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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喜同喜,悲同悲

比赛馆内,一楼右面的两个房间放着日本商会由日本运过来的木织机,一间屋子里有四台,织工也是由日本来的。锦笙拿不准日本商会此举的真实目的有几重,这两间房倒成了一景。纵使有不少人涌进来看,八个织工也能安静宁和地低头织物。他们对自己织物的那份认真考究劲儿,锦笙也是看在眼里的。且听周掌柜说,有三个与他同岁的老织工,为了研究方家丝绸,时常通宵不眠。

电力织机的样板、花样翻来覆去就那么几种,优势主要是速度快、产量大,适合薄利多销。若论花样翻新,电力织机远远比不得手工织机。可手工织机的花样创新,最难的是挑花结本,图案画得再精美,没法子挑花结本过渡到一丝一线上,也只能当幅画看,再手巧的匠人也无法对画织丝绸。

锦笙闲来无事,也到日本织工那里观看过几次。日本的木织机与中国的普通木织机大致无异,但织机各种零件的复杂程度远比不上大花楼织机,自然,织出的丝绸花样也没有霓裳锦那般复杂,当寻常丝绸、寻常织物看,也算得精美高档。

锦笙跟穆峻潭走出来时,顺手拿了门后悬挂的望远镜。这是穆峻潭给她的军用望远镜,比市面上的普通望远镜望得清晰。一楼的丝绸常常变着方阵顺序,满眼锦绣,位置一换,外行人就有些辨不清了,还当是新出的品种呢。一楼的小茶室早已随着屏风撤掉,人员拥挤来往之间,日本商会的伙计正在更换物价牌,引得人声窸窸窣窣。二楼也在更换物价牌,南地丝织厂老板安排过来侦察情况的小伙计接连跑回去禀告。

日本商会确定应战的当晚,锦笙念及穆峻潭连连帮她忙,顺道替他攒了个人情。她告知秦会长说,比赛协议是一早签订的,报文上不得不那样写。然而,穆少帅很重视五省家庭织户的生计,已暗中命令她提高价格。秦会长半信半疑,但背后实情如何,与结果不相关,他也没必要一探究竟。

锦笙把一楼各处望得很清楚,订单飞跃而进的房间门紧闭着。不知是否昨夜未睡好,脑袋昏沉胀痛,她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盯着那扇门凝看,抿唇宽慰自己,日本人既然答应了较量丝绸工艺,没必要再下暗手。并且,到了沪海,有景翁、恒叔、日方理事长一同监督,日本商会也不好再下暗手。

待要收望远镜时,听得一声“哎哟”,锦笙本能地往穆峻潭这边撤了两步。走廊上不算挤,却人来人往不断,穆峻潭拎着零食立在锦笙身侧,也正跟着她朝一楼望呢。她猛地靠过来,他便单手虚护在她腰间,朝“哎哟”源头看去。

菁菁用双面绣金丝雀的团扇半遮面,吃吃笑着埋怨道:“新手帕都给你踩脏了,你可赔人家?”说话间,娇滴滴的眸子溜了锦笙跟穆峻潭一趟。锦笙和穆峻潭茫然对望几秒,皆不确定菁菁在撩拨谁,同时低头一看,原是锦笙的皮鞋踩着手帕呢。

锦笙旋即笑道:“进了我这丝绸比赛馆,还怕一年四季没有冬暖夏凉的丝绸裹着你吗?一方手帕也值得你委屈巴巴的,带着你的小姐妹进去选丝绸料子,有中意的,回头让伙计给你们送过去。”

“林五少也太小瞧人了,我们既然敢进来,难不成连匹好料子都买不起吗?”菁菁说着上前两步,高耸的胸脯直逼近锦笙。锦笙被骇得后退,奈何穆峻潭不退,她直接撞在了他怀里。

他的胸膛可真硬啊,腹部也跟石头块似的。锦笙回头瞪他,昏蒙蒙的景象里,他正居高临下,唇角带着戏谑,一副要瞧好戏的样子。她的眼睛被小圆墨镜遮着,瞪他也是白瞪。

锦笙抬手摸上团扇,虚挡着菁菁,笑着说:“我怎敢小瞧菁菁小姐!柳苏城里,哪家的小姐太太不是学着菁菁小姐穿衣打扮,我这是想请你做个广告呢。你若肯赏脸,回头咱们学电影明星拍个大相片,当广告牌挂在外面。”说着下巴微扬,朝走廊尽头高声道:“藕初,你干什么去了?我找你半天了。”指头弹了弹菁菁的团扇,带着歉意笑道:“我还有事,先失陪了。你们尽管选,有瞧得上的,吩咐一声,让伙计给你们送过去。”说毕,后脚跟狠踩一下穆峻潭,就朝小办公室疾步走去。

