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玲走出刘娴君的办公室时，两眼还是红肿。
她不明白童子石到底为了什么事而让凌风给抓起来的。
为什么哥哥也不告诉我呢？
宋玉玲走到自己家门口也没有弄明白这发生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周围的人似乎都显得那么神秘。
凌玉莹可以随便出入她父亲的刑房，可为什么就不能把童子石给救出来呢？
她为什么就不能求求她父亲抬抬手把童子石给放了呢？
宋有才没在家。
宋海柱说，父亲从昨天晚上出去到现在一直没有回来。
宋玉玲一脸严肃地问，童子石到底为了什么事而让凌风抓起来呢？
宋海柱说，这种事说了你也不懂。
不懂不懂，我什么事不懂呢？说着一边哭去了。
宋海柱这才说，是为了一个计划。
什么计划？
就是那天在我们家绸布庄开的那个会。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让凌风知道了。
宋玉玲说，这么说，童先生真的是地下共产党喽？
宋海柱点点头。
然后说，这件事你知道了就行，别对任何人讲，连父亲也别讲。
为什么？
因为我怀疑很可能是父亲说出去的。
宋玉玲要出去寻找父亲的决心也正是宋海柱的这一句话。
她要问问这件事到底是不是他说出去的。
宋玉玲从记事起就听说过青竹园，却一直没有进过。
她对青竹园似乎非常熟悉又非常讨厌，她讨厌青竹园里有一个叫阿麦的女人。
这女人使她父亲整日魂不守舍地时不时窜来窜去。
宋玉玲曾经对父亲这种做法痛恨过指责过。
每当此时，父亲往往是一言不发。
而后痛苦地摇摇头说，以后你就理解，就会明白为父的一片苦心了。
宋玉玲从认识童子石后，慢慢地去体会父亲的这种做法，可想来想去，宋玉玲还是没法弄明白父亲的这种行为。
那么多规矩人家的女人不娶，偏偏要去找一个底层的女人寻求一时快乐。
宋玉玲曾怀疑父亲可能和这女人有一段割不断的情，但这情缘于何处呢？
她曾经问过哥哥宋海柱，可宋海柱什么也没有告诉她。
宋玉玲走进青竹园，只有匡妹一人在院子里扫地。
匡妹支起扫帚问，你找谁？
宋玉玲不递腔，一直往里走。
宋玉玲认识匡妹，宋玉玲是从父亲嘴里得知匡妹的身世的。
匡妹自小卖给一个戏主当使唤，戏主有一天夜里趁她熟睡之际作贱了她，后来戏主老婆就把她撵了。
匡妹问，你到底要找谁呀？
宋玉玲看一眼继续往里走。
匡妹便拦住说，那可是阿麦姐的房，宋老爷还在呢！
宋玉玲一听头嗡地一响，尔后她不顾匡妹的阻拦一步跨上去哐当把门踢开了。
门踢开后宋玉玲并没有急于进，她只在门口跺了跺脚。
阿麦便问，是谁呀？
宋玉玲还是没有说话。
匡妹支唔了一下说，是……看样子像是宋家的大小姐呀！
说话的间隙，宋有才已经走出来。
宋玉玲一个箭步上前抓起桌上的水杯茶壶就往阿麦的脸上砸去。
当宋玉玲把一壶茶水泼在阿麦的脸上后她才看清楚来人是谁。
她慢慢地抹掉脸上的脏水，什么话也说不上来，忙云穿衣服。
宋玉玲根本就不让她穿，上前一把扯过，红袄子便从阿麦的手里掉在地下。
宋玉玲一脚踩上去，一边踩一边骂，你个不要脸的女人，还穿什么衣服？
宋玉玲只所以这么恼恨，她认为童子石一家的遭遇和一切的不幸，好像都是眼前这个女人造成的。
她哭骂了一阵又要上去撕扯阿麦时。
宋有才上前给了她一巴掌。
宋玉玲顿时傻眼了，她不相信父亲会打她，并且当着这个女人的面。
她从记事起到现在可是从没挨过父亲的打，甚至连一声骂也没有，父亲从小把她娇惯得象一位公主样，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冻了，而今天为了面前这个女人，他竟破天荒地打自己。
宋玉玲不哭了。
她把泪一抹拾起地上的衣服又开始撕扯，边撕扯边哭，边哭边骂──
你打吧，为了这个女人，你竟打我！
我就是骂她，我就是要骂她让你听！
我就是要把她的衣服撕成碎片让你看！
我就是让你们以后……
宋有才这才有机会把女儿拉到一边问，你今天怎么了？你就这么恨你爹？
宋玉玲又把衣服狠狠地扔到地下扭头问，童子石的被抓是不是你说出去的？
童子石？
宋有才迟疑了一下又问，哪个童子石？
