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从各地分号送来的年报陆续汇总到了大盛魁总号。史敬仁将总算的结果送到了史耀和王、张两位老爷子面前。自从史耀执掌大盛魁以来的整个第四季度,各分号的利润普遍下滑,好点的十成已降去了三成,一般的都在四、五成左右;有的甚至已经出现了严重亏损,比如汉口马庄。经营业绩在短期内的快速下降让财东们始料不及。
王老爷子说:“字号不是一直在正常运转吗,怎么会这样?”
史敬仁说:“我们必须承认一个事实,自从改变了分红比例后,各分号庄口的掌柜们实际所得比过去大幅度减少,他们消极懈怠,没有了积极性;有的分号掌柜的心思根本不在字号里,他们私下里自己做买卖,干私活,挣外快。”
史耀气愤地说:“这样的掌柜就该立即撤换!”
史敬仁说:“你换上来的,说不定还不如从前的。”
张老爷子说:“各分号远离总号,独立经营,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他们要是跟总号离心离德,事情就不好办了。”
史敬仁说:“不仅仅掌柜们没了积极性,连伙计们也觉得没了奔头,他们顶不上身股了。比如汉口马庄为啥亏损?据我所知,那就是因为伙计们没有尽职尽责,贩运到江南去的马匹在途中大量死亡。”
张老爷子说:“远处的咱看不到,可眼前总号的伙计们偷懒怠工,我们该天天都瞧见了吧?”
王老爷子叹息说:“照此下去,明年字号还得大亏损,这个账期我们别说按四六分红了,说不定还不如从前呢!”
张老爷子说:“早知道这样,我们为啥要换大掌柜?”
史耀来气了:“你们这会儿都来怪我了是不是?我说我干不了,你们偏让我干!我是戴石臼唱戏,累死了还没讨个好看!”
史耀也有满肚子的委屈和牢骚。两位老爷子私下还算了一笔账:按照从前的分红办法,看着不公,财东方吃亏了,但如果把固定的“剃头费”也列入计算,财东方差不多就占了十四股,实际上也接近三比七的比例了;况且那是旱涝保收的分红股!是旱涝保收的三七开好,还是承担风险的四六开好?这是谁都会算的账。王老爷子说:“到了这会儿才真正把账算明白了。”
张老爷子说:“只有咱们试过了,才知道这账该这么算。”
字号里的麻烦事还没完。不久有消息传来说,江南有几个能干的分号掌柜被别的字号挖走了;有的分号掌柜索性向总号打来了辞呈,另谋高就;总号也有两位部门掌柜打报告请病假。大盛魁基本上已处于半瘫痪的状态。紧接着又发生了两件事。其一是史耀父子瞒着监事会做了件营私舞弊的事情,东窗事发被揭露了出来。监事会形同虚设,气得两位老爷子吹胡子瞪眼,跟史耀大吵了一场,史耀也趁机撂摊子不干了。其二是派出去寻找祁家驹的人回来报告说,在大青山的峡谷中发现了“白天鹅”的遗骨,但祁家驹生死未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两位老爷子私下商量说:“老祖宗创下的基业不能就这么毁在了我们手上,字号不能再这么下去,得赶快想办法了。”
王老爷子说:“史耀终究不堪大用,也不能出以公心,他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都敢营私舞弊。”
张老爷子说:“要不老祖宗当年定下规矩,不让三姓子孙进入字号呢?”
王老爷子又说:“看来祁家驹也不能指望了。”
张说:“即便祁家驹回来当大掌柜,他就能一碗水端平?他肯定对史耀感恩戴德,偏向史姓。”
王说:“照你这么说,眼下还是只能请他回了?”
张说:“经过了这么一番折腾,我算是彻底明白了,大盛魁离开他还真不行,还就得按原来的路子干。”
两位老爷子彼此心照不宣,他们都明白这个“他”指的是谁。
茫茫大草原上,一支驼队顶着风雪向前行进,《拉骆驼》的歌声从驼工们的喉咙里吼叫出来,粗犷的旋律在天地间回荡。驼队的后面,远远地跟着一个黑影,那是古海。几天来他一直跟随着这支驼队,求人家收留他,拉骆驼。领房人是个长相凶恶的大汉,他对古海说:“一顶‘房子’配多少人,一个驼工拉十八峰骆驼,那都是有规矩的,我们不缺人手!”
古海说:“我不要工钱,只求有口饭吃。”
领房人说:“我们带的吃食都是按人头准备的,没有你的份!”
古海说:“我不吃你们的,我帮你们干活,这总该行了吧?”
领房人说:“驼帮在半道上从来不收留乞丐叫花半溜子,那会给驼队带来厄运和灾难!”
驼队不肯收留,古海就死乞白赖地跟着,软磨硬泡地缠着。终于有一天把领房人惹火了,他挥舞着丈余长的蟒皮鞭子,在雪地上划拉出一道雪线,警告古海:“要是敢越过这道线再跟着,我手里的蟒皮鞭子就不客气了!”