穆峻潭方才已瞧见程藕初在一楼看物价牌,此时见菁菁于小姐妹跟前失了面子,气得娇嗔薄怒,不免好笑到挑高了唇角。瞬间,他微抬帽檐,冷冽双眸一一扫过她们,眸底含着警告,心中又有些郁闷,以后,他不仅得防着其他男人,还得防这些花蝴蝶似的女人勾引锦笙。真担忧锦笙被她们带坏,万一喜欢起女人来,他对她岂不更要无计可施。

四个女子早已认出穆峻潭,少帅与少爷,自然少爷好缠磨些,哪个不开眼的敢无端端招惹这位军阀太子爷。

穆峻潭跟锦笙前后脚进了小办公室,室内并无其他人,他走到办公桌案旁,冷声命令:“以后不准再去游花河喝花酒!不准再招蜂引蝶!”锦笙略抬高小圆墨镜,揉着酸疼的眼睛,不假思索地回呛他一句:“我再招蜂引蝶,也没人登报管我要妹妹!”

殊不知,这话听到穆峻潭耳中,却带了满满醋味。他解开捆束纸袋的纤绳,边把糕点一一朝外拿,边温和笑道:“你林五少不是压根就没把朱五小姐放在眼里吗?怎么还吃醋?”

锦笙怔住,眼睛酸涩无力地望向穆峻潭,昏沉沉的色泽,衬得他的举止也变得十分文雅。

纸袋里盛装着盘碟,酥脆娇嫩的点心才不至于碎屑零零。饶是包装细致,也逃不过穆峻潭的大手,掏玫瑰糕时,拇指压碎了一块。他不由笑一下自己,掸拂掉拇指碎屑,方把瓷碟递向锦笙。

沪海的大师傅手艺很好,一块晶莹剔透的糕点绽放着一朵玫瑰花,花朵近乎完整。锦笙红肿眼睛里溢出泪水,她站起,远离桌案几步,擦掉泪珠,才转过身对穆峻潭说:“竞天,你误会了。”由恋人到做夫妻,她不想穆峻潭对她产生更多的误会。

穆峻潭放下瓷碟,笑问:“误会了什么?”锦笙说:“从恋人到做夫妻都误会了,我从没有答应过要做你的恋人。我爱的人是卢柏凌,我以后的身份也只会有两种:要么是林家五少爷,要么是卢柏凌的夫人。就算只是如夫人,我也心甘情愿。我从没有想过要跟你做夫妻,即使你权势大过天,成亲一事,我活着,你就胁迫不了我!”

纵然隔着小圆墨镜,她也能察觉到穆峻潭的眸光一瞬之间清冷透骨,唇角温和笑意亦散尽。他双眸直直锁定她,寒冽穿透墨镜,声音亦彻骨寒:“你是在告诉我,你宁愿给卢柏凌做妾,也不愿嫁我为妻?”

锦笙被问住,她接下来是何身份,都系在霓裳锦之上,这根本不是妾与妻的问题。然而,她无法逼迫自己不仁不义地夺得霓裳锦,不仅不能夺,她这个罪魁祸首还要暗中设法阻止父亲。

穆峻潭眸光愈来愈冷冽,锦笙的缄默于他看来是默认,是挑衅。她在挑战他的耐心,他也跟着她一块挑战自己的耐心。他一步步退让,已说了愿意等她,她却执拗一步步把他逼到绝处才肯罢休。不知何时,她已成为他的软肋。他不惧刀枪,却越来越怕她偶尔的三言两语,真真比刀枪更尖利,不伤皮肉,直接由心室刺出。

一有闲暇就想看见她,哪怕是占用休息时间,哪怕只能看她一会儿。明知五次见面,有三次都要气怒而散,却还是管不住自己。况且,今日上午短暂见面之后,她就要去沪海,随即就是数日的烽火连天。待处理完安系内部的事情,不知要到何时才能与她相见。于他而言甚为珍贵的见面时间,在她眼里简直一钱不值。

穆峻潭竭力控制住嫉妒与怒气,面容如湖水结冰,窥不见湖下光景,他一步步把锦笙逼迫到墙角里。既然她要把他逼到绝处,他也可以把她逼到无处躲藏。

锦笙的下巴被穆峻潭捏到疼痛不已,愈是疼,她唇角愈紧抿出浓浓倔强,抬头望他,显不出丝毫妥协的迹象。他眸光冷冽瘆人,小圆墨镜遮挡着她的眸光,饶是四目相对,也有一层隔阂。

仅半分钟,穆峻潭松开她的下巴,妥协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等过段时日,咱们再细谈。吃点心吧。”锦笙道:“我已经跟你说清楚了,你以后不要再误会即可!你我没有细谈的必要!”顷刻间,穆峻潭手掌托住她整个下巴颏,怒道:“林锦笙,你不要逼我太甚!”