就是那天在咱家开会的那个。
他怎么会被抓呢？
这我正要问你呢？
宋玉玲这才抹了泪说，不知是谁告诉了凌风说他们是在搞什么暴动，所以他才被抓的，如今他还被关在凌风的刑房，他的父母弟弟也被活活地折磨死了，他的妹妹如今下落不明。
场面突然静下来。
只有宋玉玲的哭声一阵又一阵敲着每个人的耳膜。
是不是你说出去的？
是不是你说出去的？
……
宋有才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过了好久他才嘟哝，这怎么可能呢？
尔后望着阿麦，这不可能。
于是宋有才的目光便停留在阿麦的身上。
宋有才心想，这件事他除了告诉阿麦外什么人也没说。
难道是阿麦告诉了凌风？
阿麦忙说，这抓人与咱有啥相干？再说了，谁让他们一进咱沙河县就不安分，一来就要搞什么暴动。
凌风这样做也许是他不想让咱沙河县发生流血事件吧！抓了也许咱都安生些。
阿麦虽然这么说，心里也有些发虚。
自己不经意地说给凌风，竟使童家死了三口人。
宋有才怀疑阿麦只是在一瞬间，他从不过多地指责阿麦，他觉得自己，一生亏欠这女人的太多。
万一真的是阿麦说给凌风的，那也只有这一次她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再说，我宋家和他童家又不沾亲带故，抓与不抓真也与我宋家没有多少关系。
宋有才拾起地下的衣服递给阿麦，阿麦穿得很沉重。
她从心底有一种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心情。
她抬眼望了眼前这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内心多少感触，多少痛楚一齐涌了上来──
阿麦在沙河岸的柴棚里被凌风发现后，并没有委身于他，凌风让人重新修了小柴棚后便取名叫青竹园。
凌风每次来，阿麦总是赋诗相赠，凌风也正是在这样的气氛中才慢慢地喜欢上阿麦，慢慢地对阿麦产生了感情。
这天凌风再次来到青竹园，两人喝酒谈诗，天不知不觉暗下来，凌风并没有急于离开，阿麦意识到可能要发生什么事，但她内心里突然产生一种倔犟和残酷──她不能把自己给了眼前这个男人，她还要回到宋有才的身边！
一阵沉默接着一阵沉默。
凌风说，你是不是还记着那个姓宋的？
阿麦并没有挣脱，可阿麦的目光已经告诉他她无法答应他，因为她早已是宋有才的人。
凌风说，你若要再念着他，和他再有来往，我可以立刻让他见阎王。
阿麦从凳子上出溜地下哭了。
接下来还是无声地抗议。
过了一会儿，阿麦承受不了这种沉默，带以疯狂地表情扑到凌风的面前抽泣着呻吟着。
她似乎怀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哭着喊出一句让凌风终生难忘的话语，他既然那样无情，我为什么要等他呢，我要折磨他一辈子！
凌风慢慢地俯向阿麦，阿麦也慢慢地向下坠去，人也像一朵花样一片一片地落下。
凌风轻轻地抚着阿麦头发说，别哭别哭，有我凌风在，今后谁也不敢再欺负你了。
谁知阿麦却一个劲地说，你……不懂的，我必须……他是唯一属于我的，完全属于我的人，……而你是司令，是沙河县的司令，我不可能攀上你的……
阿麦只是一个劲地哭。
这些哭泣这些埋怨凑在一起说出来的话显得杂乱无章和悲观失望。
阿麦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矛盾越无实际意义，后来简直变成一种麻木的毫无知觉的哭泣。
她的思想像闪电一样射进了绞尽脑汁的头颅里无法清醒，也无法安静。
一切感觉和思考都不停地以旋风般地力量，围着一个痛苦的思想旋转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中。
她那正在寻觅爱情的海洋是一处绝望的痛苦的深渊，现在翻腾喧嚣起来。
她的每一句话从口中流出，就像从一个弥合不了的伤口里一滴滴渗出来的。
随着一声声抽泣，一个丰富的青春的灵魂在痛苦中挣扎在痛苦中消散……
凌风不明白阿麦的这种痛苦源于何处，他正在不理解的状态之下，没想到阿麦慢慢地向凌风走来。
