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曲奎星化身叫花子以潘文奎为名问起了令张朝心思烦忧之事,只听得张朝望着烛火长叹一声,眼里的精神气霎时间如流水般褪去了。
奎星知这人世间烦恼忧愁之事甚多,各种的规矩礼仪,各种的道德标尺,压得芸芸众生犹如离源之鲫,喘不过气来。
真真是:
士农工商无易事,婚丧嫁娶锁人心。
生离死别有长恨,孝廉礼耻困杀人。
却说张朝此刻眉头紧蹙,满眼忧愁说不得话来,只是坐在那里一味地叹息。急的文曲奎星心火乱窜,忙说道:“你且先莫叹息,不如将那些烦恼忧愁的事与我说了,一来好多个人一同担着,二来不至于闷葫芦般的憋出了怨气,以免伤及五脏六腑,落得个病根使身体不得清净。”张朝听此,又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只是怕丧气惹得先生不快。”文曲奎星道:“我无碍,你只管大胆的说来。”张朝扭捏了一会儿,便将那混混孽事细细道来:“我本贯汝南人氏,祖籍三代经商,以至父辈家境比普通的人家相对富裕些。衣食不愁,便自幼读书明理,上了几年学。家父原望我继承家业,做个算计人。我本志不在此,只想要读诗书进庙堂,不敢说拯救芸芸众生,只盼得能有所建业,使那穷苦人家每年能多食一斗米,多裁一尺布。”文曲奎星道:“男儿胸怀志向,这是一番好事,怎的这样叹息。”张朝回道:“先生不知,若是这等小事,我自不会忧愁。只因家族支庶不盛,男儿稀薄,能担事者不足一二,二叔家的表兄体弱多病,长辈们自然把当家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但是在三年前,朝廷举办秋闱,我自恃读过一些书认得一些字,就想着去考一考,或许能得个举人解元也说不定。家父得知后,对我一通打骂,斥责我不懂事不顾家,我便一气之下偷偷溜出家门。想着在考过以后再回去,如若拿到了名次自然可以再往上再试一试,如若拿不到名次就随了长辈们的心意,从此作罢,不再打这种主意。”文曲奎星问道:“考上了吗?”张朝道:“自然是考上了,而且还是解元。在离家一个月后,发榜那日我带着消息回家,原本是高高兴兴的。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我隐约的看到家里白布高悬,便知道坏事了。急急忙忙往家里赶,到家后才知道家父和表兄都已经过世了。”提到此处,张朝不自觉的悲上心头,扑簌簌落下豆大的泪来。
文曲奎星又问:“一月之间,两位亲故双双撒手人寰,何故至此?”张朝哽咽道:“家父行商,免不了与人算计。有的时候是他算计别人,有的时候是外人算计他,这其中皆是行商人都习惯的伎俩,彼此都心知肚明。你今日在我这人赚上一笔,我明日在你那儿捞回来,这都是些虽阴险但不致命的来往,家父行商多年,也应付得。只是恨那小人利世图作祟,与家父做成了一桩买卖,并与那都转盐运使司运使执滓卓勾结竟连人带货都卷了去。对外说是货船遇到风浪沉了江,真事却是官商暗中勾结行龌龊之实。家父得知后,一口气没上来,竟将气咽了过去。”闻此,文曲奎星直恨得牙根痒痒,拍着几案骂道:“好一招空空手来套白狼。”张朝叹道:“若当年我陪在家父身边有个照应,好言好语的安慰着,或许也不至于年纪轻轻竟失估。”文曲奎星道:“俗话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些皆是命里的定数,你莫要自责。且说说你的表兄是如何去的。”张朝回道:“家父去后,我二叔一心想要到地方官府打官司,便到衙门门前击鼓鸣冤,谁想到那官府的衙门也叫利世图买了去,不辨黑白,随便的给了我二叔判了个诬告之罪,致我二叔锒铛入狱。我们虽是钟鼎之家,平日里待下人不薄。家父去后,二叔入狱,仆人,管家们眼看家业要败了,是跑的跑逃的逃,一时无人管事,家里便乱成一团,草草办了丧事。出殡当天,那利世图小人得志,竟穿着红袍绿履带着小厮去丧礼现场呼来喝去的逞威风,我表兄气不过便和利世图起了冲突。这其中你推我攘,一位小厮一脚踹到了表兄的肚子上,想是伤到了内脏,再加之表兄身体欠安,在床上躺了三天竟也去了。之后利世图在衙门里赔了些琐碎的银两,那小厮却毫发无伤。这般,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散了。”文曲奎星气道:“好一个官商勾结,朗朗乾坤下竟做得这种勾当。”张朝又道:“我回到家后,正赶上表兄的葬礼,便换上丧服连同父亲一块拜了。磕头礼毕,仪式走完,我不觉得悲愤交加,怒从中起,拿着棍棒去利世图的门前讨公道,却被他的那些小厮围着打。回家后想着硬的不行,我只得寄希望于科考,先谋个官职再从长计议。主意定下,在哭丧守孝之际悬梁刺股为春试准备,次年二月,以解元的身份参加春试时才得知自己被评了个德行有失,连考场都进不去。”文曲奎星问道:“怎的个德行有失?”张朝愤道:“官府说是忤逆亲父,不孝子孙。但何时有过此事?我自幼粗鄙的读得四书,最尊孝道。不说不孝,便是家父亲手打死了我,我也是毕恭毕敬,更不消说忤逆了。”