旋即,穆峻潭不发怒反而冷笑:“卢柏凌不走,你是有机会跟卢柏凌私奔的,可你选择替你哥哥承担责任,亲手把卢柏凌送给了其他女人。既然你已经作出了选择,就好好担负你哥哥的责任。不要为了吓退我,而以死相要挟。林家少爷虽多,却只有五少爷是林老夫人的亲孙,烟城吴家乃六代名门望族,阖族人数众多,你的身份一旦被揭穿,林老夫人颜面何存?吴家女儿的亲子亲孙闹了如此丑闻,吴家的颜面又何存?你年纪小,考虑得少,以为自己不怕死就可以。你可以一死了之,我管你是活人还是骨灰,我穆峻潭都照娶不误!其他的烂摊子,只能由林老夫人、林大爷、丹姨奶奶替你收拾!你死得有多痛快,他们就会活得有多痛苦!”

他不是没察觉到锦笙已气得发抖,快要把自己的嘴唇咬破流血,他始终不敢摘下她的小圆墨镜,反而替她戴好。他也不敢揣测小圆墨镜下的眸子是什么样的,愤怒?灰暗?绝望?不管哪一种,他都不敢与之对视。

终究,他语气里还是带了妥协:“我的五庶母和六庶母最初都不是心甘情愿跟着我父亲的,至今虽心念情郎,却也心甘情愿留在帅府。你聪明机灵,不要把我逼到那一步!”随后他赌气似的,在她嘴唇上狠狠吻咬一下,淡淡的血腥味入口,血甜且痛心。

转身还未行到门口,他的硬朗后背已接连被砸,瓷碟碎地,面包糕点和朱古力在后背粘黏又落下,他皆不理不睬。

坐上汽车,穆峻潭合目皱眉,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心里有些懊悔。他若是嫉妒生气了,直接走人即可,何苦还要说那些威胁话语让她气恼无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有生之年算是栽在她手心里了。好容易有了心爱的女人,王子仪口中的热恋滋味半点没尝到不说,五次见面,有三次都要被气到心室窒疼。

叶执信、盛吉祥是特意换了便服跟着来比赛馆的,却成对儿地被丢在比赛馆外晒日光。两人见自家少帅正面冷漠潇洒,心想这次见面还算合少帅心意,及至看到少帅背后脏乱不堪,不由暗松一口气,幸亏还没笑呢,否则又要挨踢了。

叶执信没事就揣着私心找赤芍聊天,表面上是替穆峻潭了解锦笙的生活习惯和喜好,在穆峻潭那里算是要紧任务,其实也为多与赤芍见面。

盛吉祥开着汽车,叶执信眼梢观察了两分钟穆峻潭的冷脸,小心翼翼地说:“少帅,我听赤芍说了许多林小姐和卢柏凌的事情,也忖度出一些和林小姐相处的经验。卢柏凌和林小姐在一起分分钟面带笑,有错没错都先认错,时不时还装柔弱。林小姐那脾气,是吃软不吃硬的。看着她有一股狠劲儿,其实狠劲儿全在性子里,心里半分狠劲儿都没有。您可以适当地不那么霸道强势,时不时装个柔弱,林小姐肯定会心软的……”话未说完,后背隔着车座挨了一狠脚。

他看见少帅依旧微垂眼皮,铁青着脸庞不言语,突然意识到,少帅这次虽然没被咬破嘴巴,心情却比被咬的时候暴怒好多。他当即也不敢再胡乱出主意,坐正身体时,忽见街头一家店铺门前聚集着许多学生,正在拉扯横幅、分发彩色小旗子,显然是要游行,连忙提醒少帅看过去。

方少尘到比赛馆时,穆峻潭已离开了好一会儿。方少尘一早去和赵立铭商谈比赛馆由方家接着租赁一事,待比赛结束后,他想把比赛馆重新修葺一番开一家绸缎庄,专门卖方家丝绸和秀林牌丝绸。

商谈很是顺利,他眉眼带笑地敲门,听见一声“滚进来”,无奈地皱了皱眉。他推门走进去,只见地面上一片狼藉,简直无处可落脚。锦笙也正跟桌子过不去呢,一张实木桌子被跺得“咣当、咣当”闷声响。

她是真的被穆峻潭的威胁提醒到了,她的身份一旦暴露,奶奶即使不被气得过世,也会无颜再活在人世。奶奶一生要强,临近晚年,如何经得住这等事。

锦笙看清来者是方少尘,气吼吼地坐在桌子上跟他说穆峻潭的坏话,诅咒穆峻潭英年早逝。穆峻潭敢用奶奶要挟她,她也给穆峻潭安排了好几种死法:在战场被乱枪打死,座驾被炸弹轰烂……

方少尘见锦笙气成这样子,料想她定是又被竞天狠狠地收拾了,笑着要开口宽慰,不知为何想起竞天在燕平六国饭店说的那番玩笑话,瞬间走神。他困惑着云笙是不是也长这样的面貌,精灵稚气,古怪活泼?不,听闻林家六小姐温柔娴静,怎会像锦笙一样精灵古怪。

