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摸上来的触感并不觉粗糙,但也不似少女般光滑细腻。手心传来的温热让童丰年略定了心神,至少代表这是一只人手,而不是什么妖邪或僵尸。
“儿呐。”
熟悉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童丰年长吁一口气。
“娘,怎么了。”
“我好像听到什么声音……你听到了么?”
良久,童丰年并未回答,眼下的情形他真不知该如何回答。那声音,他自然是听得真切,可他若回答听到了,岂不会让老太太害怕?此刻,他只能心下暗暗祈求那声音再别出现。
“南无阿弥陀佛,福生无量天尊,管你是哪路大罗神仙,小人只在贵宝地借宿一宿,求神仙们行行好……”
他平日里并不拜神。一番祈愿说的颠三倒四乱七八糟。可惜事与愿违,正当他心下默念之时,那阵女人的浪笑如炸雷般又在耳边响起。
睡在门口的童丰年起身一个飞踹,破旧的庙门瞬间洞开,一阵冷风吹得他愈发清醒。借着雪地的反光,看见土台上有双眼睛,正幽幽发着点绿光。庙里确实有什么东西。他一手抄起还在熟睡当中的女儿,一手去拉母亲。
“快走!”
童老夫人依言爬起,踉踉跄跄跌出门去,童丰年横抱着女儿跑了几步,身后嗖的一声窜出一个东西,挡在他们面前。
那东西约有一尺来高,细瘦的身体上覆盖一层密实的短毛,通体土黄,只在蓬松的尾尖有一撮白毛。
“黄皮子!”
童家早年间也曾贩卖皮货,黄皮子一类的东西童丰年自小就认得的。用一根细麻绳将其悬挂梁上,翻开上下嘴唇,一把锋利的扁刀,左一下,右一下,不一会的工夫,就将黄皮子头上的皮剥得干干净净,然后双手抓住头部被剥开的皮,用力往下猛地一拽,一张完整的皮就这样剥下来了。
少时童丰年最爱看人家制皮鞣皮,每每叹服皮货商人刀法利落。而今在野外遇到活物,却还是生平头一遭。
此物身量甚小,童丰年并不觉有什么威胁,正欲绕道而行,岂料那黄皮子竟突然开口说起话来。
“你看我像不像人?”
闻言,童丰年大惊。方明白过来今天遇上的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黄皮子,而是只颇有修为的黄大仙,或许,此刻还不能称之为大仙。黄皮子讨封,乃是其成精的最后一步。如果来人答“像”,黄皮子就会吞噬那人的魂魄,占据他的肉体幻化人形,如果来人答“不像”或是什么别的,就会使讨封的黄皮子多年修为毁于一旦,从此纠缠答主不得安宁。
“你看我像不像人?”
见童丰年久久未答,黄皮子又问了一遍,分明是从一只一尺来长的细瘦动物口里发出,听起来却是个妙龄女子的声音。
身后,死死攥着童丰年衣角的童老太太早已抖如筛糠。听得黄皮子再问,她连连点头道:
“像!像!”
可是黄皮子仿佛没听到一般,冲着童丰年进前一步:
“你看我像不像人?”