驼队继续往前走了,古海越过雪线,不管不顾地跟了上去。领房人的蟒皮鞭子在古海的头顶上飞舞着,抽一下问一声:“你还跟不跟?”
古海说:“跟。”
再抽打一下再问一声,古海的额头上已经鲜血淋漓,还是倔强地回答:“跟!跟!跟!……”
在一个好心驼工的恳求下,领房人才停下了鞭子。
夜晚,驼队在雪地上“扎房子”,烧起了熊熊的篝火,驼工们围着篝火吃干肉喝烧酒,说着粗俗的笑话,唱着淫辞小调。远远的地方,古海也烧起了一堆火,他蜷缩在火边,饥寒交迫,冻得瑟瑟发抖。蓦地,古海发现了一只夜晚出来觅食的草原鼠,他用“飞石击兽”的绝活将草原鼠击翻,然后放在火上稍稍烧烤一下,就连皮带血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半夜,草原上滴水成冰,北风刀子似地尖利,面恶心善的领房人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叹息一声说:“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倔的人,去把那小子叫过来吧。”
古海被驼队正式收留。
杏儿和小叔爷古月荃出现在归化街头。他们先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下来,然后杏儿就去了义和鞋店,问姑父古海现在哪里?
姚振义说:“他在哪里我怎么知道?我也好久没见他了,你满大街去找吧,酒馆里,破庙,街头,屋檐下,他就在那些地方。”
杏儿和小叔爷天天早出晚归,出去寻找古海。他们把归化城找了个遍,从城南找到城北,从城东找到城西;又从城里找到城外,还把周边的驼村整个都找了一圈,半个月下来,连古海的影子都没见着。
有一天有人对杏儿说:“曾经看见那个被大盛魁开销的伙计喝醉了酒,倒在雪地里,后来被‘二毛子’背走了。”
杏儿知道“二毛子”的住处,兴冲冲地寻了去。谁知道小院里已经物是人非,新主人告诉杏儿:“‘二毛子’回俄罗斯去了。古海么?没听说,不知道。”
杏儿的心凉了,古海会到哪里去呢?她的心里开始有了不祥之感。
姚振义说:“那你就去‘梦楼当’看看吧。”
杏儿说:“什么是‘梦楼当’?”
姚振义说:“就是停放尸体的地方。大凡那些无主的尸体都停放在那儿。”
杏儿和小叔爷就去了“梦楼当”。这里实际是归化城南郊的一块荒地,几间低矮破烂的小土屋里厝放着许多尸体,那些尸体都已风干,层层叠叠地码垛着;腐朽臭败的气味熏得人恶心。小叔爷不让杏儿靠近,自己进去翻检。结果还是没有找到古海的。后来他们又去了大盛魁的公义地。那里有位守墓人,掩埋的尸体都有登记,结果也没有古海的。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小客栈,杏儿忍不住哭了起来:“千里迢迢地跑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咋这命苦啊!”
小叔爷安慰杏儿说:“咱们不是还没见尸吗?没见尸那就说明人还在。只要海娃他还活着,咱们慢慢找,总能找到他的下落。”
古海在驼队里很勤快,很得大家的喜欢。每到夜晚“扎房子”,古海首先就帮领房人脱下那冻得冰坨子一样的“匣子鞋”(“匣子鞋”必须有人帮忙才能脱得下),然后就一刻也不闲地忙碌着。尤其是古海对骆驼的精通,让领房人觉得很意外。一再追问之下,古海才不得不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当年在沙尔沁驼场的经历。大家都对这个年轻人充满着同情和佩服。领房人破例承诺要给古海发工钱,他说:“跑一次‘外路’驼道的工钱,回归化后你就可以去驼桥上买一只骆驼,几年下来你古海就成驼户了。离开大盛魁,你照样能干得有模有样!”
大家都不再拿古海当外人了,每天晚上“扎房子”宿营,他也跟大家一样,一律平等,每人一晚,按着顺时针方向旋转,轮流在“房子”门口为大家挡御风寒。驼队里的人情温暖,渐渐地消融了古海内心深处的冰层。
这天深夜,驼队的人都睡下了,篝火也渐渐熄灭,突然护驼犬发出一阵狂吠,夹杂着一片急骤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大家都被惊醒了。领房人大喊一声:“不好!布里亚特土匪!”