说着,张朝泪如雨下,想是积怨已久,在心里压了几个春秋。文曲奎星道:“你莫要伤悲。我看你五官端正,耳廓眼明,于面相上看似有后福之像。”张朝忙止住哭,问道:“先生还有相面之能?”文曲奎星道:“不敢说是精通,只是在乞讨的路上结识过一位老道,他看我可怜。传授与我了一些观命识人之法,一路上也曾屡试不爽。”张朝道:“既然如此,可烦先生替我看上一看,也算一算我的命数,能否大仇得报。”文曲奎星道:“这有何难。你且把左手伸出来,我替你看看。”张朝便伸出手来,两人一起凑在灯下。文曲奎星仔细看了张朝的掌纹指像,发觉有家门祸水,小人作梗的迹象。便知他刚才所言不虚。再看他掌纹中间断了一条正十字的印子,是英年早逝之像,再加上丧气冲冲,文曲星君就知道此人命不久矣。但一心想着惩恶扬善,便安慰道:“你看这掌纹十字,断在正中。此乃大富大贵之兆,我料定你定将大仇得报,大志可得。你大可放心。”张朝听此转悲为喜,忙起身行礼道:“托先生吉言。若真如先生所言,大仇可报,志向可期,小生自当第一个谢先生的金口玉言。”文曲奎星点头说道:“你且放心大胆的参加科考,才方不负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张朝叹道:“只是我被损了德行名声,连乡试都参加不了。这两年也有幸被这百尺楼的主人可怜,许我在这里看楼讨生计,每月有些银两,不至于空腹流浪。只是我背井离乡,老母尚在,一时也无法尽孝道了。”说到此处,张朝想起心酸之事,不免的悲情又起,愁眉苦脸道:“世人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往日我还痴痴傻傻的信了,以为大道理大思想。今日落得这般田地,却要靠别人的可怜活着。腹中的诗书礼仪,仁义礼信,治国兴邦之策竟全然没了用处。这也不会,那也不会的,身无一技之长,也无事业也无家庭,日子看不到一点盼头。”
文曲奎星闻此忙止道:“切不可这般说。读书乃养德明礼之事,切莫与俗物挂钩。常言道,君子明理。读书乃世间最受益的事,不管四书五经还是唐诗宋词,亦或是左传楚辞,九章天问。皆通篇的古人之智,乃思想之精华。为那些胸怀天下,深明大义之人杰穷极一生所著。呕心沥血,引经据典,方写出这人间至理,旷世名言,此乃金钱不可得。再者,小到王维,王溥,洪钧,张謇,文天祥。大到唐尧虞舜,太宗始皇。不论是才学大家还是治世明君,皆以德行,诗书流传于后世,千秋万代永无绝期,此乃邓通不可比。若因一时的困境便掉入那破铜烂铁之中,眼睛盯着孔方兄。沾了俗气,失了德行,便是与淤泥苟合,与豺虫为伍。前有太史宋濂,今有大才宰相言可芳。此二人皆出自寒门,胸怀大志,德高望重。有古为凭,有今为证。而我一介粗人都知晓的道理,偏偏你一个读书人竟说这种丧气话!难不成将那《劝学》读了咽了又拉了出去?”张朝听着文曲奎星怒目而斥,忙起身作揖:“先生教训的是,方才是小生一时头昏胡说的。”文曲奎星斥道:“一时头昏?哼!你若没有这种心思也不会一时头昏的说了出来,想是平日里缺衣少食积了怨气。也罢,你莫向我行礼,咱们本就不相干,过了今夜就各奔东西,各自讨生计去。你这银两我也不收,吃了你的我想个法子还你便是!”张朝听此,羞的脸颊比蜡烛还红,慌慌张不知该如何是好,连连说道:“今日听闻先生之言小生如拨云见日,见得青天。身为读书人更是羞耻不堪。”文曲奎星见他已知错,便叹道:“也望你知耻后勇,再将科考试一试。”张朝道:“小生正有此意。方才听闻先生谈天地,论古今。血气不自觉的往上涌,恨不得长个翅膀立马飞到那考场去才好。”文曲奎星道:“既如此,便要更加勤勉。你现如今读的什么书?”张朝把几案上的《淮南子》拿了过来,递到文曲奎星的手里说道:“最近在读《淮南子》。”文曲奎星道:“我虽是个粗人,倒是也听外人说起过这《淮南子》。