黄皮子讨封,讲究一个缘字,除非正主开口,旁人应答皆是无用。而三句之内若是不得应答,激怒了黄皮子,多半也是要当场惨死的。
三句之后,童丰年只觉后脊发凉,脚下踩着厚厚一层积雪,不断有冷风自脖颈灌入,天寒地冻,他背上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看一眼怀中仍在熟睡的女儿,心下一横道:
“我看你,像神。”
闻言,那黄皮子先是一怔,而后抬起两只短小的前爪,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转身消失在风雪之中。
伫立良久,童丰年稳了心神,腾出一只手去牵母亲的手,童母仍如鸡啄米一般不停点头,口里念叨着:
“像人,像人……”
“娘,没事了,黄大仙已经走了。”
雪夜的寂静被一连串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打破。祖孙三人辗转来到另一个庄子。伴随一轮初生的红日,云消雪霁。冬日的阳光虽刺眼,却仿佛没有温度一般给不了祖孙三人一丝温暖。已有早起的乡民开始铲雪,各人自扫门前的一小块地,无人注意到街上多出来的几个人。
女儿从昨晚一直昏睡到现在,童丰年一路抱着她,两只胳膊都快失去知觉了。他用脚划拉开一处墙角的积雪,缓缓坐了下来。
“韵儿,醒醒啦。”
轻轻晃了下女儿的胳膊,她丝毫没有睁眼的意思。童丰年又去摸她的脸,指尖触及那红扑扑的脸蛋,却感觉有些异常的热度。那一刻,他是真的慌了。那种恐慌之感,不同于戮战血虫,城门失火,黄鼪讨封之时的恐慌。仿佛是一人困于摇摇欲坠的吊桥之上,知道迟早会跌入深渊,却无能为力的绝望之感。
女儿百日宴那天,邑庄一多半的人家都前来道贺。那时童父去世不过二年,童家生意在长子的支撑下还算兴盛。韵儿出生,全家上下都欢欣鼓舞。所以将百日宴办的十分隆重。酒宴正酣之际,玄机道人匆匆忙跑来递上一份贺礼。看见童老太太手中抱着的女婴,便上前问询其生辰八字。一番验算后,对童母到:
“此女命格诡谲,日后定当恶疾缠身,累及爹娘,芳龄难继。”
一言出,举座皆哗然。在人家的百日宴上诅咒人家恶疾缠身命不长久,此等操作邑庄人还是第一次见。末了,还是童老夫人先反映过来,命小厮将玄机道人连人带贺礼一并打出门去,酒宴方得继续。
此后的几年,玄机道人当日的话似是真的应验了。这个童韵小姐,自蹒跚学步时已显出些顽劣心性,每日里招猫逗狗胡打乱凿,没一点大家闺秀的影子,爹娘让往东,她绝对向西。其身子更是孱弱不堪,时常高热不退,倒地抽搐。这些年童家上下求医拜神,甚至到庙里捐了替身,也未见多少好转。散尽千金,只把女儿养成个药罐子,可不正是累及爹娘。而今就只剩芳龄难继,这一遭尚未应验了。
害怕失去女儿的惶恐之感,犹如一柄利剑在他头顶悬了四年。少时,童丰年的理想是向大哥那样,学习行商的个中关窍,期待有朝一日能够独立管理几家铺面,为父分忧。自韵儿百日之后,童丰年唯一的心愿就是女儿能够平安康健,尽可能久的留在自己身边。指节轻抚过怀中人愈发滚烫的小脸,童丰年向身旁坐着的母亲道:
“娘,我们回邑庄。”
闻言,童老太太喜不自胜:
“傻儿子,早该回去啦。”
十多天来母亲无一刻不在抱怨,童宅被焚,不是还有一家驿馆在吗?童老太太不明白儿子为何执意离开邑庄。童丰年自然不忍让她知晓,新房竣工之后,驿馆之中仍有几个歹民贪恋馆中舒适的生活条件,不愿搬走。下毒暗害之人尚未查清,家宅又惨遭焚毁,童丰年确定邑庄一定有个想要置他于死地之人。那个人可能是来二,也可能……他不愿再往下想,抱着女儿一步一滑,艰难前行。
入夜,玄机阁刚打烊,大门就被人拍的山响。闻声,灵药放下碗筷,喊了一句
“稍等,这就来。”
玄机阁虽有个固定的营业时间,乡民们无论子夜还是凌晨叫门,也是无有不开的。这是玄机道人一早就定下的规矩,为的是救人于危难。
灵药抽动门拴,打开了一扇,门外立着的两人让他吃了一惊。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怀中抱着个小孩,身后还跟着个老妪。二人周身的衣服似乎都是湿透了,脸上脏污到难以看清面目。头发上涔涔滴下点水,裤腿上糊满泥巴。这是……两个叫花子?灵药心中讶异,但还是客客气气将两人请了进来。
那老妪似乎眼神不好,紧紧牵着男子的衣角,步子迈的小心翼翼。灵药将桌上的烛火拨亮了些,待二人坐下,又斟茶水。
“不知二位是求医还是求符?求符的话各种镇宅辟邪招财转运的都有,求医的话只有等我师父回来了。”
“阁主不再此处吗?”
