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垂在沙河岸上空的雾已经散了开去，在蒙胧的晨曦中，又昏暗又凌乱的大片浪花一直伸展到看不见的远方，天空仿佛罩上一只云作的盖，可是云层似乎和水面接连，东边泛着一片白色，那是黎明，西边浮现着另一种白色，那是将沉的月，这两片白色相对，在漆黑的水面和幽暗的天空之间的水平线上，构成两条狭长的淡白色的光带。
刘娴君看到阿麦的青竹园时，日军的人马声已经叫响起来，她知道日军已经过了沙河。
可卫士们依然荷枪实弹地在青竹园门口晃来晃去。
刘娴君有点恼火，你们瞎了还是聋了？你们难道不知道日本人已经打过沙河了吗？你们不去阻击日本人，还傻站在这儿干什么？
一个当班的走过来说，司令交代过……
我这正是司令的意思，快快撤下，去城东门配合司令阻击日军。当班的虽然对刘娴君的话半信半疑，最终还是撤下来去了城东门。
阿英回到凌统府，见宋玉玲依然斜躺在床上看书，她一把夺下书，拉起宋玉玲就往门外拖，边拖边说，我的大小姐呀，快走吧，日本人已经进到城内了，你还有心看书？
宋玉玲一甩胳膊，什么事值得你大惊小怪？
日本人已经开进沙河城了，快躲起来吧！
我不走，出去也是死，在这儿也是死，我不走。
朗凤玉还要拿书，被阿英一把又夺下，扯起胳膊就走。
阿英拖着宋玉玲跑过宋明街，刚刚望见青竹园，第二声炮响炸在了她们头上。她们慌忙掩进门里，却发现刘娴君捂着肚子歪在门槛上，头上直冒汗。
阿英这才喊了青竹园的人。
阿麦和兰芝走出来，见状知道是刘娴君临产了。
可这个时候去哪儿请医生呢？
阿英要冲出门，阿麦阻止了说，你这不是找死呀！
可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事吧？
阿麦说，没事，还早着呢！于是大家都围着刘娴君着急。
沙河县早已硝烟弥漫，枪炮声不时地响在青竹园的上空。
刘娴君睁开疲惫地眼问，几点了？
阿麦说，大概三更天吧！
日本人是不是已经开进沙河县城了？
阿麦点点头。
刘娴君说，大家别再管我，收拾收拾快逃吧！不能因了我而耿误了姐妹们的性命。
阿麦擦掉刘娴君头上的汗说，现在我们哪儿也出不去，敌人全部封锁了县城四门。这时候阿英和匡妹脸色苍白慌张地进来说，十字街全部崩成了大坑，“大成货栈”炸得面目全非，韩井一条街上死的都是人，满树都是挂着人腿和人肉……说着两个人捂着脸哭起来。
两个人哭了一阵，阿英问，这院中有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阿麦摇摇头。
刘娴君什么东西也吃不下，疼痛象一个魔鬼样折磨着她，她痛苦地想喊叫，但她明白青竹园和其他地方一样早已让战火熏得摇摇欲坠，稍有不慎，自己的性命丢了无所谓，还没有救出众姐妹，反而连累她们。
阿麦说，如果难受，你就喊出声吧，喊出来也许好受些。
阿麦又说，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的，再过一个时辰，生下就好了。
刘娴君说，恐怕……恐怕我坚持不到那个时候的，……现在几点了？
五更了，早着呢！
刘娴君又问，恐怕日军已经开进沙河城内了吧？
阿麦点点头。
快让众姐妹逃呀！
阿麦说，早就没法出去。
刘娴君又一阵疼痛，又一阵大汗淋漓，过后她又艰艰难难地说，别为了我而让众姐妹……
阿麦说，别想那么多，等孩子生下了咱再想办法。刘娴君示意宋玉玲走近，然后少气无力地说，你无论如何要生办法让她们逃出青竹园，别为了我而耿误了她们。
宋玉玲说，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日军大约四万多人已经全部开进城里了，我们谁也无法走出沙河县一步的，如果青竹园不是掩映在这竹林里，又在这沙河堤外，我们也早已是日军注意的对象了。
刘娴君说，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宋玉玲摇摇头。
刘娴君又一阵疼痛，几个人都不再作声。
天边形成两条狭窄的光带时，刘娴君生下了一个男孩。
阿麦安置刘娴君歇下后，她才把产后的东西拿向沙河岸。
阿麦从边门走出来，才想起沙河岸南端曾有一座破庙，这破庙是她在二十多年前逃饭时住过的，只因偏僻，四周又是阴森森茂密的树林，很少有人去过，那时候阿麦在此也是被逼无奈不得已才住过的，野狼时常出没，如今也不知那破庙还在不在，如果还在刘娴君就可以和众姐妹先住过去，也许比青竹园更安全些。
阿麦走着，身后不时地传来枪声和炮声让阿麦的心提着。
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舍下性命救下这样一个女人？并且是和自己拥有同一个男人的女人，难道是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还是她的那种信仰使自己有了希望？可人命关天的时候，谁又会见死不救呢？一声野狼的嚎叫打断了阿麦的遐思，她忙看看四周，什么也没有，便又给自己壮胆继续向前。
破庙还在，只是破烂不堪，甚至有些地方已经露着天，连风雨也遮不住。但阿麦觉得比青竹园安全得多。
阿麦拐回来的时候刘娴君已经熟睡，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她也没有听见似的，阿麦想叫醒她，但一看到刘娴君那种疲惫的样子，她又忍下了。
这时候，兰芝慌张地进来说，门外有几个人在走动，象是日本人，一身的黄土衣服。
阿麦的心一下子直往下坠，她知道日本人已经找到青竹园了。她顾不了那么多，一把推醒刘娴君和阿英，让她们抱起孩子快走，然后又让兰芝和匡妹把门顶死。
刘娴君迷迷糊糊地抱着孩子走出边门才问，你们怎么办？要不我们大家一起走？
阿麦说，你先走，人多惹眼。顺着这条路一直向南，直到看见一棵大槐树再向西，向南，那里有一座破庙，你和阿英先到那里躲一躲，等一有机会我再让人给你们送吃的。然后阿麦又对阿英说，你一定要好好照看好刘先生，千万别走出破庙一步。
阿麦说完关了边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