街道上的喧嚣声渐渐清晰入耳,锦笙顾不得再诅咒穆峻潭,与方少尘同站在窗前朝下看。右侧街道率先涌出二十余名男学生,其后还有学生高擎着横幅,横幅上粘贴着白纸黑字。乌泱泱的数十名男女学生,举着各色小旗游行呐喊。

街面上,学生们的胳膊晃晃悠悠之际,锦笙粗略看了看横幅上的字,“维护国货,驱逐洋货”“严禁与日商狼狈为奸”“严惩汉奸商人林锦笙”。

学生们也齐齐呐喊着:

“维护国货,驱逐洋货!”

“严禁与日商狼狈为奸!”

“严惩汉奸商人林锦笙!”

声浪一阵儿高过一阵儿。

锦笙眸光盯在昏沉灰暗的“汉奸商人”四字上,横幅抖抖索索,她也气到身体抖抖索索站立不稳,白皙脸颊怒到潮红。

名讳前冠以汉奸,这种气怒与穆峻潭给她的气怒截然不同,她只觉一把又一把尖刀朝脸颊和心室插来。委屈愤怒皆哽咽在喉,伶俐牙齿打着战,却只在心中委屈辩解道:“我不是,我不是汉奸。丝绸业的事没有你们看到的那般简单,我不是,不是……”

几个嗓门粗野的男学生又领头高声喊道:“整顿市价,矫正弊害,谋工商互利,维持丝绸业公益公平!”学生们整齐的高喊声也随即跟着响起。

这话是丝绸同业会的宗旨之一,方少尘初步断定,这伙游行的学生是丝绸同业会、唐义哲、皞系三股势力之一挑唆的。

锦笙对秦会长的为人有所了解,立即断定不是秦会长挑唆的学生,却拿不准到底是谁。二人还未来得及交谈,有一个男学生抬眼看见他们,手中砖头立刻扔向了二楼玻璃窗。

方少尘见有物体飞来,立即护住锦笙转了两圈躲在墙壁后。猝然之间,锦笙不解方少尘何意,刚要生气,耳边就听得“哐啷啷”的玻璃碎声。她后背贴住墙壁才看向方少尘,他脸颊上有玻璃碎片划伤的两道痕,她却安然无恙。

情势紧急,方少尘也未察觉到什么,护着锦笙到了走廊上。“男学生”早已把大门玻璃砸碎,门口的装饰锦带已被扯掉,高大盆景也被砸碎了。

前来观看购买丝绸的人,有趁乱要朝外走的,也有些见学生们并不进来,于是避着大厅里零碎的玻璃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

锦笙跟方少尘疾步跑到大门口,学生们只围聚在门口,并不进来,有几个高大的“男学生”从要出去的客人手里夺过东洋丝绸一把撕烂,高声喊道:“中国人不能买洋货!把这些日本奸商赶出中国!”

学生们随即也跟着喊:“中国人不能买洋货!把这些日本奸商赶出中国!”

还有几个女学生,瞥见四个丝绸商人手上拿着订单底单,虽不知那是刚刚物价牌未换完时趁机订的大批量低价东洋丝绸,却也围住了他们四人。继而引来更多的学生围住他们四人,苦口婆心地要他们取消东洋丝绸的订单。由他们四人的订单开始,凡是由比赛馆门里踏出来的,都被围住规劝。哪怕对方表明自己是某某报社的记者,学生们也不信,礼貌地要求把西服口袋翻出查看,看是否把底单藏起来了,弄得几个记者啼笑皆非。

方少尘冷眼看向那几个撕扯东洋丝绸的“男学生”,方才由玻璃窗望出去没细观,这时候近看,学生服根本压不住他们身上的痞气戾气。丝绸虽娇贵,但整匹一起撕扯损坏,且出手利落凶狠,哪是毛孩子学生能做得到的。显然,真学生是被欺骗蛊惑来的,这群“男学生”的目的尚无法判定。

渡边次郎见惯了热血激愤的中国学生,阻拦要出门的佐藤英武和日本伙计,示意他们无须与学生费劲,自有领事馆为他们做主。

其实,气势汹汹的那二十余个“男学生”受过密令,不得动日本人,只象征性地撕扯几匹东洋丝绸即可。

自民国以来,学生聚众游行已不是罕事。学生们激动愤怒起来,多是游行、演讲、呐喊、发传单,向来不会无故伤同胞。民众也有涌来瞧热闹的,在天庆街街尾越聚越多。有接到学生递过来的传单又丢掉的,也有根本不接的,注意力全在学生的呐喊和事态发展中,顾不得其他。

“维护国货,驱逐洋货!”

“严禁与日商狼狈为奸!”

“严惩汉奸商人林锦笙!”

“整顿市价,矫正弊害,谋工商互利,维持丝绸业公益公平!”