听到男子的声音,灵药莫名觉得有些耳熟。
“还请二位见谅,最近师父有一挚友莫名失踪,师父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寻找那人下落,不常在阁中了。”
言毕,灵药发觉桌上茶杯里的水晃动不止,抬眼看去坐在桌边的男子竟似在微微颤抖,他猛然想起方才那男子称师父为阁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你是……童二公子?”
未待童丰年答话,听得大门一声吱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师父,找到啦,找到啦!”
灵药起身一通嚷嚷,玄机道人亦是喜出望外。忙请二人上楼叙话。
“此为外感寒邪,邪正交争,发为温病。治法当通阳解表,汗出即可。”
卧房之中,玄机道人先切韵儿的脉门,又掰开嘴查看舌头。未几,从药箱中取出一副银针,先针大椎与身柱,深刺一寸有余,更针风池、风府、肺俞,曲池,留针两刻。
针灸能平衡阴阳,调和脏腑,疏通经络,安定神志。对于风邪温病更有速效之功用。不消一个时辰,热度已退了大半,童丰年心下安然。
“你可知费家公子也在打听你的下落。”
一番梳洗过后,二人在一楼的八仙桌前对坐。
“他啊。”
童丰年轻蔑地嗤笑一声。
“黄皮子给鸡拜年!”
听他说的愤愤,玄机道人一脸惊讶。
“公子是觉得投毒之事是费家所为?”
童丰年不答。
“贫道倒是觉得……费公子……不至于如此。”
“不是他,就是他老爹!”
玄机道人再不作声。
次日清早,童丰年还未起身,就听得阵阵欢声笑语自楼下传来。几个半大的毛头小伙围着个奶声奶气的小姑娘不停逗弄。若说女儿最大的优点,除了相貌可人就是自来熟了。这么大的孩子到陌生环境,难免会嚷着要回家。童韵却天生一副随遇而安的脾性,走到哪都能和别人打成一片,当然,如果对方是跟她差不多大的孩童,有时也真会“打”成一片。
小姑娘狼吞虎咽了一碗白粥之后,拿手一抹嘴角的残渣,眨巴着一双明亮如黑曜石般的眼睛道:
“灵药哥哥,你吃过牛肉没有?”
闻言,桌前坐着的小徒们先是一愣,而后皆嬉皮笑脸地看向灵药。
漠南地区不像中原那般重视农桑,禁杀耕牛。牛肉在此地算不得稀罕物。四个少年之中,只有灵药一人跟随师父入道,修道之人忌食牛肉,童韵黄口小儿,自是不知的。
灵药涨红着脸,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若说吃过,就是犯戒,若说没有,又是妄语。
“牛肉可好吃了,赶明儿我请你到我家吃牛肉。”
童韵一张白嫩的小脸笑靥如花,其他三人却再也绷不住,拍着桌子狂笑起来。童韵左看右看,不明就里,遂也跟着咯咯傻笑了起来。直羞得灵药低头无语,脸愈发红了。
童丰年一把拉过女儿,连声抱歉:
“小家伙满口胡吣,不小心冲撞了道长,还望道长见谅。”
“无妨无妨。”
闻言灵药赶忙起身施礼,客气的仿佛是他冲撞了别人一般。
童丰年看这孩子年纪虽轻,说话做事却有分寸,心下喜欢的紧,遂坐下来与之攀谈。未几,又将遇到黄皮子那夜的遭遇,编了个故事讲给小徒们听。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一位樵夫在回家的途中迷了路……
危急关头,樵夫灵机一动,说,我看你……像神!”
一番添油加醋讲完,众少年皆赞叹故事中樵夫的机智。一旁的灵药却单手托着下颌,所有所思。未几,他开口道:
“按照修仙的说法,天地神人鬼,人,是生在天地之间的地形仙,但没有法力。所以,精怪们最喜欢找人讨封。人封它们为狗,它们就变狗,封它们为猪,它们就变成猪。可是人的能力毕竟有限,顶多给那黄鼬封个人形。要是像樵夫那样乱开口给他封了神,就是欺骗它了。”
“黄皮子要是发现上了当,会怎样呢?”
一少年迫不及待地追问。
“不仅它自己遭殃,封它的人也要大祸临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