一众的读书人都说它好,说是含什么阴阳五行,天仁相映的大道理,又有兵法谋略,济世之法。是本好书。有一句似乎是‘大足以容众,德足以怀远’,自认为是个好句子。”张朝欣喜道:“不曾想先生与我竟心有灵犀,我也颇爱此句。”文曲奎星问道:“我虽喜欢,只是才疏学浅,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张朝道:“此句意为‘宽大的胸怀可容纳人才,高尚的品德可感化众人’。”文曲星君道:“便是与‘有容乃大,无欲则刚’有异曲同工之妙?”张朝听此,知潘文奎暗指自己方才所言,羞心又起,重重的点了点头:“是有异曲同工之意。”文曲奎星又道:“除此之外,我还听出了‘宽容’二字。”张朝道:“先生请讲。”文曲奎星道:“这一句‘大足以容众’便是个‘宽’字,二句‘德足以怀远’便是个‘容’字。这二句一合便是宽容二字。你可同意?”张朝道:“同意。”文曲奎星又道:“世间万物都讲究一个因果,世间万事都讲究一个宽容。纵使有些人造了孽,犯了错,只是按法度罚他便是,切不可矫枉过正,殃及无辜。你可觉得有理。”张朝道:“有理有理。”
文曲奎星正欲说下去,便觉得头顶一阵凉意,忙道:“此楼可有涸藩?”张朝回道:“有有有。”文曲奎星道:“我先辞去便溺。”言罢,便一溜烟儿的向楼下奔去。那张朝心生奇怪,嘟囔道:“怪事,这老人家竟不瘸了,且我还未告知他涸藩之所在,他就跑了出去。怕是找不到地方就要随地方便了。”正欲追下楼去,忽的狂风大作,将那楼上的窗子都吹开了,吹的张朝左倒右歪,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良久,那风渐渐的止了,张朝起身见几案上多了张纸,便拿起来看。
纸上有一首打油诗,诗曰:
“天为盖,地为床。身老离家遇才郎。
听闻人间好去处,酒酣一梦碰一故。
在家里竟成了客,由外人奉至茶凉。
谈古论今腌臜事,且将明日置书房。
风卷一去纸一张,便知老身自何方。”
阅罢,张朝腿一软跪了下去,对着窗子连连磕头,嘴里念叨着:“奎星爷爷降临,小人多有怠慢,多有怠慢。”边磕着,心里的许多疑惑也都解开了。
诗曰:人间洁处种浊因,灵台净所毁修行。
再说文曲奎星跑下楼来,找了个隐蔽之处变回了本尊,留了个纸条飞身而去。在云间正飞着,一个激灵让他踉踉跄跄,直坠那十八层地狱,吓得连连叫喊。
忽的眼睛一睁,清醒过来。朦胧间环顾四周,看见了一众仙人排排坐,鹤鸟莺歌美丽村。便在心里念道:“原来是一场梦。”随即把头上的汗水擦了去,看见一旁的童子正在摇他,嘴里还小声的说道:“星君,星君,快别睡了。王母娘娘正点你呢。”这才知道自己怠慢了,赶忙晃了晃脑袋,彻底的醒了,走到王母跟前作揖道:“小仙拜见王母。”王母道:“方才太乙真君说你颇有才华。我想你又掌管凡间文采之事,自然是不会差了。便教你作诗一首,你可作得?”文曲奎星道:“既然王母点了小仙,小仙自不当辞。只是才疏学浅,若作的不好还请王母见谅。”王母笑道:“你既掌管天下才运,作诗便是分内之事,若作的不好了,只等着受罚吧。”文曲奎星便也笑着唱了声喏,直直的站着等王母示题,王母道:“有才之人,即便是身边之琐碎也可作诗赋词。我就出个状物题,看到我手中的玉箸没,你且为它作一首诗词吧。”文曲奎星唱喏之后便仔细思量了起来。
同样半炷香后,文曲奎星已在心里作罢,悠悠念道:“七寸六分长,六欲七情深。此物硬无情,持人软怜心。夹得千万物,不胜一柔荑。惩仙作戒鞭,言柔却珞珞。”言罢,众仙相视不语。王母道:“前六句还好,听的出描写之物。只是不知这最后两句是何典故?”文曲奎星回道:“禀王母,后两句无典。”王母疑道:“无典便是乱作了。既是如此,该罚!来人呐,拿我这玉箸往星君的头上敲两下,以示惩罚。”一边说着一边将玉箸递到身旁的仙童手里,仙童便接过玉箸在文曲奎星头上轻轻敲了两下。文曲奎星伸出头来被敲了两下,忙作揖道:“禀王母,现在有典了。”王母听言,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起来。捂着嘴笑道:“好你个文曲星君,尽耍这些聪明。不想今日竟被你摆了一道,该赏该赏。赐仙天琼瑶一杯。”文曲奎星道:“谢王母恩赏。”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太乙真人也笑道:“这真是‘无典时来生有典,将罚之后又行赏’呐。”众位仙人听此也哈哈大笑,饮酒谈诗,兴致盎然。