锦笙知晓学生们是好心,是为了国货,却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她唯恐学生们一激动会冲进比赛馆里,一楼有好些个日本人,若学生们情急愤怒之下伤了他们,渡边次郎那孙子定然又要把日本领事馆搬出来撑腰杆子挑事。虽然她现在恨穆峻潭恨得牙根痒,却也不愿给京陵帅府添外交上的麻烦,穆峻潭要处理麻烦,她又得跟穆峻潭牵扯纠缠到一块去。

锦笙铆足劲儿,把对穆峻潭的愤怒也一并化作嗓音力量高声喊出来:

“同学们,请你们不要冲动,请再给我五天的时间,我林锦笙一定会给大家一个堂堂正正的交代。”

“请你们不要冲动,一时的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咱们的丝绸、东洋丝绸都已经换了物价牌了。我会跟秦会长一起维持丝绸业的公益公平!请你们不要冲动!”

“同学们,维护国货最重要的是发展改进国货,暂时的损坏洋货并不能真正地维护国货。方家丝绸、广昌牌丝绸、永亨牌丝绸、秀林牌丝绸在短短的两个月里都有所改进,相信我,国货并不比洋货差劲!咱们不用暴力驱赶,好坏自会有分晓!同学们,五天之后,我林锦笙会给大家一个交代,也会给南地丝绸同业会一个交代!”

她一个人的声音如何能盖得过五十余个学生叠加的声浪。情急之下,她站在了大门外的高台上,这次身高是过人了,声高却仍不及众人。

比赛馆外愈来愈嘈杂熙攘,穿着伙计衣服的盛安康等卫兵在比赛馆门口排成一堵人墙拦路。二十余个“男学生”为了激发事态,已预备要对拦路伙计动手,冲到比赛馆内。

跌宕刺耳的哨声传来,方少尘远远望去,来维持秩序的不是警察,竟是身着安系军装的卫兵。城内的秩序一向由警察厅负责,没有特殊情况,卫兵是不干预的。

登时,方少尘就明白了,今日的学生游行明显是为陷害竞天而组织的。竞天是柳苏城的师长,掌管着五万名义上归属安系、实则姓唐的卫兵,这时候卫兵出面武力镇压学生,就算这群卫兵不伤及学生性命,竞天怕是也得被舆论骂翻天去。

“血腥军阀穆峻潭残暴镇压爱国学生”,大抵就是明日的特大新闻了。

宋连杰之所以答应配合徐之卿演这一幕戏,也是为了给穆峻潭泼一缸脏水。因穆峻潭是新派留学生军官,很多思想都与学生和进步人士相契合,除却风流薄情、喜新厌旧的名声外,军务上的口碑倒是很好。又因暗中支持《晨钟报》,他算是挨骂最少的一个军阀军官。

饶是穆峻潭这个新派军阀有点好名声,今日残暴镇压维护国货的爱国学生,那点好名声怕也要灰飞烟灭。民众目光再重新聚敛至爱国学生和残暴军阀穆峻潭之间的矛盾上。

锦笙站在高台上,日光晒着她,她却浑身生出恶寒。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学生被卫兵用枪打中了大腿,“哎哟”声里仍不放手中传单。锦笙跳下来时,方少尘已放倒那个卫兵,观望人群也在几声对天的枪声中后退,空出了一片舞台,那是属于“残暴”军阀与爱国学生的舞台。像是由人安排好的戏,军阀“残暴”,学生激烈,一幕幕记录在记者的相机里。

为首的小军官说是奉了穆师长手令,要把这些学生全部抓到军营的监狱里。锦笙护了两个女学生在身后,自己也被卫兵推搡得踉踉跄跄。混乱的惊涛骇浪里,拉扯她的卫兵被踢开,穆峻潭高大身形似定海神针般把她揽住。她抬手就给了穆峻潭一耳光,厉色道:“穆峻潭,你下令把枪口对向无辜学生,你还是人吗!”

穆峻潭与她愤怒的双眸对看时,冷冽眸子里显出一抹复杂痛色。他心爱的人不了解他,也并不信任他。只是一瞬,穆峻潭恢复冷傲神情,把锦笙和另外两个女学生护在了身后。

小军官和卫兵自然认得穆峻潭,在他出现后,也不再推搡,只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学生们,等他示下。徐之卿和宋连杰也预料过穆峻潭可能会出现,只是他出现与否,并不影响那缸脏水泼向他。

方少尘在穆峻潭耳畔低语了几句,穆峻潭冷冷地扫看一眼,高声道:“有逃兵伪装成学生闹事,把男学生全部抓起来,不准动女学生!”他已被人架在矛盾刃上,说什么、做什么都逃不过惺惺作态和残暴的评议。

