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婚讯的时候,林富平的身子就开始紧缩着无法伸展,别人的痛像一幕清晰的画映在他心里。
林富平的母亲袁淑芳耳不聋、眼不瞎,几乎听到了电话里所有的事,这是他娘家哥哥的儿媳打来的,哥哥早年前就去世了。
“你去劝劝春雨。”林富平不知除了这句还能说什么。
很显然,王春雨就是那位儿媳的名字,透着春天暖和的气息,似乎和这目前的遭遇不太搭调。
“明天去来得及,我等建华回来。”袁淑芳心里还惦念着林建华的消息,一去三天,让老人心里挂满了无数问号,看起来就像秋天屋檐下挂在草绳上的那些歪歪扭扭的火红辣椒,一排又一排,整整齐齐的,一眼望不到边。
“要得。”林富平同意的点点头,在他看来事情没那么简单,多半没什么意思,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介绍人,慌慌张张的张罗一次严肃的相亲,很难有结果。
“听到电话里春雨哭的凶,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袁淑芳擦了擦眼角。
林富平看一眼母亲,倒没什么,老人的泪总是来的那么容易,谁的痛苦都能惹出来几分同情,何况这是她娘家的事。
“我们没遇到过这些事,不晓得是个啥感受。”林富平说的,是王春雨刚说的事。
她最小的儿子,要去给人家做上门女婿了,这就是那个让她在电话里痛哭的原因,如果仅仅如此,或许还不至于惹出如此汹涌的眼泪,关键在于,她的大儿子,已经是老资格的上门女婿了,大家多多少少听过一些那家人如何管制他儿子的事。三个孩子,女儿出嫁了,两个儿子纷纷做了上门女婿,这两次像两颗定时炸弹,一次又一次在她身上爆炸,她的心或许已经烂的粉碎。
林富平记得,在他年轻的时候,人人都想生儿子,谁家生了女儿是要被嘲笑的,如果家里全是女儿,没有一个儿子,那就不是嘲笑那么简单,而是被鄙视!被看不起!连林富平自己,也有一段不愿提起的伤心往事。
“我要等建华回来。”母亲掘强的又重复一遍,好似有谁不同意她。
林富平没有搭话,后天是人家女孩儿那边办婚礼,明天在王春雨这边,他得过去帮忙,给他预留的事儿是帮人发烟,顺便陪客人们聊聊天,一件很轻松的事情。
到了下午,袁淑芳什么活也不干,专门搬上那把破旧掉漆的椅子,坐在门廊边,等着林建华过来,她知道林建华如果回来,肯定要来找他二叔。
她太了解了,事实确实这样。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终于来了,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那柔润而年轻的脸,顶着太阳橙红色的余晖,在袁淑芳眼里光辉的归来了。
“咋样哩?”二叔问。
“见到了,留了电话。”林建华说。
“还有呢?”二叔又问。
“说过几天可能要带女孩儿过来看看。”林建华说起这条有点洋洋得意,毕竟这才是真正的成果。
“那好嘛,你看出啥了没有?”二叔继续问。
“看出啥?”林建华不明所以的抬头,一脸疑惑的望着二叔,“看吗?我倒是看女孩子不错,别的没看到啥。”他以为二叔问的是这个。
“给红包没有?”林富平像个缠人的老太婆一样继续问。
“给了。”顿一顿他又说,“介绍人不行,我看不行。”
林富平点点头,以为他终于明白了,可接下来的那句,让他又怀疑起来。
“只要他把女孩子带过来,其他我不要他做啥。”他对自己挺有信心,甚至在心里想过一百种对她和孩子好的方法,想着只要他有机会,就能给她们带去世界上最多的爱,以及最幸福的家,他一定会努力做到。
“不晓得他带不带的过来,这路程有点远。”林富平不好再说什么,面对这样一个对生活充满期待的年轻人,自己怎么能往他头上浇冷水呢?那些可恶的冷水,还是让现实一点点的给到他吧,自己不想做那个打醒梦中人的坏人,更不愿看到侄儿难过,即使这无可避免。
“我有她电话,过两天打个电话说一下。”林建华脸上浮出笑容,就像一个深藏水底多日的宝贝,轻易不露面的。
为了可悲的自尊,他竭尽全力把事情描述的完美,并强迫自己不去狠狠的抱怨除林敏和孩子以外的所有人,那些混乱、无礼、贪婪让他恶心,可他依然把它们埋藏在心底,他需要让大家看到他可以,他能行。
“明天去给春雨他们帮忙,启辰上门了,后天办酒。”林富平嘴里的启辰是王春雨的小儿子,全民叫袁启辰。
“又上门?启超哥不是已经上门了吗?我以为他们要把启辰留家里,娶一个回来呢。”虽然心中藏满了痛苦,林建华对别人的处境仍然抱着极大的同情心,以及热情。
“哪里去娶?这上门还是求来的,多少人想上门还无门可上哩。”
“好吧。”面对自己最熟悉的情况,林建华哪能不知道。
“你去还是你爸去?”
