时的姿态。
就这火势,烤他都烤熟了!
对方是谁,鹿乔不知道,但他认为徐侠客现在的状态,似乎并没有立即要伤害他的意图,反而更像是想将他引到某一处地点去。
眼下再后悔贸然进入镇子,也不现实了。
但从刚一进入镇子,徐侠客就“露馅儿”了的情况来说,他直觉自己现在就算拔腿就跑,恐怕也很难顺利逃到镇子外面。
但他也并不想逃。
他不知道小白是不是也会对这一切异样产生和自己同样的警觉,总之他必须找到小白!不能留小白在这里一个人面对危险!
“小白做事有自己的章法,不用你担心。”除去脸,徐侠客的语气倒是一如往常,没有什么异样。
“你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鹿乔赌他暂时思维还在线,压低了声音说,“你知道那个红莲谷吗?”
“我知道啊。”徐侠客不明所以,想想又“啊”来了一声,“你是第一次见,害怕了?”
“是,”鹿乔点点头,“我没见过那阵仗,一屁股栽在里头,触发了红莲猎场......”
“嘶......”徐侠客吸了一口冷气,像是眼前已经出了那副惨烈的场景,“我说你们怎么回来的这样晚,敢情是这么回事。”
“你别打岔,这不是重点,”鹿乔说,“重点是小白为了救我,受了重伤......”
“重伤?伤在哪里啊?”徐侠客有些着急了,可想想又摇了摇头,“那小白解下银镖也是有些冲动了,他.......”他不肯再说下去。
“我看得真真儿的,”鹿乔在自己身上一顿猛戳,“这儿,这儿,这儿,全伤着了,那大舌头,啪啪啪,啪啪,”他皱着眉头胡乱“啧啧”一大通,“他是硬挺着不说,怕你们担心!可我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徐师侄啊,咱们去找找小白吧,我答应你,只要看到他能撑得过去,咱们立马去花大夫家搬人,我一句扯后腿的废话都不再说!”
徐侠客脸上当真是满满的担心,这真情流露盖过了诡异的面容,倒不像是装的,鹿乔偷偷看在眼里,心里稍微安稳了几分,嘴里又没溜儿的胡扯了几句红莲猎场的情形和小白的伤势,直让人觉得小白还能喘着气回来,真算得上是人间奇迹了。
“你这说的我心里也......”徐侠客脑子里的那条筋大概只有一条且不会回弯儿,忽然一拍大腿,“还是不行,小白一定有自己的打算和安排,别说了鹿师叔,你要真担心他,我看不如这样,咱们快一些去花大夫家搬人,等一切都妥当了,我再和你去找小白。”
鹿乔还要再说,徐侠客却不由分说的反客为主扣住了他的手腕,一股蛮力上来,鹿乔根本不是对手,两脚在地上拖出了两条印痕,转眼间已经走出了大半条街去。
徐侠客的手是湿的。
鹿乔的袖子从手腕位置很快湿到了臂肘处,没有风,凉涔涔的感觉却像一条蛇,顺着胳膊一直盘进了心里,每个毛孔都渗出了凉气。
迂回曲折在徐侠客这里根本没有用,他咬死了要按照小白吩咐的去做,不知道是不是个好事。
“我自己走,自己走!”鹿乔知道自己的挣扎都已经成了徒劳,只能哄他松手。
可徐侠客认死理,一边快速往前走,一边说:“师叔莫不是又想耍赖,这种时候,您老就别再闹了,咱俩早搬完早完事,回头我给你捶背揉腿啊。”
没一会儿,花大夫家的药铺就已经在眼前了,牌匾上三个大字,徐侠客停下来一努嘴,“悬壶堂,到了,就是这儿!”他左右活动了一下手腕,又扭了扭腰,“就是门闩在里头,咱们要进去,还得翻房顶上去。”
鹿乔深吸了一口气,打量了一下,果不其然,刚刚远观时还一副火势滔天的样子,站在牌匾幌子底下,却一片沉静凝肃,哪里有半分火光的影子!
徐侠客点脚刚要动作,身型一顿,蓦然转头看向鹿慨乔,“师叔,还是你先上去吧,你踩着我肩膀,檐子上有我刚刚推出来的豁口,你攀着那里不费力的,我......我怕我先上去了,你就跑了。”
防人防到这个地步,鹿乔是插翅也难飞了,他点点头,示意徐侠客矮身下来。
徐侠客也不多话,背过身扎了个马步。
鹿乔踩着他的大腿,余光看见他领口下头一条若隐若现的蛆虫,心里一哆嗦,脚下就打了滑,几次都没爬上去,后来慢慢有些急了,手脚并用的往上爬,把徐侠客的一头散发直接揉成了鸟窝,总算爬了上去,可奈何腰部乏软,晃晃悠悠的想站也站不起来。
徐侠客也不指望了,全当自己肩膀上扛了个沙袋,点脚一跃,勾住了房檐,两臂用力,生生带着鹿慨乔一起翻上了屋顶。
鹿乔喘得比徐侠客还厉害,四处望了望,“人都睡在哪儿啊?”
这房子是“回”字型的结构,店铺两翼连着后头院子里的正房和东西厢房。
徐侠客往后面指了指,“花大夫两口子住那个正房,他儿子媳妇儿带着小孙孙住在东厢房,咱们先去挪花大夫。”
火生发在这里,鹿乔不敢掉以轻心。
徐侠客领着他从房上一路爬过去,很快到了正房顶上。
那上头还有几块瓦片被翻起来的痕迹,和周遭的整齐相比很是突兀。
徐侠客手脚麻利,掀开了瓦片,那下头的雨苫已经被割破了,是个可以由一人出入的洞口。
“师叔,”徐侠客看了鹿乔一眼,“你先下去吧?”
高仿的商量语气,眼神里却不留余地。
鹿乔喉间动了动,刚刚都没能说动徐侠客,此刻只怕更难了,而且谜底没有揭开的时候,一颗心都是悬着的,人来都来了,还不如开诚布公的晾一晾,反而没了恐惧的念想。
想象里的恐惧,往往比真相本身更恐惧百倍千倍。
鹿乔别无选择的把心一横,觑眼往房间里面看了一下,乌漆麻黑的也不像有什么,便翻身攀着洞口,倒着把腿先顺了下去。
徐侠客两手攥住他的一只手腕,给他借力。
一入房间,鹿乔就感到后腰发冷,等脑袋过了房檐,忽然毫无预兆的感到手腕上一空——徐侠客居然放手了!
两三米的高度倒还不至于把人摔成什么样,但鹿乔一把老骨头嘎嘣脆,掉到地上恨不得哪里都响,酸疼的两眼发黑,缓了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
“师侄?”他从地上艰难的爬起来,朝着刚刚掉下来的地方一仰头......没有!没有人!没有透天的洞口!一片黑漆漆的房顶,完好无损......
心跳声骤然震得耳膜鼓噪如雷,鹿乔冷汗刹那间湿透了背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