凌风有一瞬间目瞪口呆，他万没想到面前这个小女人这么美，她的身上散着一股诱人的芳香。
凌风从来没有这么细地看过女人，凌风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细细地看过女人了。
自从住进这沙河县后她就不再去注意女人了。
门外的竹叶在风的吹动下发出一阵沙沙的声音。
阿麦象从梦中惊醒，慢慢地恢复了理智和清醒。
但同时，她又觉得自己的思想不那么明白，因为她本能地并不认为自己已经摆脱了长久的痛苦。
既然现在已经委身于眼前这个沙河县的民团司令，而自己今后就可能得到幸福吗？
她毫无把握地望着，左思右想还是呈现出一种摇摆不定的思绪和想法。
她没有完全理解他而却把自己给了他。
数日后，阿麦突然感觉不舒服，一连几天呕吐，她才知道自己怀孕了而且怀的是宋有才的孩子。
这对于阿麦在感情上刚刚接受了凌风后，无疑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自己离开宋家之后的现在还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但同时，她又觉得这是给她心灵上唯一的一点慰藉。
阿麦拿不准这件事该不该对宋有才讲。
如果不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我阿麦怀的会是他的孩子，如果说了，宋有才就会认为我怀的就是他的孩子？
阿麦想了几天也没有想出主意，她告诉了兰芝。
兰芝说你应该告诉他，因为只有他才会相信你的。
阿麦捎信给宋有才，宋有才才有了第一次与阿麦相见的机会。
宋有才见到阿麦后，还心存着要把阿麦娶回家的打算，他试图回家说服老母和夫人，可没待宋有才开口说话，老母就先把宋有才叫到面前说，如果你还要收留她，你先把老娘赶出家门再去迎她。
宋有才就没有再去见阿麦的勇气。
对于阿麦来说，就是宋有才现在有勇气把自己接回去，她也不可能回去了，因为她已经和凌风有了那样一层关系。
再说了，凌风是什么人，是沙河县说一不二的人，他不可能让宋有才把自己顺顺当当地娶回去，就这样两个人一次见面一次痛苦，可谁也没能力挽救面前的局面，直到孩子出生，两个人见了面也只有抱头痛哭。
……
宋玉玲望着父亲痛苦的表情，又望望阿麦痴呆的目光，哼一声扭身走出来。
宋玉玲走到门口又朝地下“呸呸”吐了两口。
宋有才说，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呢，我欠你的太多了。
阿麦问，为什么她对童子石那么关心？
宋有才并没有回答阿麦的问题，他扭身却盯着阿麦问，难道是你说给凌风了？
……
你怎么那么糊涂呢？
……
你就那么轻易地就告诉凌风了？
……
宋有才回到家后，面对的依然是儿子宋海柱审视的目光，宋有才感到有些对不住儿子，他觉得是自己出卖了他们，是自己害得童子石一家死活不定。
于是气氛有些紧张。
一顿饭也吃得艰难。
宋海柱一句话不说，宋有才就感到这不说话比说话更让他难受更让他惴惴不安。
宋海柱三下两下扒完饭后对宋有才说，我要一百大洋，上午放学回来取。
宋有才还是没说话。
宋海柱突然问，那天在咱家开会有人告诉了凌风。
宋有才的眉拧紧一下。
如今童子石一家死的死亡的亡，如今他还在关着。
宋有才恨自己不该一时糊涂。
是不是你说出去的？
宋有才这才抬起头问，你是不是也参与了此事？
哼，我想参加还没有资格呢！
难道传说的地下党就是他们？
宋海柱没有接话抬脚就走，走到门口时，他又扭头说，你会后悔的。
宋有才的心一下子又凉起来。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不经意的一句话竟惹下这么大的祸端，如果凌风知道了暴动计划的会是在我宋明府开的，他会放过我吗？
我怎么就糊糊涂涂要对阿麦说这种事呢？
我明明知道阿麦和凌风的关系，可为什么总还要依恋着她呢？
宋有才自责一阵在房里走来走去，他觉得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挽回这个局面，便自己给自己几个耳光。