大家爬起来,冲出帐蓬,手忙脚乱地从骆驼货架子里抽出家伙,仓促应战,与已经冲到跟前的土匪搏斗起来。土匪人多势众都骑在马上,一手执火把,一手挥舞着明晃晃的马刀,冲进驼队后就是一顿挥刀乱砍,驼工、驼户掌柜和领房人根本就不是剽悍骁勇的布里亚特土匪的对手,纷纷仆倒在地。古海忙乱中找不到家伙,情急之中他扒开雪地,用草原戈壁上随处都有的鹅卵石做武器,以“飞石击兽”的绝活与土匪搏斗。有好几个土匪被他击中面门,从马上滚落下来。更多的土匪向古海包围了过来,古海一边奔跑,一边返身还击。古海被骑匪包围了,几把马刀闪着寒光向古海砍来;古海身中数刀,最致命的一刀劈在了面门上,他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古海再醒过来的时候,耳边忽然听到了一阵哇哇的哭泣声,他努力地睁开了眼睛,天已大亮,身边是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人的尸体和护驼犬的尸体,不远处,有两只骆驼正躺在血泊里呻吟。古海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他发觉自己根本就动弹不了,身下流淌的血已经把他和整个雪原冻结在了一起。这时候那个哭泣着的人发现了古海,爬到他身边,原来是那个好心的驼工。好心驼工因为躲在死骆驼的身下而幸免于难。他告诉古海,货被劫了,活着的骆驼和马也被牵走了,整个驼队全军覆没,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活人了,我们返回归化去吧。
古海摇摇头说:“我不行了,我回不去了,你走吧。”
好心驼工望着奄奄一息的古海,说:“兄弟,你还有什么话要留下?”
古海用尽全身的力气告诉他:“归化城里义和鞋店的姚掌柜是我姑父,如果你回到归化,就去告诉他一声。”说完这话,古海死了过去。
不知又过了多长多久的时间,又有一支驼队从这儿路过,领房人就是那个牛二板。他望着遍地狼藉的尸体,忽然发现了古海。他探了探古海的鼻息,抽出身上的佩刀,把古海身下冻结的血冰戳碎,把古海抱起来,放上了马背。
牛二板骑着马在草原上狂奔。
远处,出现了一顶洁白的蒙古包,炊烟袅袅。
牛二板冲着蒙古包奔过去。
风雪中蒙古包的门打开了,走出来的正是那位慈祥的老额吉。
古海毙命于驼道的消息,在大年三十那天传回了归化城。杏儿听到这个噩耗后,当场就晕死了过去。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年三十的夜晚,在小客栈里,小叔爷古月荃将她搂在怀里,正在给她喂汤药,耳畔传来除夕夜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杏儿红着眼睛问:“他……死哪?这是真的吗?”
小叔爷叹了口气说:“是真的,这回不会有假了,是跟海娃一块死里逃生的人回来报的信,亲眼所见,亲口所言。”
杏儿的眼泪流了下来,滴滴嗒嗒地滴在药碗里。
突然,杏儿一扬手将药碗打翻了,号啕大哭起来:“我等了你九年,为你守了九年的空房!整整九年哪!一个女人,一辈子的好时光能有多少个九年?等了九年,还是一无所有,如今我啥都没有了!老天爷,你对我不公啊!……”
杏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和归化城除夕夜的鞭炮声混杂在一起。
杏儿病倒了,发高烧,说糊话,她反复地念叨着一个字眼:九年。
返回山西老家的日程被暂时搁置了,小叔爷古月荃全心全意地伺候着杏儿养病,延医熬药,日夜守候在她身边。一对孤男寡女独在异乡,相互厮守在这冷冷清清的边城小客栈里,度过了新春佳节。杏儿一直到正月初八高烧才退去,人才开始渐渐清醒过来,小叔爷也在她身边不眠不休地守了八天八夜。小叔爷告诉她,这期间姑父姚振义来看过她,留了一点银子;杰娃和靖娃也来过。三个当年一块走西口来归化的小伙伴,如今有一个成了遥远的喀尔喀草原上的孤魂野鬼,他们的心里都很难受;他们商量过去给古海收尸的事,可实在是无能为力。
杏儿望着小叔爷明显消瘦的身体,缺少睡眠的黑眼圈和疲惫的眼神,心里既感到歉疚又感到温暖。又将息调养了几天,杏儿已经能够下地了,小叔爷把回家的日程定在了正月十六。正月十五元宵节,家家团圆,杏儿却不能团圆。元霄节那天晚上,小叔爷特意从酒楼里叫了外卖酒菜,摆满了小客栈客房里的炕桌;从客房的小窗户里,刚好可以看到外面清冷的夜空里那又大又圆的月亮。
杏儿说:“你这是干啥呀?”
小叔爷说:“你忘了?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知道你是正月十五出生的。”
杏儿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她端起酒杯,感谢眼前这个知冷知热疼她帮她的男人,这些年让她度过了漫长难熬的时光。小叔爷的脸被酒精烧红了,鼓起勇气说:“如今海娃没了,你我之间的那道坎也没了,你也用不着再向谁讨要修书了,回去后我就正式娶你,咱们重新开始!”
杏儿颤声地叫了一声:“月荃!……”
这突然改变的称呼让小叔爷热血奔涌。
杏儿说:“我已经等了九年,白白地等了九年,现在我一天也不想再等了!”说完她突然扑进了古月荃的怀里,母狼似地跟他撕咬缠绞在了一起。该发生的事情,在这个夜晚,终究顺理成章地不可避免地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