“估计都要去,亲戚们之间多帮帮忙,以后有事情也好请人家来。”林建平喜欢的就是侄儿的这一点,宽厚、热情,甚至对每一件事都认真的感人。
袁淑芳倒不愿意林建华这样做,她更看重的是这边的孙儿:“叫你爸爸去就好了嘛,你们田里的草多深喔,把玉米都挤歪了。”
“回来再说吧。”林建华不愿想那些杂乱无章的野草,他心里已经有够多的烦恼了,现在让他静一静,去帮助别人,去关注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事,然后在喜悦的气氛中重振自己的信心,让力量再次充满胸膛,然后就能继续往前走,披荆斩棘。可是他不知道刚刚二叔和奶奶谈论的事情,不知道即将看到的并不是喜悦,而是深沉的悲伤。
林建华家里的房子分开两处,靠近二叔家的这一处是多年的老房子,泥土筑成的,花了好大一番功夫,可是现在早就过时了,不管它内里装修的多好,大家只要看到泥土的颜色,或者闻到泥土的气息,就已经撇撇嘴鄙视起来,没有人想要泥土房子,就像前几年抛弃贫困户的帽子一般决绝。
那些推倒自家泥土祖屋,修建新式砖房的人家,好似全部都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他们或许从来不会想起在这些祖屋里曾发生过的事情,那些出生在屋里的孩子,已经在屋里长眠的老人。遗忘,像一把锋利的刀,削掉了村里所有的泥土房子,最后只剩下林建华家里这一座,因为他们最晚修建新式砖房。
住在泥土筑成的房子里,林建华不由自主的想起很多事情,曾经他也是一个面目青涩的男孩子,面对喜欢的女孩脸一阵一阵的泛红,话一句也说不出,或者结结巴巴的问吃了没有,那种场面太过刺激,让他好几次停下来不敢继续。
夜深了,在到处一片漆黑的乡村夜里,星星和月亮格外明亮,前些年缺乏手电筒,人们就是靠着朦胧的月光和星光,从黑暗里走回明亮温暖的家。躺在床上的他,对外面有了迫切的向往,想去月光里站一站,看看还是不是昔日的温度,或者去星光下遛一遛,看看还不是昔日的光芒。可惜,造梦的天使到了,它们的工作很忙,容不得有人不按规矩办事,于是在他的抗拒中草草的塞给他一个梦,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梦。
他错了,而且错的离谱,于是心里责怪二叔没有早点告诉他。他参加的哪是一场婚礼,这分明是一场无形的葬礼,把王春雨和儿子启辰的关系,不由分说的埋进坟墓里,又结结实实的踩上泥土,让它永世不得超生。
王春雨哭的两眼红肿,甚至因为擦眼泪的关系,脸也带着肿了起来,他印象中的表婶脸瘦瘦的,绝不是这般。
本来,作为主人,王春雨应该如人们期待的那样,为儿子忙来忙去,疯狂的做菜、过度热情的招待客人、急急慌慌的去买东西,那才符合人们的想象。可她不,她已经被打倒在地,被一次又一次的轰炸击的内伤重重,她爬不起来,只能在床上死去活来的哭,以表现她对这件事的参与和重视,一群老掉牙的婆子和体型大变的更年期妇女围着她,你一句我一句的规劝着,只有等到饭点,她们才一窝蜂的离开,丢下王春雨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抹眼泪。等吃完饭,那些围着她的人又一窝蜂赶来,就像上下班那么及时。
从此失去了所有的孩子,嫁出去的女儿,做上门女婿的儿子,从此不论去哪一个的家里,都要被当成客人对待,不论哪一个孩子回来,也都要被当成客人对待,都变成了客人,让她生不如死。从此再不能依靠任何一个孩子,一直到老、到死,再不能敞开心扉的说上几句贴心话,抱怨哪个无聊的人,任性的不去听孩子的建议,再不能了。
上门的女婿——人家的人,大家都这样说,如果有能力再帮衬一点,或许儿子在人家家里好受些,不至于受丈母娘的过度刁难、媳妇的百般任性。
没人敢在王春雨面前提起“上门”两个字,她的心几乎就要痛死过去,为了一个儿媳妇,她受到了几百万点的伤害。
“听说给了十五万。”烟不够了,林建华和二叔被差遣去买烟,坐在轰隆轰隆的摩托车后座上,林富平对侄儿说。
林建华没说话,林富平以为他没听见,正想再说一次,却偶然从摩托车的后视镜里瞥见一脸痛苦的侄儿,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说。
“十五万都打动不了人家的心,还非要上门。”过了很久,林建华突然说道。
“最开始要十八万,后来少了一点。”
“在农村够攒七八年了。”
“他们也没钱,启辰拿了一点,大部分是借的,以后你表婶他们还,启超上门的时候就把他们榨干了。”
“他们还?他们都多大年纪了?”林建华听说过很多让人意外的事,这倒是最让人惊讶的一件。
“五十来岁吧,每年还个一两万,六十岁之前能还的完。”
“他妈的,太狠了。”实在找不到词,林建华顺手拈来潜意识里蹦出来的那个,果真好用,清晰明了的表达了他的愤怒和不满。
“那有啥办法。”林富平似乎已经见惯了这些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就了结了这个话题。
成了人家的儿子,十五万,五十来岁,这几个词不断的在林建华脑子里回想,好似一下下的吸走了他全部的精力和热情,还回来一堆疲倦和愤怒,乱哄哄的一堆,拥挤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