卫兵在小军官的眼神示意下抓捕男学生,方少尘仔细看去,有问题的“男学生”早已趁乱逃走了几个。真正的男学生因与卫兵争执推打时激起了青年血性,一时间也都带着戾气,肉眼难辨真假,只能带回去审问。

有穆峻潭的口令和小军官的示下,卫兵们也不再推搡拖延,动起真格来,学堂里待久的男学生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五分钟就把男学生全抓到了军车上。叶执信接收到穆峻潭递的眼色,强行跟着小军官坐上军车。他们怕小军官阳奉阴违,把这群男学生拉到别处残害或者放走可疑人。

一阵激烈的抓捕,民众渐散,女学生们也慌乱跑开,有门路的跑去求救,无门路的跑回家或旅馆。穆峻潭在余下人敢怒不敢言的注视里,把被同伴搀扶的受伤女学生一把横抱起来。女学生因受伤疼到苍白的脸颊瞬间红通通,攀住穆峻潭的肩膀,垂着眼皮不敢看他。

锦笙阻拦住穆峻潭的去路:“你这个衣冠禽兽预备把她如何?你放下她!”穆峻潭生她气了,不愿与她多言,正欲绕开,对面酒馆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朝她飞射而来。穆峻潭双手抱着受伤的女学生,子弹飞射的短暂时间里,他行动受阻,理智也被恐惧吞噬,竟一个大步急跨过来,用后背替锦笙挡住了子弹。

疼在自己的皮肉上,穆峻潭心中恐惧渐散。锦笙看向他狠狠皱眉的脸庞,左脸上还有指痕,她愣怔着,大脑嗡嗡作响。前一瞬,她恨极、厌恶极了他,这一瞬,他用身体为她挡子弹。他和她之间的牵扯,连着救命恩情,已愈来愈算不清。

正在收拾狼藉的盛安康等卫兵已立即冲向酒馆,酒馆内聚集了许多瞧热闹的人,见状要往外跑,被盛安康一声枪响逼退回去。

盛吉祥和方少尘护卫着穆峻潭、锦笙和受伤女学生坐汽车回军营,汽车颠颠簸簸,锦笙亦恍恍惚惚。

穆峻潭左后背中枪,血流不止,方少尘无法确定有没有伤及他内脏,只对伤处作了简易处理。他强撑端坐着,脸色渐渐苍白,锦笙由前座朝后看时,他苍白的神情漾了沉静温柔,凝看着她轻声说:“我没事。”

锦笙并不相信,到军营后,王子仪与另外一个军医紧急安排了手术,锦笙虽要求陪在旁边,穆峻潭却恐她血腥场面见多了会做噩梦,严厉拒绝。王子仪对她耸耸肩,立即关上了手术室的门。

另有一个军医给女学生诊治后,告知锦笙说,女学生没有中弹,只是被子弹擦伤。锦笙让盛吉祥安排了卫兵护送女学生回家,路费和养伤所需费用去美新饭店找赤芍要。

军营里的医院规模不大,只一层楼里有两间手术室、两间储药室和一间问诊室,一般卫兵受伤治疗后,依旧回营房住着。

盛吉祥给锦笙搬了把椅子,锦笙坐在手术室外思绪纷杂,从学生游行的激愤喧嚣里走出,她忽然有点意识到穆峻潭应该是被人陷害了。可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想不通为何有人要对她打枪。

煎熬等待的时间里,她觉得自己想了很多事情,可到头来,大脑仍旧一片混沌,什么都没有想明白。手表已丢,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子仪才从里面出来,告知她和盛吉祥,少帅虽未伤及内脏,但是子弹太深,取子弹时造成的创伤很严重。

穆峻潭现下不宜牵动伤口,盛吉祥领着几个卫戍近侍把手术室收拾成了临时病房,让他好好休息。情势紧迫,穆峻潭怕影响后续计划,也不再逞强。

锦笙一直贴着门边墙壁看卫兵轻手轻脚地忙来忙去,偶尔与穆峻潭隔着人远远对视片刻,脑发昏、心乱跳,连忙又低下头。王子仪悄声对她说的话似施了法术,萦绕在耳畔不肯散。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海誓山盟不变心,赌咒发誓同生死,哪个男人都会说。然而,真到了生死攸关之际,有几个男人会毫不犹豫地舍命保护心爱之人。况且,他还是这等手握重权的身份,在他眼里,你的命可真是比他自己的命金贵。且不论权势,就凭他那身臭皮囊,若真是个登徒子,想要多少女人得不到?他是真的还不错,你的心也不要急着把他拒在千里之外,给他个机会吧!”

病房里已无其他人,穆峻潭看向锦笙,她的香雪纱马褂被撕扯得毛毛的,一缕一缕的蚕丝垂悬飘荡在蟹壳青长衫上。

“到我跟前来!”