这天，阿麦刚刚走进凌统府，便撞上了冯纪庄。
冯纪庄露出一种卑夷的目光说，哎哟，是阿麦呀，昨日晚上，凌司令不是还在你青竹园，怎么一大早又过来呢？你们这种女人就是和其他女人不一样。
对于像冯纪庄这种人的羞辱，阿麦不说是早已见惯，倒也不值得去计较。
阿麦把脸一迈说，怎么不一样呢？
这还需要我说出来吗？冯纪庄定了一下又说，你那么聪明的人还能不解其意？
冯参谋长是什么人，我阿麦是什么人？不过最近听说冯参谋长很忙，忙什么呢？
阿麦把一个“忙”字说得重了一些。
其实本来一句很平常的问话，却上冯纪庄拉不下面子。
他一扭身对阿麦说，我干什么与你阿麦有关系吗？
阿麦便笑着凑近冯纪庄说，当然与我没关系了，我阿麦是管不着，不过我听说最近童先生的妹妹好像是在你……
阿麦没有把下面的话说完，冯纪庄便转了话题说，阿麦最近可是越活越漂亮，真有点让人爱看着呢，我要是凌司令的话……
你要是凌司令，又能怎样？
你真的让我说呀？
如果冯参谋长觉得不好意思说出口，那你就“花椒闭气”──免得大家难堪。
阿麦扭身要走，冯纪庄狠狠地说，你阿麦要清楚自己是什么人，以后嘴巴最好放干净点，免得──
阿麦本来要迈出门的脚又停下，她扭身一笑说，是啊，我阿麦以后嘴巴是要放干净点，可你冯纪庄就干净吗？你要是干净，干嘛把童先生的妹妹锁在你的后院，而不让你夫人和姨太太们知道呢？你冯纪庄要是干净，沙河县再也没有干净的人了。
阿麦又一笑说，我说的是不是呀？
冯纪庄的脸有些惨白。
冯纪庄并不是害怕阿麦，而是害怕这个女人和凌风的这种关系。
她怎么会知道我把童子石的妹妹锁在了后院呢？假若这个女人知道，凌风肯定也会知道的，凌风一旦知道，他是决不会放过我的。
阿麦看着冯纪庄的脸变换的颜色，知道自己的话正中了冯纪庄的担心，便又凑近冯纪庄说，冯参谋长若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是不是需要我阿麦从中说合呢？如果把童先生的妹妹留在我青竹园，日后也好……
如果说冯纪庄刚才脸的惨白，是阿麦的话的刺伤，那现在冯纪庄的脸红则是阿麦的又一句的话的伤害。
他有点越来越害怕见到这个女人，越来越害怕听她说话，越说越远，越扯越多，如果让凌统府的人听见走漏了风声，那凌风可要给我好看的。
冯纪庄便陪了笑脸说，我的好阿麦，我的好姑奶奶，我惹不起你，我走，今天凌司令要公开审问童子石，弄不好今天就要结果了他的性命，我要是去晚了，凌司令可要训我的。
冯纪庄说完返身要上马，阿麦上前一把拉住问，童先生到底犯了什么罪，非要置他于死地呢？
冯纪庄一甩阿麦手小声说，因为他是共产党。
阿麦笑笑说，他会是共产党？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你快去告诉凌司令，就说我阿麦说的话全是瞎编的，如果真的要枪毙童子石，有一天他的良心会不安的，他也会死于非命的。
冯纪庄扭头看了阿麦一眼问，真的？你的话凌司令就那么相信？说着冯纪庄打马从阿麦身边走过。
阿麦望着冯纪庄的背影，长叹一声说，怎么会是这样呢？
阿麦回到青竹园什么也没吃就躺下了。
谁知一连几天，凌风和宋有才谁也没有再来。
阿麦的心事便越来越重，不几日便病倒了。
阿麦病倒的另一个原因还是因为宋玉玲的那一场闹腾，宋玉玲羞辱她的场面让她活下去的一切希望全没了。
自己所以能这样坚持活下来就是因为有着这么一个女儿。
可如今，自己的女儿却也是这样的目光看自己，她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她的心自那日后似乎整日地滴着血。
阿麦虽然沦为底层人，但她从心底并不承认，她一直在希望中生存着，她的心中只有宋有才和凌风两个人。
而今天面对自己的女儿，却没有资格让她叫自己一声娘。
别人怎样看待自己，我阿麦不计较，可连自己的女儿也这样看待自己，让阿麦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阿麦的病就有些越来越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