他虽有强势命令的意思,却中气不足,更像在虚弱请求。

锦笙擦了擦额头被刘海儿遮住的汗珠,慢吞吞地移到他跟前。他伤口在左后背,趴累了就侧卧着了。锦笙居高临下,正好可见血淋淋的纱布,且他上半身不着一缕,肌肤上的汗也给日光晒到亮晶晶。

锦笙有点不敢看,别过红脸僵立在他跟前。窗外栽种着几株落白杨,树干傲然挺立,树冠昂扬勃勃,穆峻潭先前也是如此挺拔威武,却为她面色苍白,血染纱布。

穆峻潭抬眼皮见锦笙脸颊红透,知她害羞又内疚,略吃痛地抓住她右手问:“就是它打的我?”锦笙已意识到当时过于冲动了,现下也不敢挣脱,怕扯着他伤口,不回答反而问他:“穆峻潭,你为什么帮我挡子弹?”穆峻潭虚弱一笑,说:“你背着墙壁思忖了半天,一开口就问这么个蠢问题?枪响子弹飞也就一瞬,我哪有时间去思考为什么?只是恐惧下的一种本能反应。”锦笙问:“恐惧不应该你自己躲吗?你怎么还用身体往上凑?”穆峻潭说:“我是怕你疼,怕你死。”

锦笙心神被震撼,王子仪的话又在耳畔响起,可她不想把感情和恩情搅在一起。她半蹲下和穆峻潭平视:“竞天,今日救命之恩,我林锦笙会铭记于心的。以后我这条命,一半属于家父家母,一半是你救下的,应当归你。咱俩结为异姓兄弟吧?歃血为盟,交换金兰谱,日后,你我二人喜同喜,悲同悲。我虽不能保证我会有勇气替你挡子弹,但日后你若有需要我帮忙之处,我定当竭尽全力……”她察觉到穆峻潭眸中柔情消弭,连忙闭了嘴,不敢再说下去。

穆峻潭脸色苍白,整个人处在欲昏睡又强撑的状态,锦笙与他对看几秒,嗫嚅道:“竞天,你若不愿意就不结,你别生气啊。你才刚做完手术,生气伤身。”

穆峻潭攒了攒气力,冷笑道:“我视你为恋人,你竟想跟我当兄弟。兄弟情好,不是说女人如衣裳,兄弟如手足。你果真冰雪聪明,不想做我的衣裳,想做我的手足,你的心意我明白了。喜同喜、悲同悲的‘兄弟情’,好得很呢!”

锦笙知他生气了在胡搅蛮缠,刚想辩解,他又说:“我是自愿救你的,不需要你当作恩情铭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有一半命理应属于你父母,另外一半是属于你自己的,无须依附在旁人身上。”

从受伤到取子弹,穆峻潭元气很受了一番损耗,纵然强撑着未昏睡过去,声音也是虚飘飘的:“锦笙,我在比赛馆最后跟你说的都是气话。即使咱们俩成亲了,除非你愿意,我绝不会强行碰你的。你纵使豆蔻年华就对卢柏凌有情,到现在也不过四五年而已。我只是遇见你太晚了,就应当错过、失去你吗?我不甘心,也不会接受!五年,你给我五年时间,如果五年后你还不想跟我在一起,你求我,我也一眼都不多看你。”

锦笙听出他最后一句有赌气意思,满脸窘态,有些哭笑不得,亦不知该作何回答。正好方少尘和叶执信进来探望且禀告公务,她借机起身,贴着窗户边的墙壁听他们汇报。

原来,这群学生虽人数不多,但地域混乱,有金陵城的,有渭州城的,还有沪海的。学生过于热血冲动,轻信了别人的蛊惑之言,又有人给掏路费、膳宿费,便跟着来了柳苏城。问及发起者,其实并不相识,听口音是江北津城人,拿的学生身份证明也都是北地学校的。

被抓到的五个江北人自然受过调教训练,短时间也无法从他们口中得知详情。纵他们嘴硬,无须多问,也能把背后主谋猜个大概,无外乎是皞系某人和宋连杰联手排了一出戏。

盛安康把酒馆里刺杀的凶手抓住了,是方少泉派来杀锦笙的。那凶手以前当过兵,被遣散后混迹在帮派里。那人也算个懂得辨是非的汉子,拿了方少泉的钱,没有急于下手。经了解一番,他觉得事情并不是方少泉片面之词所讲的那般。因知道中日丝绸正在较量,虽不太了解丝绸业的事情,却隐约觉得林五少在做一件关乎中国丝绸荣誉的大事。那人在酒馆里观察了三日,今日见有学生说林五少是汉奸商人才决定下手。

因不想占用穆峻潭太多休息的时间,二人皆是简单地报告了审问结果。方少尘略迟疑了一下,巡看一番锦笙和穆峻潭,勉强笑道:“我堂哥想杀的是锦笙,结果却伤了竞天。至于你们想如何,我……我不参与,也不干涉。”

穆峻潭看向锦笙,锦笙说:“方大少虽与我有过节,却不是血海深仇。这次去沪海,我会想法子跟他和解的,虽不能保证成为好友,但愿能冰释前嫌,依旧井水不犯河水。他伤的是你,由你决定吧。”穆峻潭见方少尘一脸为难,低声笑道:“看在你和桑宜的面子上,我放过他一次。你要跟他说清楚,明里暗里,他若敢再动锦笙,天南地北,西洋东洋,我穆峻潭都能把他抓回来杀掉!”

他虽语气带笑,然眸中并无笑意,方少尘感激一笑,点了点头。

随着一句“今日的东风送得恰好,已不必待明晚”,戴希闵推门疾步走进来,见锦笙也在这里,连忙止住了话语。他回来后,听说了事情经过,又得知穆峻潭的伤势,顿时也喜也忧。

锦笙很识相地告辞,回城到美新饭店匆匆换了衣裳就赶去比赛馆,看程藕初几人是如何收拾残局的。

病房内一番秘密商议后,计划临时变更,穆峻潭又刚受伤,戴希闵自然愈加忙碌。方少尘跟着卫兵送穆峻潭回别院休息,穆峻潭怕方少泉歹心不泯再对锦笙下狠手,于是把叶执信派给了锦笙当护卫。

叶执信和方少尘一路前往比赛馆。比赛馆里,锦笙半小时已换了好几副面孔,嬉笑怒骂,好言加恶语,把渡边次郎唬得一怔一愣。她又命二楼林家的伙计代日本伙计收拾了一楼狼藉,钱财损失皆由林家负责,这才把此事压了下去。

方少尘几个先去了沪海,锦笙因要去别院看穆峻潭,预备坐最晚一班火车。

别院客厅内,穆夫人手上的剪刀修剪着花枝,眼睛化刀修剪着锦笙。锦笙面红耳赤地赔笑,腮帮子都笑酸了,穆夫人也不开口准她上楼。幸得叶执信不顾夫人威严,跑上去把少帅喊醒又带了口令下楼,方把锦笙领进卧室。

卧室里放了两台电风扇,呼哧呼哧的很吵,穆峻潭从不喜用这个洋玩意。今日,是穆夫人担忧他出汗浸泡伤口,强令仆役搬来的。锦笙倒是很喜欢电风扇,特意让人从沪海租赁来,给自己手下人的房间里都配了一台。

墨绿绣金菊帷幔舒展垂悬,把黄昏光影隔绝在外,室内益发暗暗幽幽。锦笙着一袭石竹红长衫白玉色纱褂伫立床前,轻声细语地同穆峻潭说话。他先前趴着睡着了,被叶执信叫醒后侧卧着,不睡则已,一睡松懈下来,疲倦痛意就整个裹住了他。他听见锦笙话语,眼皮似睁不睁,懒声道:“那玩意儿吵得很,你靠近些,我听不见你说什么。”

锦笙本居于高处,可见他后背染血纱布外还有血痕,脸色却苍白未复血色,听了他的话,很顺从地坐在床前地毯上,凑到他脑袋跟前说:“我奶奶前不久派人给我送了根老山参,我一根须子都没动呢,给你拿过来了。我体寒,夏日也受得住人参之温,夏补三伏,倒也有效。你回头找个中医给你诊诊脉,若你夏日能进补人参,你就先吃着。我爷爷奶奶那里的补品药材都是上好的,有些你们帅府肯定都没有呢,我回头讨了来再给你送。这段日子,你不要再逞强去军营了,可得好好补身体,不然日后会落病根的。阴天下雨,伤处就会折磨你。”在军营病房时,她已注意到他上半身有好几处旧年伤痕,她也辨不清是刀伤还是枪伤,只觉疤痕有点狰狞。

穆峻潭在疼痛里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软丽音色绕耳,她还能这样活生生地与他说话,令他从痛意里生出些欣喜。他走神了一会子,才笑着回她:“好,你不用担忧我的身体,我会好好进补的。”他唇角笑意有点坏,锦笙起先未意识到,待他心动摸上她脸颊,她才气红了脸躲开。

自打进卧室,锦笙眸光就时不时地落在穆峻潭的脖子上。他戴的银链,坠子可是她的麒麟戒指呢。明明这时候能抢过来,可她不忍争抢时扯动穆峻潭的伤口,只得作罢。穆峻潭难受到气力不足,还眉带得意一挑,举起戒指跟她炫耀,“你这指环太小,我戴不上。怎么样,我这法子够新颖吧?”

锦笙恶狠狠地看他几眼,此次来见他,还有一个目的是想跟他说清楚,怕他再误会自己跟他有五年之约。眼见他比刚做完手术时还虚弱,便不忍惹他气怒难过,只得过段时日再说。

锦笙又嘱咐了几句让他好好休息就告辞离开,出门碰见穆夫人,立马欠身赔笑告辞,三步并两步地朝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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